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圣三年夏天,暑热达于极顶,山海交蒸,瘴气大盛,一场可怕的瘟疫在惠州传布开来,“正气稍衰,触之即病”。苏学士好吃爱玩,哪里人多就往哪里去,结果第一个染上了病,幸亏老先生心胸豁达,体质尚好,又有当年巢谷送他的“圣散子”,到六月中,病情大好,哪知道苏轼在病中,朝云日夜服侍照料,伤损元神,沾染病气,苏轼刚好,朝云又病倒了。
东坡居士的身体像棵哗哗作响的杨树,他那聪慧的夫人却是一枝柔弱的芦苇,这一下病倒在床,头疼如裂,骨节疼痛,伏热内烦,口焦舌炽,症状与苏轼相仿,病情却严重得多。先取“圣散子”服食,毫无用处,只得请郎中开了个“清瘟败毒散”的方子来服,月中养到月底,病势不见好转,苏轼正在焦急,忽然有一个惠州府孔目带着两个皂隶推门而入,站在厅上呵斥苏学士:“合江楼是三司官署,你一个获罪遭贬的犯官为何住在此处!”
孔目一顿喝骂把苏轼弄糊涂了:“是知府大人让我们住的……”
“放屁!知府大人从没说过这话!”孔目把手直戳到苏学士鼻子尖上,“知府有令,限你等今日搬出合江楼!”
惠州知府詹范为什么忽然与他翻脸,把他们一家人赶出合江楼?苏轼永远也想不明白。其实造成今天这个局面,只能怪东坡居士太没心计,太多事了。
苏学士一辈子不知道什么叫“结党营私”,可从熙宁三年他头上就戴了一顶“旧臣首脑智囊”的大帽子,也就因为这层关系,哲宗迫害元祐大臣的时候苏夫子才被罚得这么重,贬得这么狠。哪知苏轼没有自知之明,居然在惠州修桥筑堤办起“大事”来了!这不是引着朝廷里那帮人注意他吗?苏夫子又爱写诗文,天天写月月写,这些诗都是他的“心声”,心里快活了,写的诗也快活。可这“快活诗”传到京城,让哲宗皇帝和那帮权贵们看见,知道苏轼在惠州不是受苦,而是享福,这还得了?
——当然是惠州知府詹范。
苏学士在惠州做的“大事”越多,詹范就越害怕。偏在这时候,从京城传来一个消息:哲宗皇帝废了皇后,为此痛贬旧臣刘安世、范祖禹,重治“元祐旧臣”,詹范立刻估计到住在惠州的苏东坡要倒霉了。
此时的詹范只有一个想法,赶紧与苏轼翻脸,以免惹火烧身。而翻脸的契机就是苏轼一家人靠程之才的关系住进了合江楼——这是官府的宅子,苏轼这个犯官无权居住,自然要把他赶出去。
苏轼刚到惠州就曾住在合江楼,后来被詹范赶过一次,那时候知府大人话说得很客气,苏夫子搬家也搬得干净利落,双方都没撕破脸皮。可眼下朝云病在**,知府忽然来赶他们,让苏学士一家搬到哪里去?
活了六十年,东坡居士生平第一次弯下腰来低声下气哀求那个孔目:“眼下我夫人病着,能否宽限些日子?”
孔目得了知府的命令,哪肯听苏学士解释,厉声喝道:“合江楼是三司行衙,知府大人平时都不便来住,你这个犯罪竟在合江楼赖了半年!限天黑前搬出,不然明天就把你的行李扔出去!”
苏轼一生没受过这样的欺负,可身在难处又怎么办?正想再求,朝云已经强撑着身子走出来,扶着门框对苏轼说:“合江楼有什么好?嘉祐寺的方丈一直请大人过去住,咱们何必困在这又潮又闷的地方受罪?”
