二 自欺欺人《老饕赋》(1 / 1)

到这时苏学士已经在儋耳住了一年。

这年哲宗皇帝把年号改为“元符”,是为元符元年。朝廷里热闹纷乱,也想不起苏轼这个人来,苏学士在儋州暂时得了清静。然而苏轼却遇上个想不到的麻烦:想写诗词文章,没有墨……

儋州这地方真穷,什么都没有!就为了买一块普通的墨,苏学士转遍全城硬是找不到。后来跟张中说了,张中给他拿了两块墨来,粗糙开裂,颜色不正,气味难闻,手指一弹声音很闷。苏学士不禁奇怪官府怎么用这么劣的墨?张中告诉他,儋耳偏僻,海船送些米面肉食就不错,哪有人想起往岛上送墨?这些墨都是自己做的,大概能用而已,哪敢奢求?

张中一句话引出老头儿的童心来,回去就跟苏过商量:“我看岛上长着不少红松,随便砍两棵就够烧墨的。我以前在书上见过制墨的法子,无非砌一座灶,也花不了什么钱,咱们试试如何?”

苏学士凡事爱热闹,永远闲不住。苏过于此一窍不通,只知道顺着父亲的意,就在房后用泥糊了个“墨灶”,砍些松柴烧起松烟子来。

东坡居士的本事是书上看回来的,真正用起来处处不对头,费好大功夫烧出的烟子粗糙不堪,用不得。苏学士倒认真,把那个破烂墨灶一改再改,渐渐有了上好的松烟,又熬胶、和墨,揉得像块面团儿,扔在地上用石头“蓬蓬”地捶打,一块墨敲打千百遍,累得人腰酸腿疼,好歹制出几块墨坯子来,割成小块晾晒收拾,成型的墨块儿歪歪扭扭到处开裂,气味难闻,粗砺不堪,用着和张中送给他的墨差不多。

张中送给苏学士几块墨,苏学士觉得不好,非要自己烧。结果烧出来的跟人家送的一样劣!苏学士却改变了心意,硬说自家墨灶里烧出的墨极好,一块块小心收拾起来,打算将来回京师送给朋友。

——这就叫“自家孩子自家疼”。

第一批墨制成,苏学士得意非常,每天造墨不止。为了让朋友知道这“宝墨”的出处,又找了两块小木板儿,刻成“海南松烟”、“东坡法墨”两方图章盖在上头。就这么热闹了一个多月,造好的“东坡法墨”已经有一两百块。好在老头儿懒,没拉着儿子到街上去摆摊卖墨——不然更热闹了。

这天苏轼正和儿子在前头和料捶捣,忽然跑来一个人冲他们大喊:“后头烧起来了!”苏轼父子急忙跑过来看,只见墨灶塌了半边,旁边堆的松柴已被引燃,火光冲天好不吓人!

东坡居士有个本事:天下事无所不知,一张嘴念念有词,真遇上事儿,束手无策!站在火前直跳脚儿。还是刚来的人有主意,急忙到屋里提水往墨灶上浇。片刻功夫又有几个人跑来,都帮着救火,苏轼也明白过来,跑到屋里提水,救了半天火势才灭。

看着父亲一脸黑灰的狼狈相,苏过又心疼又后怕,忍不住责备:“都流放到天涯海角来了,还写什么诗文!房子烧了事小,父亲要是出了意外怎么办?”

其实这场火把苏轼也吓得够呛,现在看着并无大患,他倒不怕了,弯下腰在地上掏摸了几下子,攥着满把草木灰举到苏过眼前,笑着说:“烧点烟灰能出啥意外?你看看,这回烧得好,烟灰多得用不完喽。”

老苏一句话把一群人都给逗笑了,苏过也忍不住嘿嘿一笑,对老父亲毫无办法,叹着气说:“你老人家就不知道愁!”

苏轼笑道:“知道愁不算本事,知道怎样解愁才是本事。”

这时候刚才跑来帮着灭火的人走过来:“这位老先生以前没见过,怎么称呼?”

苏轼忙说“老夫苏子瞻。”

那人冲苏轼拱拱手:“我叫黎子云,家就在坡下住……”话没说完,人群里走出一个年轻人来,指着苏轼问:“阁下是眉州苏子瞻?”

在海南这地方知道“苏子瞻”的人不多,苏轼忙说:“正是。”

那人忙说:“在下姜唐佐,早听说夫子大名,想不到竟在这里遇上!”

