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琼州羽化(1 / 1)

一 苏学士糊涂了

辞别苏辙一家,东坡居士带着儿子苏过从雷州入海四百里,两昼夜后于琼州府登岸。本以为登岸之地必是贬谪之所,到了地方一打听,原来海南岛上分为琼州、崖州、儋州、万安四个州,后来崖州改为朱崖军,万安改为万安军,儋州改为昌化军,要到儋州去,还得从登岸处往西北方向走二百二十里。

再一打听才知道,海南的情况和中原大不相同。岛上一多半地方是黎人住的,这些黎人以岛中央的黛母山为核心向四周扩散,深山中的黎人和外界不通音讯,外人也不到那些地方去。靠海的地方黎人、汉人杂居,倒也太平无事,只是这贫穷的荒岛孤悬海外,有城未必是城,有路未必是路,吃饭无米,生病无药,四季无冷热,过年不祭祀,总之处处怪异,外来的人难以适应。

若是别人,听到这些话已经慌了。可苏学士今年六十二岁,心里却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听了种种怪异之处顿时兴趣盎然,只在琼州府住了一夜,第二天就拉着苏过往西北走,哪知这一走,竟从六月初一走到七月初二,整整一个月!攀山钻林,穿洞缘溪,果然路不是路,城不是城,有时候走几天不见人烟,只拿随身带的干粮充饥,有时候在山里迷了路,几天走不出去。好容易到了昌化军——也就是过去的儋州府,进了儋耳城,苏学士一颗童心只剩了一半儿,另一半“累死”在路上了。

儋耳说是城,其实不是城,一道土墙围着百十栋破房子,中间两条土街一南一北,居民黎汉混杂,城墙上到处是缺口,任人进出,聊胜于无。找了半天才找见官署衙门,递进札子求见长官,片刻功夫,有个穿黑袍的中年人飞步走出来,招手唤他:“是东坡先生吗?”

此人未穿官服,苏轼不知他是谁,上前行礼:“在下琼州别驾苏轼。”

那人把手一摆:“什么琼州别驾!夫子就是夫子。”又对苏轼说,“我叫张中,如今做个昌化军使,做梦也没想到能和苏夫子见上面。我已为夫子安排了住处,不知合不合意。”亲自在前头引路,苏轼、苏过跟在后头,绕过官衙,看见五六间旧屋,张中指着房子说,“这是给过路官员住的驿站,可咱这地方三年五年也不会来一个‘官员’,夫子就住在这里,与府衙一墙之隔,有什么需要就来找我。”

古人说“莫愁前路无知已,天下谁人不识君。”这话对。苏学士已经被朝廷贬到了天涯海角,仍然遇上这么个古道热肠的好人,只凭“苏夫子”三个字就和苏轼做了朋友。

若说贬到琼崖的时候苏轼还有三分畏怯,如今他的心彻底放下了。

苏学士在儋州住的房子叫轮江驿,是官府设立的驿站,可也正如张中所说,儋耳这地方三两年不见有人来,驿站年久失修,房屋破旧,居室内有几处开了“天窗”,下雨的时候漏得厉害。可对苏轼这个落魄的人来说,眼下的条件已经好得很了。

昌化军使张中进士出身,身上却有一股子武夫气,极其爽快,和苏轼见了一面就成至交,第二天忙完公务又到轮江驿来探望苏学士。这次牵着一条大狗,足有四尺多高,头大肩宽,遍身黄毛,长着一副塌耳,一张黑嘴,吐着粉红的舌头,看起来十分威风。见苏学士有些怕狗的意思,张中就让大狗卧在地上,请苏夫子上前抚摩,告诉他:“这狗叫‘乌嘴’,是来昌化军时朋友送给我的,勇猛敢斗,难得之物。”

乌嘴果然有灵性,知道苏夫子是主人的朋友,卧在地上一动不动任苏夫子抚摸,偶尔抬头看苏轼一眼,目光中透着温顺。苏轼一见就喜欢,到厨房拿点腊肉给乌嘴吃。张中在旁叹息道:“夫子大才,却被奸贼所害,贬到荒岛上来,真是可惜。”

张中说的话苏轼已经听过几百遍,早就不在意了,笑呵呵地说:“我以前听了个笑话:有只蚂蚁爬到一片菜叶上,不想菜叶子被人摘下扔到盆里洗。蚂蚁巴着菜叶子四下一看,汪洋大海,巨浪滔天!吓得哇哇直哭。过了片刻,人家洗完菜,端起盆‘哗’地一泼,把蚂蚁泼到地上,这才逃出来。回窝抱着同类就哭:好险!今天竟漂进大海里,以为见不到你们了……”

东坡居士最会讲笑话,张中听得哈哈大笑。苏轼也笑道:“儋耳在荒山中,荒山在荒岛上,荒岛在海中央,就算登上大陆,也还是岭南之地,就算离开岭南回到中原又如何?就算在京师里做个大官又如何?粗看似乎天差地远,细想想,都一样。庄子也说:‘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大仓乎?’整个国家不过‘太仓一粟’,天下人个个都困在‘荒岛’,谁能例外?这么一算就明白了,无所谓荒与不荒,偏与不偏,心中所喜,穷山古洞也是天堂;心中不愿,玉楼天宫如同鬼窟。我有个朋友讲了个笑话,天下大雨,别人都跑,只有一个先生不跑,对别人说:‘跑什么!你看前头也是那么大的雨。’有这样一句话,才是真的看透了。”

苏轼一番话说得张中连连点头:“不愧是夫子,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抬头把房子看了看,“这驿站太破旧,也该修修了。”

苏夫子知道张中管得是个穷衙门,修驿站的钱对他来说是大数目,忙说:“这里四季都是夏天,房子破点没关系,能有这个住处我已经念佛了!”

