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浮屠是瞻,伽蓝是伊(1 / 1)

一 为美色而废皇后

绍圣三年九月,哲宗皇帝废了孟皇后。

从大婚的第一天哲宗皇帝就厌恶孟皇后,原因只有两条:孟皇后是太皇太后指婚给皇帝的;而且孟皇后长得不漂亮。

在大宋王朝所有皇帝中,哲宗是对性欲最狂热的一位,这个整天被成千女子围绕、并且可以随时奸污任何一人的皇帝,在色欲方面简直没有止境。这变态的疯狂被太皇太后视为不能原谅的恶习,屡次加以干涉,最终做了两件事,一是用一群上年纪的老宫女把皇帝围住,二是挑了个不怎么漂亮的女子做皇后。在老太太想来,这么做可以治皇帝那“好色贪欢”的病。哪知道适得其反,哲宗皇帝正在狂热之时,忽然遭了这样的“禁闭”,不但在心里把太皇太后恨入骨髓,对女色的追逐也比以前更加炽烈。最初一两年皇帝年纪小、胆子小,太皇太后还能管住他。再过两年,太皇太后人也老了,身体也差了,而皇帝年纪渐长,威权日重,宫里的人都知道天下是皇上的,不是太皇太后的,今天得罪皇帝,明天就是灭门之祸!不但不敢拘束皇帝,反而尽力巴结他。至于年轻宫女,在禁城里有几百人、几千人,其中不乏年轻貌美又有野心的,不顾一切在皇帝面前献身争宠,结果在皇帝大婚之前,一个姓刘的小宫女得了皇帝的宠幸。

等太皇太后为哲宗选定皇后,对这个相貌平平的女人哲宗根本没有兴趣,于是把全部热情都放在了刘宫女身上,直到太皇太后去世,哲宗掌了大权,就把这个宫女封为婕妤,从此专宠一人,对皇后几乎不闻不问。

孟皇后也知道皇帝对太皇太后有偏见,对自己有成见,在皇帝面前唯有依顺,不敢稍假辞色。刘婕妤知道自己得宠,皇后失宠,渐起争宠之心,开始觊觎皇后的宝座。

这年冬至,孟皇后带着后宫嫔妃们到景灵宫朝见向太后,刘婕妤也在嫔妃之中。进了景灵宫,向太后还在后面更衣,久久没有出来,太后身边的宫人就搬一把描金椅请孟皇后坐,嫔妃都立于皇后身侧。

又等了良久,向太后还未出来,刘婕妤站得腿酸,见皇后坐在椅子上,就故意问立在一旁的太监:“皇太后为何还不出来?”

刘婕妤这一问无法回答,太监只能说:“娘娘稍候,太后马上就出来了。”

刘婕妤叹一口气:“从早晨站到现在,两条腿都站酸了,你去搬把椅子给我坐。”

刘婕妤真正要说的是这句话。可小太监知道皇后在此,哪有妃子的座位?把头一缩,假装没听见。刘婕妤见小太监装聋,顿时恼了,高声问道:“你为什么不去!”

听刘婕妤一声吆喝,所有人都往这边看过来。孟皇后也听见了,就问:“何事?”小太监吓得低着头就往外跑。刘婕妤正要发作,却见内侍押班郝随搬着一把描金椅子笑眯眯地走上来:“请娘娘在此歇脚吧。”

内侍押班是太监中的首领,此人竟当着皇后的面做这样的事,且搬来的竟是和皇后所坐一模一样的椅子,意思是让刘婕妤和皇后平起平坐!见此情景,孟皇后身边的宫人都有怒色,只是碍于郝随的地位,皇后又没发话,谁也不敢吭声。孟皇后也气得脸色铁青,可她是个沉稳的人,知道自己在皇帝面前不得宠,若当众斥责郝随,这老家伙很可能在皇帝面前拨弄是非。反正皇太后即将驾临,自己不必和这些人置气,到时候自有皇太后治这几个不知深浅的东西。

