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一口棺材(1 / 1)

东坡居士被贬的这个“昌化军”又称儋州,在今天号称“天涯海角”的海南岛上。要登海南岛只有一条路,就是从雷州坐海船漂过去。于是苏学士带着幼子苏过从惠州赶赴雷州,半路经过广州,广州知府王古是苏学士的老朋友,约他见了一面,告诉苏轼一个要紧的消息:苏辙全家被从京城贬到雷州,前天刚从广州过去,正往藤州进发,走快些就能追上。

听了这个消息,东坡居士忙请王古派人去追赶苏辙,请苏辙在藤州留两天,自己雇个马车飞赶过来,终于在藤州城外追上了苏辙。

遭贬的路上意外相逢,说悲不悲,说喜不喜。两兄弟都是带罪之人,不愿意张扬,路边找了一间小馆子,点了碗河粉,坐在一起边吃边谈。

和兄长相比,苏辙这一辈子波折更多。与兄长同中嘉祐六年进士,同样被放为小县主簿,不肯屈从命运,又应制科大考,苏轼“超等”第三,苏辙“一等”第四。哪知到放官时,兄长放了凤翔签判,苏辙的官职却放不下来,一直悬了几年,最后只做个齐州掌书记。后来王安石执政,苏辙进了“三司条例司”,却不能与吕惠卿、曾布、章惇为伍,因为反对新法被逐出京,从此宦海沉浮,得不着一个正经官儿做。一直混到元丰八年,五十一岁的苏辙只是个秘书省校书郎……

哪知道好运说来就来,苏辙忽然得到太皇太后器重,先做右司谏,又做翰林学士,进御史中丞,最后竟做了门下侍郎,尚书右丞,成了大宋朝的副宰相,九年时间,从地上飞到天上,正想认真为国家办几件大事!哪知太皇太后忽然去世,哲宗皇帝立刻翻脸,一夜功夫苏辙又贬成汝州知府;再改 “分司”南京,筠州居住;又降为化州别驾,贬往雷州。仿佛从七重天掉落十八层地狱!

——都说人生如梦,苏子由这一辈子,真是一场没头没脑的噩梦。

苏辙的脾气和兄长不同,冷静干练,沉默寡言,一生没因为口舌之争得罪过人,可在对付政敌的时候手段却很硬朗,如果不是碰到一位奇怪的皇上,苏辙大概真能当几年太平宰相。正因为苏辙有从政的本事,对眼前的落魄,他的看法也和兄长不同。

早在贬到惠州的时候苏轼就把一切都看开了,以为自己只是柳絮,被狂风一吹难免四处乱飞,然而柳絮自是柳絮,胸中有个“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境界。苏辙却把眼前的苦难当成对他的考验,虽然到雷州受罪,满心想的仍然是:皇帝一旦明白过来,罢黜奸邪,苏辙还能回朝廷去做他的事业。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很多中国人把“城府”二字看做安身立命的基础,自以为聪明无比,其实这两个字最蠢。天下凡有“城府”的人,必然困在自己的城府里,永远不得解脱;只有那些淳朴童真的傻子,胸中无城府,也不被羁绊,才有脱困求生的机会。

如今苏轼已经悟了,在他看来,面前这一碗粉逞口舌快肚腹,便宜划算,正好给他这个穷人拿来填肚子。苏辙却还没忘他那“副相”的风光,见这一碗粉,就想起朝廷、想起皇帝、想起自己,越想越多,撂下碗叹起气来。

就在苏辙叹气的时候,东坡居士已经吃完了面前的粉,见苏辙不吃,就问他:“这粉不合胃口?”

苏辙没回话,只摇摇头。苏轼也没功夫开解他,只说:“好好一碗粉不能糟蹋了,你不吃,给我吃!”端过苏辙面前的碗吃了起来。

见兄长这么好的胃口,苏辙又高兴又羡慕:“兄长有本事,什么苦都吃得下!”

听见这话苏轼停了筷子:“我问你:这岭南是你的吗?藤州是你的吗?还是这间粥铺是你的?”见苏辙摇头,高声笑道,“对嘛!岭南不是你的,藤州不是你的,连这小粥铺子也不是你的!什么是你的?只有你自己才是‘你的’。不把肚子填饱,身体怎么能好?身体要是坏了,只是你自己倒霉。”见苏辙还是闷闷不乐,就说,“咱们打个赌:你若有本事让我吃不下这碗粉,我就输给你一贯钱;要是你拦不住我吃粉,就输给我一贯钱,如何?”

