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之才在惠州处置完公事就到新州去了。送走老朋友,苏学士仍然隐居嘉祐寺过那平平静静的日子。
这天朝云扶着苏夫子从嘉祐寺出来,经过永福寺,一直走到丰山脚下,前面就是丰湖的湖口。隐约听得人声嘈杂,走过去一看,靠岸处立着一道堤埂,堤埂上架起两部龙骨水车,两个人站在水车上头“哗哗”地车水,一边高声说笑。
苏学士孩子脾气,好奇心重,不知道这些人在湖口上往湖里车水是什么意思,站着看了半天,终于弄明白了:原来这片堤埂圈出一片几十亩的水塘。这里是湖口,水浅,岸边杂树横生,是个聚鱼的地方。水塘向湖的一面开着几个闸门。如今闸门都被人关上,水塘和丰湖分成两半,这两个人正把水塘里的水抽进丰湖,大概是捉鱼的。
苏学士在嘉祐寺里住了一年,经常看到渔船在丰湖里捕鱼,可像这样围一个池塘车水捕鱼倒是头回看见。走到塘边看看,见塘水已被抽得只剩尺把深了,却看不到塘里有鱼,也不知这些人忙碌半天有没有收获。朝云早等得不耐烦,在边上扯他的袖子,苏学士只得转身走开。
这天两人在山边转了一圈,走得双腿发酸,浑身出汗,朝云这才扶着他慢慢走回来。又经过丰湖前的池塘,老远就听到吆喝声不绝于耳,苏轼忙跑来看,见池塘里的水抽得差不多了,满地烂泥,几个渔人每人腰上系个犊鼻裈,手里拿一把带倒钩的三股叉站在泥里,只要看到泥水中一动,立刻举起叉猛捅过去,三两下就从泥里叉出一条鱼来,在铁叉上扑楞楞地挣扎,鲜血四溅,渔人把这鱼丢进一只竹筐里,回身又在泥里到处乱叉乱找。
上了年纪的人心思和年轻人不同。苏学士这年恰好六十整寿,身体也不是很健壮,时常有些病痛,看了这残酷的场面止不住心里难过。不想有个打鱼的看苏轼站在水边发愣,以为他要买鱼,手里叉着鱼过来问他,苏轼听不懂当地人的话,正犹豫着,那人把叉一甩,一条活鱼直滚到苏学士脚边,鱼血和烂泥溅在苏学士裤脚上,朝云忙拉着苏轼退开两步,眼睁睁看着那鱼在乱草中挣扎,血流如注……
回到嘉祐寺,东坡居士在竹榻上坐着发愣。朝云知道他的心思,就在边上说:“大人还想那些鱼呢?”
苏轼叹一口气:“种田、打鱼甚至屠宰行当皆是活命手段,打鱼的人难免杀生,可像他们那样断湖抽水、竭泽而鱼,实在残忍……”
朝云在边上补了一句:“就像朝廷里那些当官的一样。”
朝云真是苏学士的知已,她这一句话把苏轼的意思补全了。
苏轼看人捉鱼而伤感,一来竭泽而渔确实过分;二则鲜血淋漓人心不忍;三来也是想起朝廷那些残酷倾轧,心里有些惶惶然了。
神宗用王安石,把旧臣贬得一个不剩;太皇太后用司马光,把“三司系”贬得一个不剩;哲宗用章惇、蔡京,又把“元祐党”贬得一个不剩。三场屠戮,全都是“竭泽而渔”!也就三十年功夫,朝廷尽毁。强敌虎视之下,这个疯狂混乱的国家还能不能维持?谁都不知道了。
苏轼是个读圣贤书的,虽然落魄至此,“克已复礼”还在他心里装着,“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还在他脑子里记着。虽然做不到了,难免还要想。越想越伤感,越想越绝望,忽然掉下几滴眼泪来。朝云忙上前搂着他的肩膀,拿手帕给他擦眼泪,在耳边细细问他:“大人这是怎么了?”
东坡居士的意志已经磨练得十分坚韧,可他的心仍然敏感脆弱。如今一时动念,片刻就过去了,握着朝云的手轻轻捏了一下,笑着说:“没什么。”起身拿过纸笔写了一首:
“幽人白骨观,大士甘露灭。
根尘各清净,心境两奇绝。
真源未纯熟,习气余陋劣。
譬如已放鹰,中夜时掣绁。”
东坡居士慧根虽深,挂碍益多,似得不得,将悟未悟,所以有这首诗。朝云看了一遍,口中轻声念道:“无我无造无受者,善恶之业亦不亡。一切法无自性,故法无有我,既无有我,故无造罪者,亦无受报者。然无性故能随缘,随善缘则有善业报,随恶缘便有恶业报,故曰:善恶之业亦不亡。”
东坡居士所说的“甘露灭”是寂灭之相,十分深奥。朝云自然不能参透。然而朝云学佛多年,也有所悟,就以自己所知念诵《维摩诘经》给苏轼做印证,虽不能得,也是安慰。
听了这几句淡淡的经文,苏轼心中块垒消解半数,觉得松快多了。拉着朝云的手儿让她坐在身边,半天忽然说:“你不要走。”
朝云微微一愣:“我到哪去?”