黎子云是苏家在儋耳的邻居;姜唐佐很难得,是儋耳城里少有的几位童生之一。因为海南自有宋以来从没出过举人,姜唐佐颇有志气,想认真考个功名给家乡争光,天幸就有位东坡居士到了儋耳。从此以后姜唐佐时常到苏家请教学问。苏轼自到海南无书可读,收了这位学生后,也从姜唐佐家里借了些书来读。

后来姜唐佐果然成了海南史上第一位举人。

东坡在海南有了朋友,日子不像早前那么难过了。其中最常走动的还是邻居黎子云家。

住在儋耳的都是穷人,黎子云家里似乎比别人稍好些。此人早前并不知道“东坡居士”,后来因火灾相识,一聊,十分投机,苏学士就带了自酿的天门冬酒酒去黎家做客。微醉之时写诗一首:

“载酒无人过子云,年来家酝有奇芬。

醉乡杳杳谁同梦,睡息齁齁得自闻。

口业向诗犹小小,眼花因酒尚纷纷。

点灯更试淮南语,泛溢东风有縠纹。”

见了如此好诗,黎子云赞叹不止,一高兴,就把自家厅堂改名为“载酒堂”。

这天黎子云又到轮江驿来与苏夫子闲聊,不觉说起苏轼在杭州做判官时的故事来。苏学士极力称赞杭州美食,鲈鱼、河豚、刀鱼、鲥鱼,说得自己都流口水。黎子云听了笑说:“儋耳虽然穷一些,也有好东西。树上的椰子木瓜夫子喜欢吧?海里的鱼千百种,夫子也可以大飨口腹。”

一提到鱼苏学士连连摇头:“海鱼腥咸,实在吃不惯。”

苏学士说的是腌过的海鱼。因为海南天气太热,打回来的鱼存不住,这里的人习惯把鱼腌了收着,吃时就把腌鱼蒸来吃。苏学士这辈子吃鱼要的是一个“鲜”字,腌鱼完全是另一种口味,他不爱吃。

听了这话黎子云呵呵一笑:“腌鱼且不说了。儋耳黑猪夫子吃过没有?通身瘦肉,味道最好,我们这里俗称‘花猪肉’,中原的猪比不得。还有海南第一鲜的猪肚鸡粥,我已经买了猪肚,杀了鸡,晚上请学士过去吃。”

苏学士一辈子就是两个大,一是脑中学问大,一是肚里馋虫大。到海南以后天天受苦,没正经吃过什么东西,忽然听黎子云说起猪肉、鸡粥,虽然没吃到嘴,鼻子里仿佛已闻到香气,忙说:“你先炖鸡,一会我教给你怎么炖猪肉。”

在黄州研究出来的“东坡肉”是苏夫子的招牌菜,走到哪里只要炖这道菜,客人没有不称赞的。黎子云却笑着说:“鸡和猪满地都是,先不急吃。我们儋耳这里另有三件宝贝,都是难得的美味,不知学士有没有试吃的胆量?”

黎子云忽然说这怪话,苏轼顿时想起在惠州看到当地人烧蝙蝠来吃,心里一阵发毛,忙说:“你先说是什么,再问我吃不吃。”

黎子云笑道:“这三样是过树榕、虾蟆和蝍曲。这三种东西都有毒,而且一物降一物,‘过树榕’吃‘虾蟆’,‘虾蟆’吃‘蝍曲’,‘蝍曲’能吃‘过树榕’。”

其实“过树榕”是当地产的一种树蛇,炖羹味道最美;“虾蟆”是山溪里的一种蛙,颜色土黄,肉质细嫩,用油一炸是道美味;“蝍曲”是海南金头蜈蚣,个头大得吓人,不但鲜香还能入药。这三种美食并非特别出奇,苏夫子就算没吃过也见识过。可黎子云故意要吓苏夫子,说得都是当地的土名字,苏轼一个也听不懂:“到底是什么?”

黎子云把头一扬:“我也不知道这东西中原叫什么,总之就是这个名字,夫子喜欢我就弄来,不喜欢就罢了。”

苏学士一辈子好吃,受不了别人的引诱,把牙一咬,“既然有这好东西,姑且试试。”

与苏轼商定晚饭,黎子云先去捉“宝贝”了。苏轼在家心痒难搔坐卧不宁,好容易盼到黄昏,急忙提了一瓶酒到“载酒堂”来。刚进门,只见土鸡已经杀好,和猪肚一起炖在锅里,香气四溢。苏学士忙到厨房教人炖肉,这才知道原来“黑猪肉”是薰过的,做不成“东坡肉”,只好回屋等着。闻得那猪肚鸡的香味儿一阵阵飘来,肚子饿得咕咕直叫。

