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朝廷已经失控了(1 / 1)

有了皇城司、御史台递上来的口供,皇后在宫中行巫术“诅咒皇帝”的案子就算落实了。哲宗皇帝盛怒之下,立刻和群臣商议,要废皇后。

想不到哲宗皇帝废后的诏命一下,群臣纷纷反对,都以为诏命仓促,请皇帝收回成命。就连早前奉命复查案件、在太监威逼之下递上伪造供词的那位监察御史董敦逸也感到良心不安。经过一番挣扎,董敦逸做出了一个惊人之举,进宫来见皇帝,当面奏道:“臣奉命查问宫中‘巫蛊诅咒’一案,虽然拿到供词,臣私下以为案情不明,事出有因,情有可察,请陛下将案件由皇城司移交御史台,任命大臣重新审定,使天下人知道案情真相。”

董敦逸这个奇怪的态度一下子激怒了哲宗皇帝,厉声斥道:“‘诅咒’案本已落实,朕命御史台复查是给朝廷一个交待,你原本已经递上札子,声称案情明白,无可争议,忽然又说这话,出尔反尔,你知罪吗!”

既然来见皇帝,董敦逸当然下了丢官罢职的决心。听哲宗动问,就向上奏道:“臣奉命复查此案,其中多有受人挟制之处,所得口供也难落实。臣听说陛下诏命下达之日,天为之阴晦,百姓为之流涕,臣以为天之阴晦,是天不欲陛下废后;人为之流涕,是臣民不欲陛下废后。天意人心都是如此,陛下务必三思而行!”

董敦逸话未说完,哲宗已经拍案大吼:“滚出去!”董敦逸忙退下殿去。

董敦逸本是章惇、邢恕的亲信。可这个人毕竟是位监察御史,在大宋王朝由“明”向“暗”激烈转化的最后关头,董敦逸能站出来说这么几句“人话”,算是给大宋朝一百多年的“清平盛世”做个了结,也给那座曾经的“柏台”、如今的“乌台”留了最后一丝体面。

赵宋王朝“君臣共治”的百年盛世,至此彻底落幕了。

董敦逸走后哲宗皇帝余怒未熄,立刻把宰相章惇和枢密使曾布叫到延和殿,当面问他们:“宫中‘诅咒’一案审到今天,屡次反复!董敦逸竟上殿争执,在朕面前妄言‘天意民心’,卿等以为该当何罪!”

董敦逸本是章惇的亲信,现在此人惹下大祸,章惇哪敢说话。枢密使曾布沉吟半晌,忽然奏道:“臣以为董敦逸之言虽然狂悖,陛下也不必和他计较。”

曾布,这是个在政治风浪中历经沉浮的人物。

当年曾布是“三司”大将,地位仅次于韩绛、吕惠卿,因为精于财赋,极得王安石信任,一度做上了三司使的高位。然而王安石推行《市易法》,曾布看出其中不妥,不顾一切上奏弹劾,被贬了官。后来司马光执政,“三司系”都被打倒,曾布却因为早年反对《市易法》的功劳,被司马光请回朝廷做了翰林学士。哪知司马光要废《免役法》,曾布又出来力争,以为《免役法》于国有利,不肯废除,结果再被贬官。

精于理财的曾布和文武全才的章惇一样都是“三司系”顶尖的人物,王安石执政时他因为反对“新法”得罪王安石,司马光执政时他又因为拥护“新法”得罪了司马光。由此可知,年轻时的曾布并非趋炎附势的小人。可朝廷经过三轮扫**,曾布挨了两回收拾!死里求活,苦心思索,终于通盘醒悟,从此丢下理想、抛弃良知,成了个冷面狠心不择手段的凶恶政客。

如今曾布替董敦逸讲情,其实是因为“诅咒”案是章惇勾结刘婕妤和几个太监一起办的,曾布没插上手,当然不愿意把一场大功全让章惇得去,所以在里头搅和。

听曾布为董敦逸求情,哲宗皇帝立刻沉下脸来:“卿以为董敦逸无罪吗?”