苏学士是朝云的**,她就是立刻死了也不能看着苏轼受人家的气。何况面对这些人说什么也没用。当天,苏家三人就收拾东西坐船过江,回嘉祐寺住去了。
朝云身子本就不好,又生了气,再加上渡江、登山一番劳累,病情越发严重了。嘉祐寺在深山里,郎中都不肯来,好歹求来一位,所开的方子和前头的也没分别,几服药吃下去根本不管用,到七月初,朝云已经救不回来了。
此时的苏学士焦灼欲死,只能坐在一旁哭个不停。朝云心知自己撑不久了,却不忍心看苏学士难过,拉着丈夫的手哄他说:“大人不必难过,我的病很快就好了。”半天又说,“就算病不能好,我的魂魄也会跟着大人。”
听了这话苏轼越发哭得抬不起头来。朝云愣愣地看了他好久,终于低声说:“大人答应我:我死以后,墓碑上不要写‘夫人’二字,只写‘侍妾’就可以了。”
朝云心里那根刺扎得极深,日日淌血。这根刺,只有苏学士能帮她拔出来。如今弥留之际,她终于把平时从不敢说的话说了出来,只求丈夫能帮她这一把。然而苏轼一生糊涂,从没有动过半点心机,到今天也是一样,只知道哭,朝云的话,他一句也没听懂。
东坡居士是否听懂了自己的话?朝云不敢想,她只是碰一个运气罢了。两眼望着苏轼,满心都是不舍,紧紧握住他的手掌,用尽最后的力气低声说:“我走后,日子还要好生过,肥肉不可多吃,不要喝冷水,惠州天热多雨,容易生毒火,酒少喝些,平时多走动,不要犯懒……”
在朝云心里,东坡居士永远是那个光着两只脚丫在长江滩上捡石子的傻孩子。自从上天把这个男人交给她看护,朝云就把心铺在苏轼身上,二十多年都是一样,到如今弥留之际,心里想的,嘴里说的,还是这些。
苏轼有福,一生中有三个人真心实意地爱他、宠他、照顾他;苏轼又苦,同样刺骨摘心的生离死别他要经历三次。如今怀里抱着朝云,身颤声噎,泪落如雨,却不敢哭不出声来,只能一声声在她耳边轻轻答应。
到这时朝云的气息渐弱了,虽然拼命要拉住苏轼的手儿,其实手指已经没有半分力气,忽尔低声说道:“我前生欠下孽债,今生又不修,起贪心,生妄念,以至诸多报应,虽然参习佛法,贪心妄想终不能灭,求佛祖垂怜,救我灵魂免于孤苦。”用尽力气将双手合于胸前,口中低声念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又如电,应作如是观……”诵罢佛偈,身子倚在苏轼怀里,渐无声息。
绍圣三月七月初五,朝云病逝于嘉祐寺中。东坡居士不肯让朝云离他而去,在灵前守了一个月,直到八月初三,才把朝云葬于栖禅寺旁的松林之中,写了墓志,立碑留念。
朝云去后,苏学士整个人都糊涂了,就这么呆头呆脑过了三日,八月初六这天晚上,丰山一带狂风乍起,巨雷厉闪轰隆隆地打下来,接着暴雨如注,山路间水流成瀑,丰湖陡涨。
这一夜苏轼根本无法入睡,坐在**听着外头的雨声,只担心刚刚立起的坟茔不会被雨水冲坏了吧?第二天一早,顾不得满地泥泞难走,叫苏过扶着他跌跌撞撞来看朝云的坟。父子二人一早就出来,在烂泥里连滚带爬,下午才到栖禅寺,苏轼已经挣扎不动,坐下歇脚,忽听走在前头的苏过大叫起来:“父亲快来看这是什么!”
苏轼紧走几步赶上前来,只见泥泞的地面上留下一个清晰的印记,长有五尺,宽约三尺。再往前看,地上还有四处痕迹,排成一线,大小相仿,所过之处,地上的泥土青草都翻到一旁,看起来像是一溜脚印子……
可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竟能踩出五尺多长的脚印来?