正在这时,黎子云左里拿着个大竹筒、右手提个竹篓子进来,对苏轼说:“可惜‘过树榕’没找到,只找到两味。”指着篓子说,“这是‘虾蟆’。”把竹筒放在桌上,“这是‘蝍曲’。”话刚说完,苏学士手快,已经拿过竹筒打开,黎子云赶紧叫他:“小心。”已经晚了,只见一条半尺长的大蜈蚣从竹筒里出来,黑背红脚,一弯一扭爬得飞快,苏轼吓了一跳,手一抖,竹筒掉在地上,十几条蜈蚣都摔了出来,毛手毛脚满地乱爬。苏夫子吓得直跳到竹凳上去,黎子云赶紧弯腰去捉,大半捉了回来,到底有一两条钻到门缝窟窿里找不见了。

见竹筒里爬出这样的怪物,东坡居士吓得汗毛倒竖,再不敢碰那个竹篓。黎子云见他这样觉得好笑,过去打开竹篓给他看,是几只个头不大的田鸡。苏轼在老家就吃过这东西,倒没什么。

这时猪肚鸡汤已经端上了桌,鸡肉鲜嫩猪肚粉红,汤汁清亮,汤里漂着几只刚采的竹荪子,香气扑鼻。又有一盘竹笋炒蜡肉,刚出土的鲜笋傍着深红的蜡肉,看着十分美味。黎子云拿着田鸡、蜈蚣到后头去,不大功夫各炸了一盘端上来,把蜈蚣送到苏轼面前:“夫子尝尝这个,这么大的‘蝍曲’别处见不到。”

这些毛脚家伙活着的时候苏学士不敢碰它,然而已经炸熟了,看着金黄酥焦,不吃实在可惜。又一想,蜈蚣虽凶,不过一条小虫子,再怎么也不会比河豚鱼更厉害吧?大着胆子挟起一条送进嘴里,一嚼之下松脆鲜香非同寻常,不由得叫道:“这东西有意思!”

这天宴席上苏学士吃了炖鸡,啖了猪肉,一盘炸蜈蚣被他吃了大半盘,田鸡也吃了两只,再喝两碗自酿的美酒,揉着肚子抬起头长长吐了口气,顿时又找回“做神仙”的感觉来,立刻写下一首好诗:

“五日一见花猪肉,十日一遇黄鸡粥。

土人顿顿食薯芋,荐以熏鼠烧蝙蝠。

旧闻‘蜜唧’常呕吐,稍近虾蟆缘习俗。

十年京国厌肥羜,日日烝花压红玉。

从未此腹负将军,今者固宜安脱粟。

人言天下无正味,‘蝍曲’未遽贤麋鹿。”

早年在黄州的时候,朝云曾说苏夫子的诗每多典故,不如白居易写得平直爽快。如今苏夫子心地宽阔,境界豁达,写的诗越发恣肆开阖,和以前又不同了。苏学士对这首新作也很得意,后来托人往雷州寄信时,就把这首诗一并抄录并给了苏辙。

然而苏夫子刚到儋耳就犯了个大错,这时他还没发现,但很快就落入难处了。

苏轼并不知道,儋耳中原人少,当地的黎族人不种稻子,只靠薯芋之类东西为生,偶尔吃到鸡肉猪肉都很难得。黎子云是个豪爽的人,那一顿美餐其实花了不少心思。平时想吃这样的饭菜却没这么容易。

糟糕的是苏学士竟不知道当地缺米,刚上一岛就把自己瓮里的米拿出来酿成了美酒,喝着当然舒服,可米瓮就此空了。等苏过拿了钱去买米,才知道当地米价每石竟要五百文!整整是杭州米价的五倍。

东坡居士本就没什么钱,又把大钱都花在惠州那所没盖完的房子上,如今苏家的日子已经很穷,米价又是这么吓人,苏过只好空着两手回来,瓮里那点儿米又撑了几天,眼看没饭吃了,咬咬牙又来买米,想不到几天功夫米价又涨了一百五十文,已经六百五十文一石!向人一打听才知道,儋州几乎无人种田,这些米全是海船从雷州运过来的,因为海上风大,海船不能过来,米价早就暴涨起来了。

人是铁饭是钢,再厉害的人物也斗不过肚皮。没办法,苏过只好买了几颗薯芋,切碎煮熟端给父亲,这东西吃到嘴里又粗又硬,实在难以下咽。苏学士吃了几口,拍案而起,高高地嗓门儿喊道:“这东西好吃!色香味俱佳,天上酥酏不能比也!”喊完胃口大开,一碗薯芋片刻都落了肚。

老父亲这个“无所谓”的热乎劲儿最让苏过羡慕。笑着说:“父亲有这个脾胃,走到天边也不怕。”

苏轼摇头微笑:“人身上头脑好似‘皇帝’,唇舌好比‘宰相’,鼻子好比‘御史’,喉咙好比‘知府’,脾胃不过是个办事的‘主簿’,你有本事骗一个‘主簿’,远远不够,要骗就骗‘皇上’、骗‘宰相’、骗‘御史’,把这几位‘大人物’骗住,下头的事都好办。所以我不吃东西先就夸赞,吼声如雷骗住‘皇上’,囫囵大吃骗住‘宰相’,吃时闭住呼吸,不准‘御史’说话,上头全骗住了,一口薯芋吃下肚,谁知道它粗不粗、硬不硬、味道好不好?这一套本事就叫‘瞒上不瞒下’,是做官的真本事!”