想到这儿,孟皇后把郝随冷冷地盯了两眼,一句话也没说。

这时候郝随倒有些慌了。

刚才老太监只顾拍刘婕妤的马屁,事情没想周全。想不到搬椅子的事儿动静太大,竟引发众怒!孟皇后虽然没说话,脸色也很难看。眼看皇太后马上就到了,要是让太后看见刘婕妤和皇后并肩而坐,问下来,孟皇后随口说一个“郝太监搬的椅子”,刘婕妤未必怎样,罪过全在他这个老奴才身上!正在慌张,已经听得殿前有人高叫:“太后驾到!”孟皇后忙站起身来,坐在她身边的刘婕妤也站起来,哪知半天不见有人进来。正在疑惑,一个宫女走上来在皇后耳边小声说:“娘娘别急,太后未到,外面大概传错了。”

传错了?这事真有些匪夷所思。孟皇后糊里糊涂仍然坐下,刘婕妤也在旁归坐。哪知一屁股坐了个空,“咕咚”一声摔在地上,又惊又痛,“哎呀”一声叫了起来。众人看了她这样子顿时哄堂大笑。

到这时刘婕妤才发现,郝太监搬给她坐的那把描金椅不知何时已经被人偷偷搬走!立刻明白,刚才那一声莫名其妙的“传呼”是皇后身边的宫女故意戏弄她!又羞又气,双手掩面哭着跑了出去。

其实在这件事上皇后的主意是对的,身边的宫女反倒做了蠢事。

刘婕妤非份僭越,又有押班太监在旁挑弄,这件事皇后不必去问,自有向太后来管!哪知道皇后身边的人年轻不懂事,只知道护着主子,假装传唤,骗刘婕妤站了起来,趁机把椅子收去,虽然让刘婕妤摔了个跟头,出了丑,倒把她的罪过掩去了,同时更令刘婕妤对皇后恨之入骨。

刘婕妤当众受辱,哭着跑了,拍她马屁的内传押班郝随却不敢走。一直到太后出来,众嫔妃行礼已毕,才急忙来看望刘婕妤。见这美人儿滚倒在**哭是梨花带雨,郝随忙凑上来笑道:“一点小事罢了,娘娘何必生气?”

刘婕妤正在气头儿上,听郝随说这话,就指着老太监的鼻子吼道:“你说得轻巧!我在宫里没有一个贴心的人,眼看给人欺负死了,你这老东西也不中用!”

被刘婕妤骂了两句,郝随并不生气,反而有些得意。因为刘婕妤肯用这话“骂”他,说明在这位得宠的美人儿眼里郝太监是个“贴心人”,这也算是个恩典。忙弯着腰赔着笑说:“娘娘可别这么说!老奴若不是娘娘的贴心人,哪能当着那些人的面搬椅子给娘娘坐?”先把这美人哄了一句,看她好歹不哭了,这才又说,“如今皇上一片心思都在娘娘身上,皇后早被冷落,只要娘娘为皇上生个龙子,别说一把椅子,就算有朝一日坐在皇帝身边也不难!”

当今孟皇后是太皇太后亲自选定的。如今太皇太后已薨,哲宗尽罢元祐众臣,孟皇后在宫里早就没了地位,刘婕妤又正利害,这皇后之位早晚是她的!要想在宫里混成个“人上人”就得巴结刘婕妤,把孟皇后往脚底下踩!

刘婕妤正在气头上,忽然听见这么一句阴冷的话,顿时来了精神,就问郝随:“你有什么办法?”

孟皇后温顺体贴,关照下人,名声很好,在宫里一向循规蹈矩,从不做出格的事,想找她的麻烦似乎并不容易。可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郝随身为太监首领,无不无刻不在关注孟皇后的言行起居,已经看出一个毛病来:“老奴听说最近公主生了病,皇后为给公主祈福,竟弄了些符箓在宫里悄悄焚烧,这可是犯大忌的!”

郝随话没说完,刘婕妤已经插进来:“这事皇帝跟我说过。孟皇后的姐姐献来符水,说是很灵验,孟皇后专门把符水符纸捧到皇帝面前询问,皇帝亲口答应了,她才烧那符咒。”

孟皇后的姐姐不明白宫里规矩,为了给小公主治病,竟把庙里求来的符咒送进宫。可孟皇后是个精细人,知道这样不合规矩,又不能再把东西送走,干脆趁着皇帝驾临的时候把符给皇帝看了,事情对皇帝说了。哲宗是个大大咧咧的人,听说是为生病的小公主祈福,当时就点头答应了。

想不到这么一件“大事”皇上早知道了,郝太监立刻灰了心。再一想,又说:“小公主虽得符水,到底没保住,已经薨了。我听说皇后从外头请了个尼姑在宫里呆了两天,念经为小公主超度,这事皇上知道吗?”

