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学士被贬的这个惠州大概就是今天的广东省惠州市。此地距广州三百多里,州城在东江岸边,小城一座,人口万余,山清水秀,地方太偏,不很富裕。城南有座飞鹅岭,风景很好,对面一江之隔就是惠州府下辖的归善县,丰山、丰湖隐隐在望,都是好景致。
苏轼一家三口到惠州已是哲宗绍圣元年十月初二,刚到惠州就遇上熟人——惠州知府詹范是当年黄州知府徐大受的同年好友。
苏轼因“乌台诗案”贬到黄州时和知府徐大受成了好朋友,詹范也从老朋友那里知道了苏夫子,只恨无缘见面。想不到苏轼忽然贬到惠州,詹范大喜,换身便服亲自来迎,请苏轼一家到合江楼居住。
合江楼是惠州府三司行馆,专门供上司官员到府时住的。推窗望去,东江、西江在楼前交会,对岸层峦叠嶂,白鹤峰上亭阁宛然,丰湖深处露出红墙一角,似有禅院。苏学士坐不住,立刻就要到江对岸去赏景,朝云只得陪着他出来。走到东江边,这里有一条竹子扎的浮桥,长有百丈,两根粗绳就是扶手,人走在桥上晃晃悠悠,脚下江水哗哗,看着惊心动魄。苏学士在前朝云在后,歪歪扭扭尖叫不止,好不容易过了桥,沿小路顺丰湖一直走到山中,这里果然有一座不小的寺院,名叫永福寺。
从合江楼走到这里,苏轼已经两腿酸软,没心思进庙,只在庙门前歇了片刻,又登上丰山,山路尽头还有一座小庙,名叫嘉祐寺,十分安静,进去转了一圈,没碰到几个僧人。出了寺院再往前,不大功夫已经登上山顶,这里有个茅草盖的小亭子,上有木匾,写着“松风亭”三个字。
苏学士立于松风亭下,四方远眺,只见重崖叠翠,山环水绕,好一幅精致的山水画儿,不由得叹一口气:“惠州山水真像我的家乡。”
朝云在边上擦着汗问:“丰山真的很像眉山吗?”
“很像!”
“眉山也这么热?”
朝云本是个娇俏温顺的可人儿,这几年苏轼在京城做大官,朝云的日子却过得好苦!这次苏夫子被贬岭南本是一场折磨,朝云却不觉得,反有“倦鸟出笼”的快意,情绪也比以前好多了。
听这丫头在边上说嘴,故意败兴,苏轼横她一眼:“怕冷、怕热、怕累,偏又多嘴,以后我回眉州老家,不带你去!”又把眼前的好山水看了一遍,口中念道:
“夕阳飞絮乱平芜,万里春前一酒壶。
铁化双鱼沉远素,剑分二岭隔中区。
花曾识面香仍好,鸟不知名声自呼。
梦想平生消未尽,满林烟月到西湖。”
东坡居士信手拈来都是好句子!朝云在旁边笑赞:“好诗!大人真了不得!”
苏轼知道朝云和他开玩笑,嘴一撇,胡子一翘:“说这些为时已晚,马屁无用,我回眉山必不带你!”
苏夫子一厢情愿,以为惠州山水像眉州,哪知当天夜里,惠州就展示出不一样的地方给他看了。
这天晚上,合江楼外忽然刮起风来,呼呼有声,越来越响,渐渐山摇地动,接着暴雨倾盆袭来,合江楼上窗扇俱坏,烈风直灌进屋里,家具倾倒满地是水,苏轼赶紧护着朝云一起逃到苏过房里,这边是背风处,还好些。
这时,只听户外风声如同虎吼,房顶橼木格格有声,正是“鼓千尺之涛澜,襄百仞之陵谷。吞泥沙于一卷,落崩崖于再触。列万马而并骛,会千车而争逐。虎豹慑骇,鲸鲵奔蹙。类巨鹿之战,殷声呼之动地;似昆阳之役,举百万于一覆……”
苏学士一家三口谁也没见过台风,首次被困,都以为天塌地陷,楼倾台倒,要送命了。好在恶风吹袭一夜,第二天中午风势渐弱,然而台风彻底过去,已是三天后的事了。
台风过后苏夫子惊魂稍定,下了合江楼沿江行来,只见穷百姓住的破棚败窑都被狂风摧毁,腰杆儿粗的大树连根拔起。想过浮桥去丰山,走到东江边,江上浮桥早就踪影全无。
东江桥断,而且一场暴雨江水陡涨,声势骇人,连渡江的船也找不到,眼睁睁看着对岸的丰山却到不了,只能望水兴叹。朝云忙哄他说:“前几天刚去过,景色也都看了,现在过江再看也不过是原来那些,难道几天功夫又长出一座山来?倒不如回合江楼隔江看景,至少不累。”
江水滔滔,无舟无桥,也只能隔江看景了,两人手挽手往回走,却见江边一排破棚屋都被大风吹得粉碎,几十个穷苦人坐在江岸上望水而哭。苏轼看得连连摇头:“这些人呀!明知此地风恶水猛,非要住在这里,难道天下就没有寸土可迁,定要在此恋恋不去?”
朝云看了苏轼一眼,轻声说:“我看大人和他们也差不多。朝廷把你贬到天边,当时知道难过,转眼就忘,皇帝一叫,你马上跑回去做官,结果又贬到天边来了。我看呀,将来朝廷一叫,只怕大人又要回去……自己这么糊涂,还笑话别人呢。”
朝云一生信得是“我心安处是故乡”,她心里真不愿意苏轼再回朝廷了。如今的苏学士也是这个心意,被朝云一说深以为然,立刻拍着胸脯道:“你放心,我今后无论如何不再回去做官了。”
朝云故意问他:“给你个宰相做不做?”