在莽撞凶猛的哲宗面前曾布哪敢说董敦逸无罪:“陛下说得对,董敦逸审办钦案,出尔反尔,实在可恶至极!然而宫中案件和外朝之事不同,虽然陛下的判决公正无私,外头却难免有传言。若陛下在这个时候治了董敦逸的罪,更加引起关注,反而不美。”

听了这话,哲宗才静下心回头去想,顿时明白:废立皇帝是皇家丑闻,很不体面,若把这事闹大,丢脸的是皇帝。

——要废皇后只管废,至于监察御史,不必狠狠治罪,贬了算了。

想明白这一点,哲宗的心气平了,对曾布说:“你这话在理,朕再想想。”摆手让曾布退下,这才问章惇:“刚才曾子宣说宫里的案子外头有传言,你怎么看?”

皇帝忽然拿“外界传言”来问章惇,章惇眼珠一转,已经明白了皇帝的意思,立刻奏道:“陛下大治‘元祐’奸党,那些被罢黜的奸贼心有不甘,借宫里的案子在外头兴风作浪。这就是曾子宣所说的‘传言’吧……”

一听这话,哲宗皇帝深有感触:“‘元祐党人’最为奸诈!当年这些人依附‘老奸’把持朝廷,尽坏先帝之法,做了多少坏事!如今朕已将这些奸党罢黜,想不到他们贼心不死,还敢生事。”

——哲宗皇帝嘴里说的“老奸”就是他的祖母高太皇太后。单是这个恶毒的称呼,就能看出哲宗对当年管束过他的太皇太后痛恨到何等地步。

哲宗皇帝痛恨“元祐党人”,章惇正要借此生事,忙顺着皇帝的话头儿说:“臣听说陛下继位以前宫中曾有‘废立之议’,太皇太后心思不定,几次勾引昌王入宫,后来臣下力争,才保陛下坐了江山。”

哲宗继位时,身为枢密使的章惇确有拥立之功,这一点皇帝是不会忘的,立刻点头赞道:“说起对朕忠心,无人能和宰相比。”

哲宗一句话说得章惇心花怒放。还不等他谢恩,哲宗忽然又说:“朕想起来了,当年那‘老奸’就曾串通刘安世和范祖禹制造谣言,想坏朕的品行!不知这两个人现在还活着吗?”

哲宗皇帝是个色中恶鬼,小小年纪就和身边的宫女**不止,还不够,又派人到民间去招“乳母”,被谏议大夫刘安世、著作佐郎范祖禹知道,一个上札子劝说皇帝,一个悄悄告诉了太皇太后,这事让哲宗皇帝耿耿于怀。如今他旧话重提,又问刘安世、范祖禹二人下落。章惇何立刻明白哲宗是要狠狠收拾这两个人,把朝臣全都吓住,免得他们在废立皇后的事上说三道四忙说:“如今范祖禹贬为武安军节度使;刘安世贬为少府少监。”偷看了一眼皇帝的脸色,又说,“臣只知此二人奸邪,却不知他们竟用谗言诋毁陛下!这也是臣等无能,有失察之罪。臣请求将刘安世贬为新州别驾,英州安置;范祖禹贬为昭州别驾,贺州安置。”

贺州在广南西路瑶人聚居之地,穷困无比;英州在广南东路,南岭山中,偏荒至极。章惇一句话把范祖禹、刘安世两人贬往绝地,分明是要取这二人的性命。

见宰相明白他的心思,哲宗皇帝很高兴:“宰相这就去办,绝不能便宜了这帮祸国殃民的奸贼!”

奉皇帝诏命,宰相章惇痛贬刘安世、范祖禹,诏命一出,朝臣们都猜到这次凶狠的贬谪是杀鸡给猴儿看!谁敢在废皇后这件事上多一句嘴,不是做“刘安世”就是做“范祖禹”!