这古怪的“脚印”所指正是朝云的墓葬。到这时苏轼已经隐约觉得不对头,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扔了拐杖飞跑过来,看到坟茔,更是大吃一惊。
朝云的墓葬竟被雷电击中了!新立的碑石打掉一角,其余部分倾倒在地。坟土也被翻起一大块,碑石断裂处还能看出雷电击过的焦痕。
看了这吓人的情景,苏轼心惊肉跳,不知上天如此究竟是何意。苏过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觉得此事不祥,还是不要声张的好。叫父亲先在一旁坐等,自己跑回去找了两个乡民,塞了些钱,请他们帮忙把倒在地上的碑抬起重新立好,翻起的坟土归置整齐,可惜碑碣缺了一角,看着总不像样。忙了半天事情才罢,扶着父亲慢慢走回来。
这一天苏轼不食不睡,只是坐着不动,似乎整个人都呆傻了。苏迈知道父亲心里难过,劝了几句,东坡居士充耳不闻,只好在一边陪他坐着。一直坐到三更将尽,苏轼这才回过神来。见儿子守在身边,满脸惊惶,也不忍心,强打精神说:“我饿了,有粥盛一碗吃。”苏迈忙端了碗热粥给父亲吃。苏轼吃了东西就在**躺下,一动不动的,大概累极了,睡了。
见父亲没事,苏迈这才放心,也回去休息了。
其实苏轼哪里睡得着?
朝云的坟墓竟被雷击坏,这是天大的祸事!神明如此愤怒必有原因。可朝云是这么一个好人,神佛怎么会生她的气?若说是苏子瞻有罪要罚,又为什么不直接用天雷击杀他这个老头子,却在去世的人身上做出报应来?
整整半天一夜苏轼都在想这件事,始终想不出个缘故,心乱如麻,忽尔化为伤感,一个人对着墙壁落了半宿的泪。眼看天色微明,眼里的泪也流干了,只得爬起身,想依着朝云的嘱咐出去走动,才走了三四步已经腿脚酸软,觉得口渴,提起壶来却是空的,没有水。
朝云平时总劝苏轼,不让他喝冷水,可朝云去了,也没有热茶给东坡居士喝了。如今身子没力气,动不得,苏过那里还睡着,又不能唤他,干脆就在桌边呆坐着。一低头,看见杂物底下露出一角黄草纸,拿起看了,却是苏轼为朝云亲笔所撰墓志铭的稿子:
“东坡先生侍妾朝云,字子霞,姓王氏,钱塘人。敏而好义,事先生二十有三年,忠敬若一。绍圣三年七月壬辰卒于惠州,年三十四。八月庚申,葬之丰湖之上栖禅山寺之东南。生子遁,未期而夭。盖常从比丘尼义冲学佛法,亦粗识大意。且死,诵《金刚经》四句偈以绝。
铭曰:‘浮屠是瞻,伽蓝是依。如汝宿心,惟佛是归。’”
——侍妾!自己心爱的人墓志铭上怎么会有这两个字!
看了这墓志铭,苏轼惊得魂飞魄散,从咽喉深处发出一声沙哑的惊呼,一把将那张纸片抓在手里,低头再看,确实,纸上一开头就是这么写的:东坡先生侍妾朝云……
没错,这是朝云临终时亲口嘱咐苏轼的话。而苏轼什么也没想,只是照她的吩咐做了。其实写墓志铭的时候苏轼整个人、整颗心是糊涂的,是半死的,这篇铭文写得前后次序颠倒,文字莫名其妙,毫无文采可言,以苏轼的蠢笨,也真没想过这些,只是胡乱写了这么个东西。
可现在,苏轼已经明白过来了。
朝云身世孤苦,无根可宿,无枝可依,自到苏家,她的心愿无非是随了苏轼,在世间留一个名,扎一个根。当年生下儿子,本以为遂了心愿,从此在苏家有了地位,得了根本,哪知道干儿竟然夭折,不但断了朝云的念头,更在她心里留下了一个恐怖的阴影,以为自己贪婪过度,所求太多,对不起有恩于她的主母,以至遭了报应!从此再不敢有非分之想。
然而元祐八年二十七娘先去了,朝云又得以陪伴苏轼这些年,她心里早已断了的念头渐渐又生出来,不是与去世的主母争什么,只求在苏轼心里能有个地位,在苏家的族谱上能留个名字,魂灵有个寄托处,就满足了。
可朝云太脆弱太胆怯,这一句要紧的话,她到底不敢对苏轼讲明,只是说了句反话。若丈夫爱她怜她,一定会认她是一房“夫人”,把朝云一生想得到的两个字刻在墓志上头,那样朝云也就安心了。
哪知苏轼真是糊涂到骨子里去,或许朝云不说,他反而不会这样做,然而朝云说了之后,此人想也不想,竟公然在朝云的墓志上刻了“侍妾”二字!