苏学士就是这点好,走到哪儿都热闹。

被老兄一说,苏辙也来了兴致:“我说一件东西,保证兄长吃不得粉!” 略想了想,“我过岭南以后见过一种吃食,叫做‘蜜唧’,兄长吃过吗?”见苏轼摇头,就笑着说,“兄长没吃过这个东西,我就给你仔细讲讲:‘蜜唧’是把刚生出来还没长毛的小老鼠放在一只碗里用蜜泡着,趁老鼠活着就端上桌,伸筷子去夹,小老鼠吱吱乱叫,扭动不休,这时候千万犹豫不得,送入口用力一咬,鼠子又是‘吱’地一声,这才断气。听说吃起来香嫩无比。不知藤州有没有吃这个的。”

苏子由不愧是做过副宰相的人,随便讲个故事,果然恶心无比!苏轼手里正端着一碗白嫩嫩滑溜溜的粉,吃了这些话,再看这些粉,哪还吃得下去。

见兄长一脸苦相看着粉发愣,苏辙笑道:“兄长输了!”

哪知苏学士忽然说:“你说的这东西惠州也有,我虽没吃过,却听人讲过。还听说有人烧了蝙蝠来吃。现在要去儋耳,不知当地是何风俗,弄不好今后连粉都吃不上。如此说来,此物更加不能糟蹋!”安慰了自己两句,把头一低,捧着碗“稀里呼噜”吃个干净。

见兄长如此厉害,苏辙哈哈大笑:“到底还是我输了!兄长这份气度胜于古人。”心里想开了,也有了胃口,又叫一碗粉吃了起来。苏轼在旁笑道:“这才是个做宰相的样子。”

吃了东西,苏辙的精神更好了,忽然想起一事:“讲个笑话给兄长听吧:我被贬下来的时候,有人告诉我,岭南地方风俗不同,当地人死后不用棺材成殓,只砍一棵大树,中间挖空,弄成小船的样子,把人放在里头埋了。我就想,这次贬到岭南九死一生,若不能入土为安,怎么是好?正好路过柳州,就给自己买了一口棺材带过来,连买带运送花了一千贯!哪知到这里一看,明明有做棺材的,木料也不比柳州的差。你说气人不气人?”

一听这话苏轼笑了:“子由这话是听 ‘大猢狲’说的吗?”

“大猢狲”是那个满嘴跑马车的学士刘攽给老朋友孙觉起的外号儿。如今“分文不值”的刘攽已经做古,“大猢狲”也快老死了……

当年王安石执政,孙觉担任知审官院,公开上奏反对王安石,因此被贬到外地做知府,所以孙觉也是个“元祐党”。如今哲宗亲政,凡“元祐党”都要倒霉,苏轼第一批被贬到岭南惠州,当时孙觉给他写了封信,信里也提到“岭南没有棺木”的话,说这瘴毒之地人活不长,又没棺材,最好自己带一口,比较踏实。如今苏辙又提这话,苏轼就知道这准是孙觉也给苏辙写了同样的信。

其实孙觉倒不是要骗苏家两兄弟,“岭南无棺木”的话他也是听别人说的。结果孙觉后来被贬到新州——和惠州只隔着一个珠江口,南下时,他自己也带了一口棺材来。

都是些傻瓜。

说起这个笑话,苏轼、苏辙都笑了半天。苏辙又想起正经话来:“听说海南山高林密,瘴气最厉害,兄长这次渡海一定要多带些避瘴的药物。”

听苏辙说这个,坐在一旁的苏过忍不住问:“二叔说的‘瘴气’究竟是什么?”

苏辙告诉侄儿:“‘瘴气’这东西是西南山林间的一种毒雾。南方气候炎热,山中雨雾腾腾好像一口蒸锅,病死的人畜若不即时掩埋,一天就腐坏了,可深山老林里死掉的生灵谁能去埋?结果林间都是阴翳,湿燥恶气不能远去,升为云,落为雨,闻之有毒,淋之有毒,饮之有毒,毒入肺腑,腐坏肝肠,常人难以活命。当地土人久居其间,已经习惯了这些恶毒,又有一些避瘴之术,秘不示人。外来人遇上瘴毒毫无办法。”

苏辙把话说得十分吓人,苏过年轻,听了这些话汗毛倒竖。东坡居士倒不在乎这些,笑着说:“早先有人告诉我黄州有‘瘴气’,到了一看根本没有;这回又有人告诉我惠州有‘瘴气’,到惠州一看,也没什么;如今又说海南有‘瘴气’,我看也不至于怎样。”

东坡居士这么说是给自己和儿子宽心,可他无意之中却说对了。其实“瘴气”这种东西并不存在。

古人对疾病的认识有限,尤其常见的痢疾、疟疾、霍乱等病,古人几乎全无认识。加之古代的政治经济中心在北方,南方经济尚未发展,北方人对南方的气候、饮食、水土不能适应,最怕的就是炎热,而北方人最觉得新奇的,就是南方那漫天的云雨。所以炎热雨雾都被视为有毒之物。却不知道真正毒害他们的并非“瘴气”,而是不洁的水源,有毒的蚊子,再加上被贬官员个个满腹忧愤,这恶劣的心情更削弱了他们的体质,加重了他们的病情。