张中为人极爽快,根本不听这些话:“夫子不用管,一切有我。”转身就往外走,又回头对苏轼笑道,“乌嘴懒惰怕热,有时不肯走路,我去办事,把它留在夫子这里看门吧。”俯下身在乌嘴耳边说了几句,这狗似乎听懂了,就在苏学士堂屋门口卧下,冲着风凉处呼呼喘气,张中扭头找人帮忙去了。

张中办事很利落,当天就写个公文,以“整修轮江驿”的名义向上司讨钱,也不等这些钱批下来,自己弄了几十贯买来木料砖瓦,不知从何处调来几个兵士,帮苏学士修起房子来。苏轼没想到遇见如此好人,心生感激,就刷了一只瓮,自己酿了几斗酒,可惜酒酿成的时候房子已经修缮完成,那些当兵的都走了,谁也没能喝上苏学士的酒,只有张中时常到访,喝了苏学士的好酒十分赞叹,就送给苏学士一些天门冬,这味药材有润肺除燥、滋阴清火的功效,在这火热海岛上是个好东西。苏学士得了药材不知怎么服用,干脆熬成汤拿来酿酒,结果酿出一瓮“天门冬酒”,又好喝又有意思。

儋州这个地方没有公事,张中整天闲得发慌,现在来了苏夫子,有才、有趣、有本事,写一首好文章,酿一手好酒,从此张中无日不来,有时候在苏家盘桓一天才去。

这天张中又到轮江驿来拜访夫子,坐了一会儿,就问苏轼:“我和夫子下盘棋如何?”

苏轼还没答话,苏过抢上来说:“我父亲不会下棋,我陪大人弈两局吧。”

苏轼真的不会下棋,苏过的棋艺还不错,和张中对坐博弈,一局下完,难免争说刚才哪步走得好,哪步走错了。东坡居士听不懂这些话,手又闲不住,就帮着摆棋子,等两人喝了碗水回来,棋子都摆好了,仔细一看,“马”和“砲”摆翻了位置,老帅的左边摆着两个“相”,右边摆着两个“士”……

到这时张中才相信苏轼果真不会下棋,也觉有趣:“夫子文章、诗词、书画都是国手,怎么偏偏不会下棋?”

苏轼笑着摇头:“小时候父亲也教过我,可怎么也学不会——凡是算计人的事我都学不会。”

苏夫子无意间说出一句至理名言。

世人都以“聪明”为高,其实天下事未必如此。像苏轼这样“凡是算计人都学不会”才是真正的高明。张中忍不住笑道:“夫子慧根不浅!”

苏学士这一辈子说他“慧根不浅”的人真多!现在张中也这么说,苏轼就应道:“我的‘慧根’确实比别人深得多。”

苏轼说得是老实话,张中却以为他开玩笑,也没当真,又和苏过下起棋来。东坡居士看二人静悄悄地坐在面前,凝思仿佛哲人,半天挪动一子,觉得弈棋之士颇有风度,心有所感,随手写了几句:

“五老峰前,白鹤遗址。长松荫庭,风日清美。

我时独游,不逢一士。谁欤棋者,户外屦二。

不闻人声,时闻范子。纹枰坐对,谁究此味。

空钩意钓,岂在鲂鲤。小儿近道,剥啄信指。

胜固欣然,败亦可喜。优哉游哉,聊复尔尔。”

自从苏翁有此诗,后人知道了“胜固欣然败亦喜”的道理。从此下棋的人都以这句话为座右铭,单是念叨这一句话,棋盘上少了无数争执,棋盘下省了几场厮打。那些有智慧的人甚而把这名言用到人生中去,发现处处适用,其妙处只在心得,口中难言。

老子说过:“上士闻道,谨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苏轼这句“胜固欣然败亦喜”懂的人知道它是了不起的道理,不懂的笑苏夫子是傻人说傻话。就像苏夫子的人生:从政,却不通权术;营生,却不懂算计,浑身所有,唯有无数诚挚的“慧根”而已……

大成若缺,大巧若拙,大道无形,还需自悟。

胜负之间的道理旁人需要领悟,可苏学士已经悟了,知道胜是“贪”、负是“瞋”,执着胜负是“痴”,总归一个虚妄。在旁边又看了一会儿,见张中和苏过全神贯注,得意忘形,似乎对这棋枰间的“杀戮”很有兴趣,苏学士却已兴味索然,扔下二人径自走了出来。