就是这两个字,彻底断了朝云的根……
墓志铭是放在棺材上随朝云一起下葬的,所谓“盖棺定论,入土为安”,永远不能修改了。也就是说,朝云的身份被她爱了一辈子的人亲手断定了:永远只是一个“妾”。在苏轼和他的三位公子眼里,朝云不算苏家的人,苏氏族谱上不记她的名,苏家祠堂里没有她的牌位……
朝云不是凡人,苏轼也知道她不是凡人,这是个将要修成的仙子,不知当初欠下什么孽债,到人间来陪苏轼受这一场轮回之苦。哪知二十三年相守相伴到最后,苏轼竟负了她!于是朝云发了脾气,招来风雷电雨,唤来黄巾力士,毁了坟茔,从此弃下苏轼决绝而去了。
朝云跟了苏轼二十三年,只发过两次脾气,一次是苏轼和陈季常玩笑,说了蠢话,朝云气了他半日,后来也就原谅他了。可这一次苏子瞻罪过太重,原谅不得,朝云一走,永不再回来了。
从这以后十来天,东坡居士再也不肯走出房门一步,也不和别人说话,有饭了吃几口,其他时候就在**躺着。苏过担心父亲病了,问了几次,苏轼也不回答,只是摇头。苏过知道父亲心里难受,也不敢多问。
其实苏学士不是不想出门,他是被困房中出不去了。
从苏轼住的僧房出门只有两条路,向前直走,嘉祐寺山门外就是去年他为朝云摘海棠花的地方。当时朝云说过,那花若是好胜,去年被摘了一朵,今年必开两三朵;若是聪明,去年受了伤,今年就不再开花。现在又是海棠开花的季节,倘若真有一片海棠花开在那里,就是朝云恨他,托魂于此冷冷地瞪着他,若没有花,就是朝云已经不再理他了……
出门向西,嘉祐寺的侧门出去就是永福寺,永福寺旁的放生池是朝云和丈夫一起建起来的。现在水上漂的浮萍,皆是朝云的冷眼;池中游鱼泼溅起水花儿,一声声都在骂苏轼无情……
东坡居士没有路走了。
东坡居士一生受过无数苦痛,每次总有心爱的人与他携手度过难关。唯独这次,他孤身一人陷在自责之中,无可缓解,自己苦熬了十几天,终于想出个主意来:盖一所房子。
朝云是因为重病之时被人赶出合江楼,这才一病不起。苏学士一生欠朝云太多,都无法清偿,只有欠她一所房子的债也许可以还上。干脆就在惠州盖所房子吧,这样就可以永远留在惠州,每天早晚守着朝云的墓,用整颗心去陪伴,用千言万语去哀求,朝云心软,总会原谅他的。
想到这里,东坡居士也顾不得正是后半夜,飞跑过来叫醒苏过:“你这里还有多少钱!”