苏学士揽过朝云细瘦的肩膀,在她耳边轻声说:“哪儿也不要去,只在这里陪我。”
朝云把头倚在丈夫肩上:“我要是走了呢?”
“我必追到天涯海角捉你回来!”
朝云把身子埋在苏轼怀里,仰起头笑着问他:“我要是飞到天上去了呢?”
这一问,苏学士竟无法回答了,只得把朝云搂得更紧些,口中念道:
“白发苍颜,正是维摩境界,空方丈、散花何碍。朱唇箸点,更髻鬟生彩。这些个,千生万生只在。
好事心肠,著人情态,闲窗下、敛云凝黛。明朝端午,待学纫兰为佩。寻一首好诗,要书裙带。”
东坡居士送给朝云的好诗很多,未必“要书裙带”。然而山下那个捕鱼的池塘他却不能不理会。
自从看见那帮人竭泽而渔,后来苏轼从永福寺这条路下山常常遇见他们,不是在池边抽水,就是在池底叉鱼!苏轼不知这些人为什么总在这里做这丑恶的事,就问永福寺的海会大和尚。和尚告诉他:“丰湖出于东江,湖里鱼多,山下这一处地势曲折,树木丛生,水也浅,正是丰湖的‘瓶子口儿’,就有人在这里买了水面,砌了塘坝,专门等丰湖的鱼游进来,然后堵口抽水,叉鱼卖钱。这些人每几天就来一次,多的时候能捉几十斤鱼,有时候也未必有收获。”
苏轼愤愤地说:“若是撒网捕鱼就罢了,如此抽水取鱼实为不仁!”
海会和尚摇摇头:“贫僧也是这样想。可池塘是人家的,咱们没办法。”
苏学士有血性,心又热,听了和尚这话忽然想到:“大师说这池塘是有主之物?不知是何人的,他肯不肯卖?”见海会满脸不解,忙说,“我在杭州做知府时,当地有一个西湖,水面比丰湖还大,杭州百姓都把西湖当成放生池,湖中所养金鳞多至无数,成了东南一大景致。我当时就主持过放生的法会,眼看着百姓往湖中放生数十万尾,又有高僧大德亲来主持,于宣扬释法有莫大功德。永福寺是座大禅林,大和尚若能依着杭州的办法在丰湖里建一个放生池,每年召集信众来此放生,功德无量。”
苏轼这个建议真说到海会和尚心坎儿里去了:“施主有这样的胸襟,贫僧哪能不尽力?我找人打听打听,若能办,就把放生池办起来!”
在永福寺山脚下建放生池,对庙里大有好处。可大和尚称赞苏夫子的“胸襟”,听这意思,买地筑池的钱似乎要靠苏学士贡献。眼下苏家是什么情况?哪有这笔钱!
但苏轼的话已说出口,收不回来了。只能先答应下来吧。
偏在这时,詹范提了壶酒到嘉祐寺来做客,席间对苏轼提出:想请苏家搬回合江楼去住。
苏轼刚到惠州时詹知府留他在合江楼住,是喜欢苏夫子的大名,有心和他结交。后来听说程之才来了,知道苏程两家有旧怨,怕惹事,又把苏夫子请出合江楼。如今他又来搬请,是因为程之才走后不放心,给詹范来了信,请他好生照顾苏夫子,信中恰巧提到:合江楼风景甚好,若能让苏家住于此处,感激不尽……
早前知府让苏家搬进合江楼,苏轼很知他的情,后来知府又“请”他们搬走,苏轼并没计较。现在詹知府亲自来请苏轼再搬回合江楼,苏轼却嫌麻烦,不愿意。可詹范受提刑大人所求,生怕苏轼不肯搬回,程之才听说了要误会自己,再三力邀,苏轼无奈,只得答应了。
苏家搬出嘉祐寺后没几天,海会和尚亲自找到合江楼来,告诉苏夫子:丰湖口池塘的主人找到了,经过再三商量,对方答应以五十贯卖出池塘。
五十贯钱买这么一大片水面,真不算贵。可五十贯钱对贬到惠州的苏家来说实在是笔巨款。要依苏轼的意思,硬凑也得凑出来!可朝云却有别的想法,就劝他说:“建放生池是个天大的功德,而且花费不多,大人何不与程之才和二老爷商量一下,大家共同出钱办这个事?”