东坡居士混迹官场几十年,说起做官的本事果然头头是道。然而苏轼一辈子最有成绩的官位是在各地做知府,为了办点实事,常和上司争执,根本不懂得什么叫“瞒上不瞒下”,这套说辞是典型的自欺欺人。

苏过知道父亲有这个胡言乱语开玩笑的“毛病”,根本不信这些话,只是嘿嘿地笑。苏轼盛起几块薯芋来吃,又说:“我以前从书上看来一个故事,说有个人不小心跌入深坑,爬不上来,没吃没喝,正要饿死,忽然看见几条蛇爬到洞口有阳光的地方对着光线一吞一吐,半晌离去。这人就照着蛇的办法也对着日光吐纳,渐渐不饿不渴,而且体健身轻……”

苏轼笑道:“这些故事当不得真。”

见儿子不信,苏学士故意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你别不信,这是真的!今天说到这里,我就告诉你一个‘龟息’法,这东西是早年京城一位道士李士宁教给我的——你知道李士宁吗?当年外号‘李神仙’,灵得很!”

——没错!东坡居士说的“李士宁”就是当年牵涉“赵世居谋反案”,差点把宰相王安石拉下水的那个假老道。

大约每个时代都会出一帮欺神骗鬼的东西,在大宋神宗年间骗遍了一个汴梁城的就是这个假道士李士宁。此人根本不是道士,而且几乎不识字,只凭着装神弄鬼就把一帮博学鸿儒、达官显贵玩弄于指掌之间。连王安石那样的人都受了李道士的骗,何况孩子一样的苏学士,自然一骗就骗到了。

事情过了这么多年,李士宁早被流放至死了,苏过年轻,根本不知道李士宁是谁。听父亲说得这么热闹也来了兴趣:“父亲就说说吧,在这荒岛上若真能修成神仙也好。”

见苏过老实易骗,苏学士更有兴趣,几口吃光碗里的薯芋:“古人说:‘牛虽有耳,而息之以鼻;龟虽有鼻,而息之以耳。凡言龟息者,当以耳言也。’要练‘龟息’之法必须早起,每天早晨太阳初升时盘腿打坐,面对东方,振鼻腔,深吸气,心念下移,宁心静气,默数呼吸,把吸入的阳光和口水一同吞落。久之,身外之事全都忘了,只有一念灵知存于脐内中空之窍,久久不动,渐入真定。”

苏学士说得有模有样,苏过不由得尝试呼吸之法。可他是个年轻人,活力太强,呼吸深重,“默数”之时憋得难受,只片刻功夫就练不下去了。忽然醒悟过来:“父亲这套养气的法子是不是俗话说的‘喝西北风’呀!”

苏学士顺嘴乱扯,想不到被儿子看破了,不由得哈哈一笑:“俗人喝的是‘西北风’,我喝的是‘东方日之精华’,高下精粗大不一样。”

什么“高下精粗”!说穿了就是东坡居士闲得无聊和身边人开玩笑。然而热热闹闹得这碗薯芋又吃光了。苏学士把碗推到一边,铺纸提笔写了一篇好文章:

“庖丁鼓刀,易牙烹熬。水欲新而釜欲洁,火恶陈而薪恶劳。九蒸暴而日燥,百上下而汤鏖。尝项上之一脔,嚼霜前之两螯。烂樱珠之煎蜜,滃杏酪之蒸羔。蛤半熟而含酒,蟹微生而带糟。盖聚物之夭美,以养吾之老饕。婉彼姬姜,颜如李桃。弹湘妃之玉瑟,鼓帝子之云璈。命仙人之萼绿华,舞古曲之郁轮袍。引南海之玻黎,酌凉州之蒲萄。愿先生之耆寿,分余沥于两髦。候红潮于玉颊,惊暖响于檀槽。忽累珠之妙唱,抽独蠒之长缲。闵手倦而少休,疑吻燥而当膏。倒一缸之雪乳,列百柂之琼艘。各眼滟于秋水,咸骨醉于春醪。美人告去已而云散,先生方兀然而禅逃。响松风于蟹眼,浮雪花于兔毫。先生一笑而起,渺海阔而天高”

东坡居士一篇《老饕赋》文辞华美气概非凡,比宋玉、曹植尤有过之!然而此文全是瞎掰,上骗喉舌,下欺脾胃,兼骗儿子,且骗后世人,爽朗似神仙,快乐比童子,生气盎然。有此赋,可知东坡居士是位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