苏家的钱以前是朝云管着的,苏过在这上头和他父亲一样糊涂,也没算计,不知父亲问这个干嘛,半天才说:“还有一两百贯吧。”
惠州偏僻之地,土地、人工、物料处处便宜,手里这些钱盖个房子大概够了。苏轼吩咐儿子:“你写封信告诉你两个兄长,就说我要在惠州盖房子,让他们全家都搬来,将来苏家就在惠州定居了。”自己一想,房子选址未定,这是大事,必须先办,“我去找一处好地先买下来,你去雇人手,地一买到手立刻动工。”说完转身就往外走。
刚才苏过睡得迷迷糊糊,到这时才醒过来,忙上前一把扯住:“父亲到哪去!”
苏轼忙叨叨地说:“咱们刚到惠州就该下决心盖房子。如今不能耽误,得赶紧动手!”
“可天还黑着呢……”
苏过这句话好歹把东坡居士唤醒了,往外一看,夜色如漆,伸手不见五指,大约只是四更天。
刚才苏轼一通瞎忙,什么都不记得,如今看着沉沉黑夜,这才明白过来,走到门前石墩子上坐下。只觉一股寒气迎面扑来,霎时刺透肌肤直入骨髓,浑身瑟瑟发抖,也不知是冷得,急得,还是吓得。
这夜,东坡居士就在门外石墩子上坐到天亮,立刻拿了些钱来找在惠州认识的一个朋友王皋,把自己想在惠州买地盖房的事儿对人家说了。王皋虽然觉得苏轼这个想法十分突然,也不好说别的,就答应帮他找地方。苏轼心焦气躁,急得不行,每天都到王皋家里去催,终于在白鹤峰旁找到一块几亩大的平地——原来是个道观,已经废弃了,因为地方偏僻,路也不好走,要价不高,苏轼想也没想立刻把这块地买了下来,找工匠,办砖瓦,就在山坡上盖起房子来。
这时苏过被老父亲逼着给两个哥哥都写了信。不久苏迈先回了一封信,说他已经做了广南东路韶州府仁化县令,正在赴任的路上。韶州府在惠州北边,离得尚远,恐怕不能到惠州来居住。但上任之初可以想办法绕道来探望父亲。
苏迈恰好被派到广南东路做官,这在苏轼看来是个挺好的借口,盖房子的兴头儿比以前更高了。每天一大早就从嘉祐寺出来,到白鹤峰看着工人干活儿,自己两手也闲不住,帮着人家扛木料,搬砖瓦,爬上爬下,难免磕着碰着,也都不以为意。渴了喝口冷水,累了就在树阴下躺躺,有时候到晚上也不回去,自己睡在盖了一半的新屋里,对人说是“守着木料”,其实是不敢回嘉祐寺那间破屋去住,怕想起事来睡不着,更怕睡着了,会做让人伤心的梦。
哲宗绍圣四年的春节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了。
年过完了,白鹤峰前又忙碌起来。东坡居士仍然白天在这里守着,晚上一个人在这里睡,。正在稀里糊涂似睡非睡的时候,觉得耳边有人吹气,睁眼一看,却是朝云笑盈盈地站在面前,看穿着打扮似乎是在黄州的样子,只是……
见苏轼发呆,朝云笑着问:“大人还没睡醒吗?”
苏轼已经醒了,只是不明白何以有这梦,半天才问:“这是什么地方?”
“这不是你盖的新房子吗?”
“你怎么来的?”
听苏轼说这呆话,朝云笑了起来:“大人不是给我盖的房子吗?我怎么不能来?”
到这时苏轼才想起要紧的话来:“难道你不恨我?”
朝云轻声笑道:“大人总是这么糊涂。我恨你什么?在大人身边这些年,‘旦为朝云,夕为暮雨’,只有快活,从没恨过。”
朝云果然不恨他,这让苏轼安心了些,却又长叹一声:“我毕竟做了傻事……”
听东坡居士自责,朝云的笑意更深了:“大人一生淳朴善良,最有慧根,自然也有福报,做的傻事都变成‘聪明事’了,你那墓志上头四句铭文不是写了嘛:浮屠是瞻,伽蓝是‘伊’。如汝宿心,惟佛是归。”
苏轼的墓志铭上确有此偈,然而偈语的本意似乎……
见苏轼又笨得发起愣来,朝云掩口而笑:“我只问你一句:‘子瞻’是谁?”