建放生池是大功德,但朝云让苏轼向苏辙和程之才要钱,“做功德”是次要的,主要是想给家里减少负担。因为苏辙从元祐元年回京,前后当了八年京官,他的夫人史氏又很会过日子,如今虽然贬了官,手头比兄长富裕得多;程之才家大业大,更不用说。若这两人各自出些钱,苏学士也拿一笔钱,凑成五十贯,大家都有功德,同沾雨露,苏家也不至于因为建放生池而破产,一举两得,也是好事。
朝云是过日子的人,当然把账算得细。苏学士大大咧咧,根本想不到这些,只被朝云哄着,以为这个大功德分与兄长、弟弟,皆大欢喜。真就写了两封信,一封寄给苏辙,一封寄给程之才,向两位亲人各自“化缘”十五贯。
十五贯钱对苏辙、程之才不是大数目,这两笔钱不久都到了。苏学士一人出二十贯钱,虽然心疼,也还能凑合。于是拿钱买下丰湖湖口的池塘,把那条堤埂削低两尺,使之没于水下,游鱼自由出入。在岸边砌了个平台,供善男信女放生之用。
放生池已经建成,苏学士就请海会大和尚出来主持法事。为了扩大影响,海会和尚又约了丰湖对岸栖禅寺住持希固大和尚一起做法事。当时有信众数百人参与,放生几千尾。百姓们渐渐也知道了这个地方,来此放生祈福的人不少。可过了个把月,放生的事渐渐冷下来了。
这时苏轼已经不在嘉祐寺里住,放生池这里有没有人来放生,苏学士并未注意。在他想来,放生池就在永福寺外,庙里的和尚们自然会照看,至于苏轼,无非偶尔在集市上买几条活鱼,和朝云一起到这里放生而已。直到希固和尚找上门来,对他说:“施主在丰湖建放生池,好大一场功德!然而响应之人不多,咱们也该想想办法。”
建放生池,对苏轼已经很不容易,要号召信众都来放生,这事他可办不到,只得说:“我只是个犯罪的官员,不敢出来号召百姓,以免上面的人误会。”
希固和尚忙说:“贫僧并非此意。惠州百姓不愿到丰湖来放生,主要是因为丰湖狭长,这放生池在湖口上,已经钻进山肚子里去了,放生的人来去极不方便。而且丰湖这个‘不方便’已经多年,地方绅士也找官府商量过,想拨一笔钱,在湖两岸修一道堤,建一座桥,使百姓能在丰湖上任意来去。可几十年也拿不到修堤的钱。大人和知府是朋友,能否帮着说说话?”
丰湖上修堤建桥方便百姓,确实是大好事。可苏轼和惠州知府詹范并没有这么熟,不禁十分为难。半天才问:“修堤修桥一共要用多少钱?”
希固说:“丰湖不深,堤、桥都好修,贫僧估计有三千贯就够了。”
当询问修堤费用的时候苏轼已经想起一件事来。听说要用三千贯,就点头道:“大师稍坐,我去去就来。”出去片刻,拿着一条腰带回来,送到希固面前,“这是当年我任礼部尚书时陛下钦赐的,如今我犯罪在此,不敢佩戴,若能将其售出,或许能值几百贯。”
见了这条犀带希固和尚十分惊讶,连连道谢,捧着犀带告辞而去。一个月后又来拜访,告诉苏轼:犀带被富商购去,得钱一千贯!
——东坡居士就是这么个怪人,一千贯的犀带捐出去修桥,自己在家啃羊骨头!
听说犀带卖了大价钱,已经够修半个堤了,苏轼也很高兴,就去找了知府詹范和永福寺的海会和尚,想请知府大人挑头、两位大和尚出力,在惠州尽力筹款把堤、桥修起来。一时高兴,又给弟弟苏辙写了封信,请苏辙看着帮点儿忙。
然而苏学士万万想不到,苏辙得信后很快派人送来黄金五十两,可换钱一千贯。
苏辙捐出的金子是做尚书右丞时哲宗皇帝赏赐给他的。但这个皇帝令人失望至极,苏辙对“赏赐”之物也没兴趣。自己拿着挥霍没意思,不如捐出来给老百姓办点实事,也算给哲宗皇帝祈福吧。
虽然以哲宗的品性,祈福也没用……
两位被贬官的苏学士,转眼功夫竟为惠州人凑出两千贯钱来!这一下惠州全城轰动,凡有钱有力的官绅商贾纷纷出来捐款,所得款项大大超过预期。于是知府詹范领头,由栖禅寺方丈希固和尚设计,在丰湖上修起一道长堤,起于平湖门,止于狮山脚下,长达数里。堤上用铁力木建起一座木桥。这铁力木当地人俗称为“石盐木”,色如黑灰,沉似生铁,水不能浸,蚁不能蛀,是上等木料,别处未必见得到。如今惠州人竟用如此好木料建起一座漂亮的新桥,当能保得百年不坏。于是詹知府为其命名为“西新桥”。所筑长堤,惠州百姓都唤作“苏堤”。
苏轼在丰湖建放生池只是一时善举,并没想到因为放生池又引出一堤一桥。到今天,当年用铁力木修的旧桥早不见了,后人却在原地修起一座石拱桥,仍叫“西新桥”。那道“苏堤”也几经修整,一如往昔,因为有一道“苏堤”,惠州人渐渐把丰湖称为“西湖”,引以为傲,认为惠州西湖比杭州西湖不差分毫。
苏学士和朝云一起建成的放生池也一直保存下来。直到今天,惠州百姓仍然在这里放生不止,九百年间,不知做了多少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