一听这话刘婕妤也吃一惊:“竟有尼姑进宫的事?这我可没听说。”

郝随两手一拍:“这就对了!皇后招妖僧妖道进宫作法,不知诅咒何人!有这个事儿在,娘娘还怕大事不成吗?”

听了这话刘婕妤眼睛一亮:“我去找皇上说说!”

刘婕妤就是这么个糊涂莽撞一激就跳的人,她这脾气和哲宗皇帝倒真投缘。可郝随心机很重,知道要在后宫兴大狱,必须“里应外合”才能成功。现在外头还没安排好,立刻闹起来未免太早,忙说:“此事涉及皇后,娘娘去说只怕皇上多心。老奴觉得不妨到外头找个大臣把话说给皇上听,到时候皇上知道了一定来问娘娘,或者问奴才们,那时娘娘只要随便说一句话就把事情做实了。”

“大臣中有谁可以商量?”

在这上头郝随早有准备,笑着说:“老奴平时和宰相章惇打过交道,不妨去求章宰相,有宰相一句话,胜过千军万马。”

此时的刘婕妤已经火烧火燎急不可耐:“你现在就去找说!”

这么个慌慌张张的人哪能办大事?

幸亏郝随在宫里多年,见识多,稳得住,也不说别的,只笑道:“娘娘放心,老奴这就出宫。”

从刘婕妤那里出来,郝随并不急着去见章惇,先在宫里应付差事,伺候圣驾,直到入夜,哲宗皇帝用过晚膳,郝随这才把差事交给另一位押班太监梁从政,换身便服来见章惇,一见面就说:“相公听说了吗?宫里出了怪事!不知何人引来一个妖僧,竟在皇后宫里悄悄做法,不知针对何人!”

一听这话章惇吓得跳了起来:“这是灭族的罪!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见章惇如此惊愕,郝随心中暗笑,脸上却是一副战战兢兢:“老奴听说这妖僧是一个‘听宣夫人’引来的,具体是谁却不知道。”

“听宣”是内宫中的女官。郝随说的“听宣夫人”暗指跟随孟皇后入宫服侍的乳母燕氏。只不过事情未定,话还不敢完全说透。

章惇捋着胡须略一沉吟,缓缓说道:“宫禁重地出了妖异,只怕要危害圣上!”看了郝随一眼,又说,“押班是内侍之首,宫里的事要多操心,无论这妖人是谁,居心何在,一定查问清楚才好。”

话说到这里,郝随、章惇二人已达成密谋,其他的话不必多说,郝随告辞而去。

其实郝随刚一说出“怪事”,章惇就知道他是在针对孟皇后。

刘婕妤要害孟皇后,此“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章惇是个宰相,怎么会不知道?在章惇看来,驱逐孟皇后是大势所趋;奉承刘婕妤是利益所系。

章惇前后服侍了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四位皇帝,既做过枢密使、参知政事,也贬过天南海北,受过颠沛流离。磨练到现在,已经彻底明白这个“官”该怎么做。简单说就是一句话:皇帝想要的东西,别等他开口,帮他拿过来;皇帝想做的事情,别等他说话,帮他办下来。

哲宗皇帝的脾气和章惇以前的皇帝都不一样,此人十分暴躁,极度任性,出了名的好色,而且记仇。自从拜相以来章惇已经把皇帝的脾气全摸清了,也知道皇帝现在想要什么东西,想办什么事。现在押班内侍郝随忽然从宫里出来,话中又提到孟皇后,章惇就知道这是宫里掌实权的人要对皇后下手了。

孟皇后贤德温顺,从不得罪人。可章惇知道哲宗的祖父英宗做皇帝的时候,他身边那位“高皇后”也是温厚贤良,从不干政。到哲宗继位,“高皇后”成了垂帘听政的太皇太后,立刻把把“三司系”一班人打个精光!现在皇帝刚主政,孟皇后看着也老实,可孟皇后是太皇太后的心腹人!倘若有一天哲宗皇帝不在了,谁知道孟皇后是不是另一位扫**“三司”的“太皇太后”呢?