东坡居士本是蜀中人,他的家乡虽然不像岭南这么热,也是个温润的地方。苏轼又食肠宽大,爱吃爱玩,体质总不会太差,加上他性情豁达,走到哪都能交一帮朋友,懂得自娱自乐,而且被身边的人照顾着,不怎么喝生水,闹病的时候少,所以苏轼一生没遇到过“瘴气”这回事儿。

吃了一顿酸粉,苏轼、苏辙两兄弟即将分手,一个去雷州,一个去海南。眼看这次分别不知能否再见,平日沉默寡言的苏辙叹息连连:“兄长这次渡海,连个‘跟前人’都没有,到了海南如何是好?”

苏辙贬雷州,身边有一生与他相濡以沫的史夫人陪伴,苏轼这几年两位夫人先后去世,孤身一人,看着好不凄凉。

苏学士不怕皇帝、不怕章惇、不怕贬官、不怕偏荒、不怕瘴气,最怕的就是在别人面前想起夫人。现在弟弟无意提到,苏轼心里一阵酸涩,只能强笑道:“子由身边有夫人陪伴,自然是梁鸿、孟光‘举案齐眉’的乐趣;我这老头子也不是孤身一人。”见苏辙不明白,又解释道,“这些年我学了些佛法,知道佛门以‘欢喜心’为夫人,以‘慈悲’为子女,只要有‘欢喜心’相伴,怎么会孤独无依?”

苏轼什么都好,尤其心态最好。听兄长这么说苏辙也觉得宽慰。又问:“兄长还有什么需要吗?”

苏辙问得是“钱”。

人对钱的态度,与他的生活环境关系很大。苏轼发迹早,在朝廷做直史馆、殿中丞,在外头做判官、做知府,家里人口简单,花销不大,所以苏学士一辈子没享过大福,也没受过大苦。这样的人不懂攒钱,就算攒下几个钱,也拿去捐给‘安乐坊’,有一条值钱些的腰带,也拿去送给惠州人修桥用,到今天落难了,苏轼手里的钱连吃饭都不够。苏辙和夫人生了十个孩子,官儿却一直做不大,前辈子受穷受到极点。后来升了翰林学士、御史中丞、门下侍郎,挣到一笔俸禄,史夫人最懂过日子,赶紧用这些钱在颍州买了田产,家里也着实攒了一笔钱。如今虽然也被贬了,可凭着手中积蓄,日子比兄长好过得多。现在他就想接济一笔钱,让苏学士在海南的日子好过些。

苏轼一辈子都是甩手掌柜的,不知钱为何物,也不往这上头想。听苏辙问他有什么需要,忽然生出个怪念头来:“你说从柳州买了一口上好棺木?不如把这口棺材送给我吧。”

听了这个要求苏辙瞠目结舌,半天才说:“兄长要这个东西干什么?”

苏轼两手一摊:“孙觉是个老实人,未必会骗咱们。他说岭南没有棺木,未必是指惠州、雷州,也许到了海岛上就真没有棺材可用了。我这次去海南,九成不能活着回来,带一口棺材过去,回来的时候方便许多。”

苏学士刚刚兴高采烈,现在忽然说这些颓废的话,可见刚才那一番高兴大半是假的——也对,贬居海外,兄弟离别,夫人新逝不能相守,这种时候若真兴高采烈,似乎也太没心没肺了些。

听兄长说出这话,苏辙心里一酸,嘴里说:“不该把此事告诉兄长。”

苏辙意思是说不该把“死在外头”的话讲出来,惹兄长烦恼。苏轼故意歪解,指着苏辙笑道:“子由小气了!”

听兄长开玩笑,苏辙不由得笑了一声,眼泪已经落了下来。苏轼本想装一副笑脸和弟弟分别,见苏辙哭了,忍不住也落下两行泪来。写诗一首留给子由:

“九疑联绵属衡湘,苍梧独在天一方。孤城吹角烟树里,落日未落江苍茫。

幽人拊枕坐叹息,我行忽至舜所藏。江边父老能说子,白须红颊如君长。

莫嫌琼雷隔云海,圣恩尚许遥相望。平生学道真实意,岂与穷达俱存亡。

天其以我为箕子,要使此意留要荒。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

“莫嫌琼雷隔云海,圣恩尚许遥相望。”苏学士又犯了老毛病,写诗讽刺起皇上来了,也不想想,就这么个不学无术凶狠莽撞的皇帝,值得东坡居士费些笔墨去讽刺他吗?

苏轼、苏辙做了一世兄弟,聚在一起却没几年。藤州一别,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