这时已近中午,大太阳正在头顶,地面上毒热蒸腾,潮臭难闻。人在阴凉里站着都觉得浑身上下又湿又粘。苏轼在屋檐下犹豫了好半天,想起朝云让他每天多走,不要犯懒,就强打精神走了出来。才走几十丈已经热得喘不过气来,看准树林后头房屋一角,就告诉自己:走到那房子跟前再休息。

哪知房厦遥不可及,半天也走不到。汗落如雨,两腿灌铅,抬头看,房屋还远在天边,倒是朝云穿一件青褙子,肩上背个小包袱,就在前头几步外。想着紧赶几步追上她,哪知这丫头淘气,苏学士走快她也快,苏学士慢了她也慢,总差这么几步远。苏学士孩子脾气,总追不上有些恼了,就在树阴底下站住脚不肯走了。

见他赖着不走,朝云才扭头回来笑着问:“大人不是说走到房前才歇吗,怎么不走了?”

苏轼笑道:“我刚想明白:不必强迫自己,那些‘非要如何如何’都是妄想,天下何处不能歇脚,为什么非到房前才歇?”见朝云腹部隆起,满脸是汗,就说她:“你怀着干儿,不好好保养,还走这么快!”

一听这话朝云扁起嘴来:“我是想在家里好好呆着,可大人非要看什么陈季常!那人是个强盗,我不喜欢他。”

朝云这丫头心眼儿小,人家说一句话就记在心里,提起陈季常总没好话。苏轼听得嘿嘿直笑,只能哄她说:“到陈家坐坐就走,晚上回去给你炖肉吃。”

朝云气呼呼地指着肚子:“我最恨肥肉!都是你儿子要吃,看我胖成什么样了!”又冲苏轼撒娇,扯着他的袖子,“大人别犯懒,陪我走到前头树底下再歇。”

苏轼虽然累得要命,被朝云一拉也没办法,只得再往前走,嘴里说:“都听夫人的就是了。”

朝云脸儿一红,笑着说:“我不是‘夫人’,我是大人的女儿!”

苏轼忙斥她:“乱讲!”

朝去也不理他,只管扯着苏轼一步步往前走,嘴里脆生生地念着:“我是巫山里出来的神女!是三千大千世界的花神!是大人前生的债主,今世的护法!大人前世欠了我无数的债,今生要一分一文全部还清……”苏轼被她闹得没办法,只好连说:“都听你的,都听你的。”

苏过和张中下了几盘棋,眼看中午了,张中告辞而去。苏过也准备做饭,这才发现父亲不在屋里,以为遛弯儿去了,房前屋后找了一遍也没找见,遇上个熟人,说看见苏学士顺着小路往南边走了,苏过忙追上来。远远看见一个老头子弓着腰慢吞吞地往前走,背影隐约是父亲,叫了两声都不答应,紧跑几步到了身边,见苏学士浑身早被汗水湿透,低着头一步一步往前走,嘴里嘀嘀咕咕不知念叨什么,又在耳边叫了一声,父亲却像在梦中似的,叫也叫不醒,只得伸手扯住父亲的袖子,苏轼这才抬起头来,见儿子在面前,惊问:“你怎么来了?”

苏过忙说:“家里饭熟了,父亲快回去吧。”

苏轼愣怔半天才说:“我到你陈世伯家吃饭,今晚不回来,你在家早些睡,小心门户。”

父亲这话让苏过摸不着头脑:“什么陈世伯……”

被儿子一问,苏学士脑子顿时糊涂了,好半天才理出头绪来:自己这是和朝云一起出来,要到陈季常家去做客。

陈季常家……

陈季常家在麻城歧亭,离黄州两天路程。自家盖的“雪堂”在黄州城外东坡上,只有自己和朝云两个人住着,苏过是什么时候来的?夫人是不是也和他一起来了,还有苏迨,一大家子都来了吗……

忽然间,刚刚理清的思绪又纠结成一团乱麻,东坡居士抬手按着额头拼命回想:这是何处?苏过为什么在此?自己为何忽然要去陈季常家?还有朝云,刚才还在身边和他说话儿,现在到哪儿去了?

——这里不是黄州!这是大海深处的烟瘴孤岛,儋耳穷山。朝云已经不在了,干儿没了,夫人也不在了,连老友陈季常都已不在人世了。

这里是儋州,自己被朝廷从惠州贬到这里来的。苏过是跟在身边照顾他的,刚才他还在看苏过和张中下棋,后来快吃饭了,想散个步,这才走出来。

到这时东坡居士才回过神来,抬着往前看,层林莽莽,浊暑蒸蒸,尽是苦海无涯;回头看,刚才自己当成目标的那一角房屋,早就抛在身后老远了。

“无处走也,无处走也!”苏轼满脸凄然,强打精神对苏过笑道,“‘问我何处来,我来无何有。’也有意思。你说是不是?”

苏过根本不知道父亲在说什么,只是被他这样子吓着了,忙问:“父亲还好吧?”

只这片刻功夫,东坡居士已经从痛楚中恢复过来,淡淡一笑:“‘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甚好,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