——从这条根子捋下来,孟皇后其实是章惇的政敌。

至于刘婕妤,这是个轻浮没见识的妖精,仗着一副好眉目、一身好皮肉得了皇帝的宠,骄横愚昧,没有后台,不但今天夺皇后之位要靠外臣协助,日后想坐稳皇后的位子,仍然需要外臣协助。对章惇来说,这浮蠢的女人正好做他在皇帝身边的传声筒,大家各取其利,正该结盟。

所以章惇没必要在郝太监面前装蒜,这个迫害孟皇后的“同谋”,他是抢着要当的。

这事过去之后郝随再没露面,过了六七天,勾当御药院苏圭悄悄来见章惇,告诉宰相:“现已查明,召引妖僧进宫的是皇后身边的听宣夫人燕氏,此人是皇后乳母,皇后大婚以后此人进宫伴驾直到今天。所召引的尼姑法端来自京师东门外普化庵。”

御药院是个有趣的地方,表面看来这是专门给皇帝配制上用药品的地方,其实御药院隶属于入内内侍省,是皇宫中最要害的部门之一,“勾当御药院”是仅次于内侍押班的太监首领,凡宫里有什么风吹草动御药院都会极力打探,若有太监、宫女犯罪受罚,也由御药院督促“皇城司”执行,算是掌管内庭的一个“特务”部门。

“召引妖僧”一事本来是内侍押班郝随说出来的,现在郝随不来,勾当御药院苏圭却来和章惇说话,意思很明白:宫里奉承刘婕妤的不止一个郝随,苏圭也是同心同德之人。

知道了事情的具体经过和办事人的名字,章惇静下心来把这个案子梳理一遍,打算找个合适的机会把消息透给哲宗皇帝。可一连几天都有要紧公事,没来得及向皇帝开口。哪知七天后,另一位内侍押班梁从政又来拜访,明里暗里说得仍是这件事,催促章惇赶紧动手。

到这时章惇才知道,宫里三个最有势力的太监:押班内侍郝随、梁从政和勾当御药院苏圭都被刘婕妤拉拢,下决心要驱逐孟皇后。

——太监,说难听些,是趴在皇帝脚边的狗。从太监的忠奸就能看出皇帝的品行。

神宗朝也有李宪、王中正、李舜举几位押班太监,个个忠直能干,李宪出击西夏立了大功,李舜举战死在永乐城。现在哲宗面前也有几个大太监,郝随、梁从政、苏圭,都是奸邪凶残的恶狗!单看这几条狗,就知道哲宗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主子。

有这几个当权的太监在宫里呼应,章惇再不犹豫,立刻进宫来见皇帝。先奏了几件政事,到将要退出的时候才说:“臣听说宫里招了一批僧尼,不知要做什么法事。臣以为此事都有定例,皇上应该先和礼部商量,若要做水陆道场,则地点、人数、观礼的官员都要有个定数才好。”

章惇一句话把哲宗问得莫名其妙:“宫里做什么法事?朕没听说。”

见皇帝不知情,章惇忙说,“开封府推官上报御史台,说宫中有位‘听宣’叫京城外普化庵的尼姑法端进宫伺候。臣已命御史中丞邢恕派人到普化庵问过,似乎真有此事,岂不怪了……”

章惇几句话把事情捅破,人名、地名都说了出来,哲宗忙问:“你说宫里的‘听宣’召引尼姑,可知那人是谁?”

章惇故意低头皱眉想了半天才说:“好像是一位燕夫人。”

一听“燕夫人”哲宗立刻知道是皇后的乳母,等章惇一走,马上叫来内侍押班郝随,问他:“宫里有人招引尼姑来做法事吗?”

郝随满脸惊愕:“这个老奴没听说!”

“你去查问一下。”

郝随急忙退出,好一会儿才领着勾当御药院苏圭进来。哲宗问苏圭:“宫中有人做法事你知道吗?”