曾经人才济济的大宋朝廷如今已经变成一所“空屋子”,连个像样的人才都找不着了。皇帝又凶猛,大臣们怕皇帝像怕狼一样。从这天起,再没有一个大臣敢问皇帝的“家事”了。

绍圣三年九月,哲宗皇帝下诏,把孟皇后废为华阳教主,赐号玉清妙静仙师,命孟皇后到瑶华宫居住,道号“冲真”,从此做了女道士。

孟皇后终于被皇帝废了。一年后,刘妃为皇帝生下一位“龙子”,哲宗皇帝顺理成章把她立为皇后。

“废后”一事到这里算是告一段落。然而也在此时,宫里又发生一件怪事:宝文阁直学士吕大忠外放为同州知府,离京前到宫里向皇帝辞行。因为吕大忠是前任宰相吕大防的兄长,哲宗就向吕大忠问起吕大防的身体情况。

在被哲宗皇帝贬下去的一帮臣子中吕大防比较特别。这个人论出身没进过“三司系”,论资历算不上“旧臣党”,神宗朝寂寂无闻,直到太皇太后垂帘以后吕大防才脱颖而出,因为才学过人,品性端正,无党无私,和当时闹成一锅粥的“朔党”、“洛党”、“蜀党”都不牵扯,太皇太后命吕大防顶了吕公著的相位。直到哲宗亲政,因为吕大防是太皇太后提拔起来的人,被哲宗外放随州知府,又转郢州,后来转到安州居住。

——吕大防,俨然是朝堂上又一个司马光。唯一和司马光不同的是,吕大防从没得罪过哲宗皇帝。

太皇太后喜欢吕大防,因为此人“无党”。因为同一个原因,哲宗皇帝也喜欢吕大防。早年赶走吕大防是为了政治利益不得不如此,但哲宗皇帝心里有点儿舍不得。如今遇上吕大忠,想起了老宰相,就问吕大忠:“吕大防在安州过得如何?”

吕大忠忙说:“他在安州尚可,只是身体不如往年了。”

哲宗皇帝点点头,又说:“吕大防是个好人,可惜他为人太老实,被奸贼所卖!当年扫**群奸时牵连到他,执政大臣请求把吕大防贬到岭南,朕舍不得,专门把他留在安州,这些年也常常想起这位老先生。”

——哲宗说吕大防“为奸贼所卖”,意思是吕宰相被太皇太后和“元祐党人”给卖了?

听皇帝慰问吕大防,吕大忠感动得热泪盈眶,忙跪拜谢恩。哲宗皇帝又说:“你回去给吕大防传个话儿,让他保重身体,三两年后,朕当与他再相见。”

哲宗皇帝这些话句句令人费解。

哲宗皇帝对吕大忠说的话,当天就通过押班内侍郝随的嘴传到了宰相章惇耳朵里。听说此事,章惇一下子被搞糊涂了。

哲宗皇帝有个特点:办起事来毫无板眼,任何人都弄不清他要干什么——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这与他父亲神宗皇帝大不相同。

神宗皇帝做事如同下棋,招招都有讲究。虽然这盘棋没下好,最后输了,可总归处处有“棋路”,能理出脉络来。但哲宗完全不是这样,他一上台就把太皇太后任用的大臣贬得一个不剩,借口是恢复神宗法度,要把“熙丰变法”继续下去,可哲宗又痛骂自己的老祖母,让天下人一眼看穿他贬逐旧臣其实是因为“旧恨”,心里的念头无非是个“夺权”,等于自打耳光。朝廷乱局还没结束,哲宗却急着废皇后,闹出这么大一桩冤案,造成极恶劣的影响,为的只是一个刘美人,似乎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暴戾荒**,非要再一次自打耳光。如今皇后刚刚被废,影响尚未消除,哲宗忽然在臣子面前提出“三两年后”要起用吕大防!若说哲宗是要起用旧臣?可他刚刚痛贬刘安世、范祖禹,忽然起用吕大防,这个弯子怎么转过来?若说不是这个意思?那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哲宗这样到底什么意思?实在费解!可哲宗这么做只造成一个结果:打草惊蛇!震动了权倾朝野的宰相章惇。

旧臣,是章惇的死敌。现在皇帝给了章惇这么一个奇怪的暗示,让章惇怎么办?