“是我。”
朝云把唇贴到苏轼耳畔,气息如兰,低声笑道:“大人是浮屠,朝云是伽蓝,你在我心里住,我在你心里住,咱们有自己的境界,自己的归宿,从此不与世人纠葛,千生万世,永不离弃,永不相忘,这样多好啊。”
朝云是巫山神女,东坡居士只是个凡人,苏轼一生悟不到的,朝云一句话就说破了。
“千生万世?”
朝云轻轻笑了一声:“‘惟佛是归。’千生万世,于咱们而言也不过如露如电。大人不必再难过,也不要再受这苦累了,你在我心,我在你心,都有住处,要房子干什么用?反正你在这里也住不久,终是要去的。”
苏轼愣愣地问了句:“我要去何处?”
东坡这话问得太傻,朝云并不作答,只说:“不管在何处,我要大人记得:你在我心,我在你心,千生万世,惟佛是归。”衣袂翩翩,香风隐隐,转瞬不知所踪。
第二天早上苏过从嘉祐寺过来,白鹤峰前已经空无一人,工匠们不知为何都走散了,只剩一堆砖石木料乱扔在地上。苏过觉得奇怪,忙来找父亲,刚走到那间唯一盖好的房子门口,已听得屋里鼾声如雷,在门外探头一望,只见苏轼穿件短衣,光头赤脚,袒胸露腹,睡得正熟。
自朝云去后,父亲哀痛狂乱,做事越来越不可理喻,今天不知又出什么怪事了。然而如此高卧安睡,总比早前不眠不休的折腾要好。苏过不敢打扰,就在房外静静坐着。哪知东坡居士这一觉睡得极沉,天全黑了也没有醒。苏过这些日子熬得也苦,累坏了,坐在外头不知不觉也睡过去了。
这一觉直睡到天光大亮,苏过才醒过来。东坡居士也已起身,见儿子进来,笑着说:“难得一场好睡!”
到这时苏过才问:“那些干活的人呢?”
“我给这些人结清工钱,都叫他们回去了。”苏轼指着床底下一个小包袱,“还剩下二十来贯钱。外头那些砖石木料我也问了他们,说是可以帮着卖掉,大概也能得几十贯钱。”
这几个月父亲的行为古怪异常,尤其今天这事办得匪夷所思,苏过忙问:“工人走了,木料卖了,房子怎么办?”
“房子不盖了。”
“已经快完工,怎么不盖了!”
苏轼淡淡一笑:“我累了,不想干了,也干不动了。再说,咱们不是已经没钱了吗?与其借债盖房,不如赶紧收住,手里还能留几个钱,将来或许有用。”
这么说父亲忽然想过来了?若说他这个决定倒也算“亡羊补牢”,只是这事太奇怪了,苏迈怎么也琢磨不透。
绍圣四年二月,惠州知府詹范被革职了。此人犯了什么罪?无人知晓,只知道他被罢官和苏学士毫无关系,此公白白“谨慎”了一场。
詹范走后没多久,朝廷诏命下达:苏轼贬为琼州别驾,昌化军安置。贬逐之令送到惠州的时候,东坡居士还在他那盖了多半边的新房子里睡大觉呢。
将离惠州,苏轼两个月前已经知道了。至于“昌化军”在何处,他不知道,也不怎么在乎。盖了半边的房子早扔下了,手里好歹剩了几个钱,就和苏过雇船入海往新的流放地去。临行前最后来看了朝云一次,化纸钱百枚,其中夹着一阕新写的《西江月》:
“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么凤。
素面常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到此时,朝云墓早成空坟一座。东坡居士把夫人装在心里,夫妇二人一同往天涯海角过安静日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