苏圭也是满脸惊诧:“老奴也未听说此事。刚才押班来问,老奴这才向人打听,隐约听说听宣燕夫人带了几个尼姑到皇后宫中,就去问皇后身边的供奉王坚,此人先说尼姑进宫是遵陛下诏命来替小公主祈福,奴才就问:‘小公主先已薨了,尼姑才来,怎么会是祈福?’王坚又改说是‘超度’,老奴一时问不明白,只能先来回话。”

宰相在前头指路,两个老太监在后头捣鬼,把脏水泼到皇后乳母和近侍身上,哲宗皇帝一下恼了:“皇城禁地岂容妖孽!这事务必查问清楚。”吩咐苏圭,“把尼姑、听宣、供奉太监以及相关人等带到皇城司,由你亲自审问!”又一想,此事关系重大,立刻加上一句,“命内侍押班梁从政兼理皇城司干当官,一同问案。”

哲宗远没有他父亲神宗皇帝那么精明,这件天大的案子他只派了几个太监去问,哪知道,这几个太监全是一伙的。

得了皇帝诏命,苏圭、梁从政立刻命人到普化庵拿了法端等几个尼姑,苏圭又亲自带人直入皇后宫中,当众捉了皇后的乳母燕夫人和皇后身边的供奉太监王坚。

苏圭如此凶横,就是做个样子给人看,让所有人知道皇后这次要倒霉了!

这时涉案的人都被押到皇城司,苏圭、梁从政立刻审了起来。哪知被抓的人个个咬紧牙关不肯招供。只有尼姑法端急于脱身,把自己进宫做法事的时间、地点、见过哪些人都说了出来,却也一口咬定当时只为小公主念经超度,绝无“诅咒”之事!苏圭急着立功,又依法端的供述把做法事那天在皇后身边伺候的宫女全都抓来审问,前后抓了三十来人,连打带吓,审了两天,竟拿不到一个字的供词。

古代皇帝畏惧巫毒甚于畏惧刺客!凡宫里出了巫毒、蛊惑、妖邪之类的案子,涉案之人必死无疑!那些太监、宫女、尼姑都知道在这件事上没有“宽大”一说,只要有一个人吐露一个字,所有人都别想活!况且这事本就是诬陷,让这些人如何招供?只有死咬牙关苦撑到底,只要大家都不招供,皇后就不会倒。有皇后在,这些受冤屈的人就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说实话,文治天下的大宋朝不像其它朝代那么凶邪,真宗的刘皇后、仁宗的曹皇后、英宗的高皇后、神宗的向皇后都是极有才干的人,内宫秩序井然,多少年没发生过你死我活的搏斗,苏圭和梁从政也没办过像眼下这么大的案子。现在忽然有三十多个人让他们审问,不论皇后乳母、太监宫女还是庙里尼姑个个铁嘴钢牙,一个字的口供也问不到,这两个太监竟束手无策。

然而自案子闹起来之后,刘婕妤那里一日三问,押班郝随也时时来催促,苏圭他们知道案子办不成,皇后一旦翻过手来,他们这几个太监就没活路了!把案子审到第五天,眼看实在问不出口袋,终于下了狠心,专门挑出几个凶恶的打手对被抓的人逐一用刑。开始仅是拷打,打了一阵仍然审不动,苏圭把牙一咬,先从供奉太监王坚下手,当堂命人把他的双腿打断!又提皇后乳母来问,不得口供,又当堂打折了燕夫人的双腿!让两人躺在地上哭嚎,又提尼姑法端来问。那尼姑虽然吓得要死,仍不肯招。苏圭就唤来手下,一刀割了法端的舌头……

这三件事办下来,不但被抓的人断了生路,堂上审案的人也没了退路,所有人下定狠心,无论什么酷刑都使在太监宫女身上,只要这些人的口供!打到后来,三十多人里一大半仍然不招,毕竟有几个熬不住,胡乱写了几份口供,却是前言不搭后语,看着很不像话。