如果章惇先下手为强,狠狠收拾旧臣,把这些人一个个迫害至死!显然逆了皇帝的心意;若章惇对此置之不问,那么“三两年后”章宰相岂不是眼睁睁就要垮台?思来想去,左右为难,只得把翰林学士蔡京叫到府里商量。

蔡京是神宗熙宁三年进士出身,因为和宰相蔡确是亲戚,就和弟弟蔡卞一起依附蔡确,当上了中书舍人,又升任开封府尹。后来神宗宴驾,蔡京看出蔡确要垮,立刻转身投靠司马光。当司马光下令废除《免役法》的时候,连苏轼、范纯仁都出来请求暂缓,蔡京却第一个跳出来支持,在开封府首先废除《免役法》,五天就把事情全部办妥,成了当时整个大宋朝废除“新法”最得力的官员,司马光十分高兴,就想重用蔡京,哪知蔡京的嘴脸被人识破,到底贬出朝廷,却也未遭重创,仍然担任发运使,转任扬州知府,又升为龙图阁直学士,担任扬州知府,做的都是肥缺。

到哲宗皇帝亲政,朝廷局面大变,蔡京马上换了一副嘴脸,以“三司系亲信”自居,又因为自己是个福建人,跟新宰相章惇攀了乡亲,一下子飞黄腾达。章惇重议“新法”的时候,当年全国第一个动手废除《免役法》的蔡京第一个站出来批评司马光,请求恢复《免役法》,顿时升任翰林学士,成了朝廷中要紧的人物。

像蔡京这种品德败坏、毫无廉耻的小人,在仁宗朝、英宗朝恐怕早就被整个朝廷抛弃了,就算在神宗朝,也必被精明的皇帝暗中提防,不会得到重用。可到了哲宗朝,这卑鄙小人却能如鱼得水,后来徽宗做皇帝,蔡京连任宰相十七年!单是一个蔡京就能看出,大宋朝廷从仁宗、神宗、哲宗到徽宗,政治架构和道德操守是怎样迅速崩塌的。

现在章惇碰上了难以理解的难题,把蔡京找来商量。蔡京立刻看穿了时局:“司马光一党罪孽深重,陛下对这些奸贼深恶痛绝!宰相就该痛打落水狗,把这些奸贼全部贬往岭南,树一个正直风气给天下人看!”

蔡京这些话慷慨激昂,章惇却还在犹豫:“若将司马光余党一律贬往岭南,只怕陛下……”

蔡京呵呵一笑:“大人只管动手,陛下和大人心意相同,不会有异议。”

章惇之所以看不透哲宗皇帝的心思,是因为他曾经长年追随一位精明透顶的神宗皇帝。神宗自掌皇权以来,扫韩琦、毁台谏、逐王安石、破吕惠卿,整个朝廷就像两只核桃,被皇帝一人捏在手心玩弄,章惇习惯了被皇帝捏在手心。如今大权在握,心里仍有忌惮。可蔡京早看透了哲宗皇帝的糊涂,今天他告诉章惇的就是四个字:为所欲为。

蔡京悟到的东西,章惇还不能完全明白。可皇帝那句“三两年与吕大防重见”的话令章惇惊恐不安,此时他也只有把政敌们往死里收拾了:“你去找几个御史递进札子,此事交中书、尚书、门下三省共议。”

蔡京忙说:“大人放心,我这就去办。”

蔡京这人办起事来最快,几天功夫,御史已经递进札子,提出朝廷对司马光余孽惩治不够。于是三省同奏,请求把前任宰相吕大防贬为舒州团练使,循州安置;刘挚贬为鼎州团练副使,新州安置;苏辙贬为化州别驾,雷州安置;梁焘贬为雷州别驾,化州安置;范纯仁贬为安武军节度副使,永州安置;苏轼贬为琼州别驾,昌化军安置。

三省诏命一下,元祐初年被太皇太后提拔上来的几位重臣同时贬往岭南,其中苏轼被贬得最远,到了海南岛上。最可怜是那位老实宰相吕大防,刚有了和皇帝“三两年再相见”的盼头儿,忽然被贬循州,病死在半路上了。

听说吕大防被贬,半路病死,哲宗皇帝十分惊讶,问左右:“吕大防因何被贬?”身边人不知如何回答。只说:“是宰相的意思。”

听说皇帝问起吕大防的事,章惇吓了一跳,赶紧连夜编好一套谎话,只等着皇帝来质问他。哪知皇帝随口问了一句,后来再也没提起此事。

一位旧宰相就这么被人冤屈死了,一群旧臣子就这么逐到天涯海角去了,皇帝居然问都不问。从此哲宗朝的权贵们都明白了:只要叫皇帝高兴,朝廷里的事,宠臣们大可为所欲为。

从这天起,哲宗的朝廷逐渐失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