对苏圭、梁从政来说案子也只能审到这里,再问下去,这三十多人转眼就死光了。好在有了几份口供,就把案子报给哲宗皇帝。

哲宗皇帝赵煦和前辈不同,这个人不学无术,莽撞蛮横,加上神宗朝破坏了台谏制度,削弱了宰相权力,“君臣共治”灰飞烟灭,哲宗大权在手横行无忌,执政以来扫**了满朝大臣,只剩孟皇后这根眼中钉还没拔掉,刘婕妤眼巴巴等着,却坐不上皇后之位,哲宗心里也在着急。如今皇后终于有了短处,正是“废后”的好机会,哲宗根本不问口供真假,立刻和大臣商量,要废皇后。

还是宰相章惇想得深,知道废皇后是大事,要给天下人一个交待,就劝皇帝:“如此大案只交皇城司去办不够稳妥,不如转到御史台落案为好。”

御史台本是一群最忠直的谏臣。可惜神宗扫**了御史台,把御史衙门搞成了一个专门制造冤案“乌台”。如今御史台掌握在章惇手里,御史中丞邢恕是章惇的亲信死党,也是个出了名的酷吏。让御史台来问这个案子果然合适。于是邢恕命亲信御史董敦逸处理这件大案。

当天,所有囚犯从皇城司押到御史台,前面审得的案卷也送了过来。董敦逸把案卷看了一遍,立刻发现其中疑点重重。董敦逸是章惇的人,这个案子的内情他都知道,忙把苏圭、梁从政请来,三人关起门来密商了一下午,把以前审案时的“漏洞”找出来,编好谎话,好在问案的时候让囚犯依他们的要求回答,把这个案子办圆。

这一天,监察御史和两个太监头子在“乌台”忙碌到半夜,总算把要准备的事都办妥了。第二天,董敦逸高坐大堂,命将人犯押上来。

片刻功夫,皇后乳母燕氏、供奉太监王坚、尼姑法端等几个首犯被带了上来。董敦逸往下一看,见这几个人都被打得皮开肉裂不成人形,燕氏、王坚各自拖着两条断腿,连跪都跪不住,尼姑法端满嘴淌血,一条舌头竟被人割去!董敦逸办案多年,从未见过这个场面,吓得六神无主,一句话也不敢问,急忙把犯人押回大牢。

几个犯人被带下去了,可大堂上血污遍地、秽臭刺鼻,场面十分骇人。董敦逸仓皇起身退回二堂,勾当御药院苏圭还在这里等着,见董敦逸回来得这么快,忙问:“案子审完了?”

董敦逸早吓得脸色惨白,直着脖子冲老太监叫道:“怎么搞的!案子尚未审明,人犯倒先打残了,这案子让我怎么问!”

大宋朝毕竟和别的朝代不同,这个朝廷颇有几分人性。办案尚能依法,对犯人轻易不用大刑。早年蔡确审办“相州旧案”的时候就有御史中丞范百禄怀疑他“逼供”,神宗立刻命人去给囚犯验伤;后来苏轼遭了诗案,那些人虽然想尽办法折磨他,却不敢任意动刑,就怕将来有人“验伤”,说不过去。

董敦逸是章惇、邢恕的亲信狗腿子,可他毕竟是个御史,心里想的仍是以前那套“依法问案”的规矩。眼看三十多个囚犯被打得血肉模糊,断肢拔舌,惨不忍睹!董敦逸吓得腿都软了,案子没审,先冲“同谋”发起火来。苏圭倒糊涂了:“大人这话是何意?”

董敦逸抓过茶壶灌了几口凉水,这才缓过气来:“办案有王法在,皇上既命御史台复查案件,咱们总要拿出几份像样的口供来。可你们把人打成这样!如此问得的口供怎能算数!”

想不到董敦逸还没审案就怂了,苏圭冷冷地问:“这案子是皇城司审办,御史台复查,怎么不算数?”

“……总要给朝廷一个交待!”

“交待什么?”

御史一连两问,太监连续两答,董敦逸愣在当场,半天才说:“这案子我审不动,你叫别人来审吧。”

苏圭冷笑道:“老奴是宫里的人,哪能管御史台的事?大人既然审不动,自己去和章相说吧。”

董敦逸身上似乎有一点天良未泯——也不多,就这么一点点。被苏太监几句狠话一唬,他那一丝天良就像风中的蜡烛,“噗”地一声,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