苏轼摇头:“不做!”又想了想却说,“也许给我个保正倒可以做……”自己一想又摇头,“保长也做不得,总之不做官了!”说笑着沿板塘街往回走,见街边坐着个老妇,面前一个大篮子,卖的是荔枝。
荔枝是惠州常见的水果,对苏轼和朝云来说倒是新鲜之物,见这东西鲜亮香美,朝云掏钱买了几串,剥开给苏夫子吃,果然甜润多汁。
苏夫子边吃边给朝云讲:“荔枝和龙眼是同一种东西,但这两种果子又不一样。龙眼养血安神,补益心脾,凡失眠心悸或者脑子不好、记不住事,吃这东西都有好处;荔枝甜蜜多汁,比龙眼好吃,也能温中理气、生津益血,但这东西‘温热’,吃多了上火,要流鼻血,所以荔枝不如龙眼。”
博学的人就是这样,即使从没见过的东西也能讲出一堆道理来。朝云笑道:“大人说得头头是道,别人还以为你是种荔枝的呢。”
听朝云笑话他,苏夫子把一颗剥好的荔枝捏在指间,问朝云:“你看这东西像不像你?”
苏学士这话不明不白,朝云忙问:“哪里像我?”
苏轼指着荔枝果子笑着说:“初看清甜柔顺,然而外甜内酸火气十足,一吃就流鼻血,你说像不像你。”
在一起这么多年,苏夫子也成了朝云的“知已”,被他一说,朝云真就成了“荔枝”,心里笑不可抑,故意板起脸来白眼瞪着苏学士。苏轼右手拈着果子,左手指着朝云说:“看看,连这‘白眼’都像。”逗得朝云一笑,他自己也笑。回到住处就写了一首荔枝诗:
“南村诸杨北村卢,白华青叶冬不枯。
垂黄缀紫烟雨里,特与荔子为先驱。
海山仙人绛罗襦,红纱中单白玉肤。
不须更待妃子笑,风骨自是华城姝。
不知天公有意无,遣此尤物生海隅。
云山得伴松桧老,霜雪自困樝梨粗。
先生洗盏酌桂醑,冰盘荐此赪虬珠。
似开江鳐斫玉柱,更洗河豚烹腹腴。
我生涉世本为口,一官久已轻莼鲈。
人间何者非梦幻,南来万里真良图。”
这首诗半咏物半咏人,写得十分华丽。其中“人间何者非梦幻,南来万里真良图”一句是写心的。似乎苏学士一生痴梦,这时渐渐醒了。
苏学士回到合江楼时,知府詹范正好派人送来个帖子,请苏轼到府衙去赴宴。
这天的酒宴已经酝酿十日,除詹太守和惠州通判傅广元之外,又有惠州治下博罗县令林抃、程乡县令侯晋叔、龙川县令翟东玉、兴宁县令欧阳叔向、河源县令冯祖仁来赴酒宴。这几位县令都是仰慕苏夫子的名声从各自治所专程赶到惠州来的。
惠州虽是个小地方,可是物产丰富,席上各色山珍海味都是苏学士前所未见之物,然而苏学士口腹之欢朴实得很,喜欢家常味道,过于金贵之物反而承受不起,大概尝了尝,多不置可否,只是席上有一种饼,颜色碧绿,入口松软,兼有异香,苏学士连吃了几块,十分感兴趣,就问詹太守:“这饼是怎么做的?”
詹范笑道:“这叫槐芽饼,也算是惠州特产吧。做法很简单,取新鲜槐树叶子放在水里煮,煮成的绿汁拿来和面,蒸成此物,只是平常食品,难得夫子喜欢。”
用槐树叶煮水和面做饼,这个想法倒也奇巧,苏轼最爱这些家常美食,一一记在心里。詹范见满桌珍馐,苏学士只爱一种饼,觉得好笑,就说:“子曰:‘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夫子不问牛羊鱼肉,只爱吃槐叶饼,有违圣人之道,兼负一桌珍馐,可惜可惜。”
听詹范开玩笑,苏轼也笑着说:“后人都说孔夫子喜欢美食,其实不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是孔子给学生们讲国宴上的待客礼数,并非圣人自家的饮食习惯。而且‘食、脍’二字各有讲究。‘食’指的是粟,民间俗称‘小米’,这东西粒小壳细,不容易舂干净,若舂不净,吃在嘴里尽是糠皮,难以下咽,只有多舂几次才好,故称‘食不厌精’;‘脍’就是切细的肉条子,古人酒宴上用刀匕,厨房里用斧质,没有像样的菜刀,肉不可能切得很细,放在热水里稍煮就端上席,未必煮得熟,客人吃了容易闹肚子,所以孔子说国宴上肉条儿要尽量切得细些。其实当时的肉切得再细,怕也有人的手指头这么粗吧。”
听夫子这么说众官都笑,细一想,又点头赞成。
苏轼又说:“孔圣人的言行常被后人误会。就说饮食上吧,大家都知道,孔子平日‘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穷日子甘之如饴,后人偏说孔子奢侈。再如‘克已复礼’,克的是谁呢?克的是天子、诸侯、卿大夫之流,看《论语》就知道,孔子一生专与诸侯斗,与三桓世卿斗,哪见过他叫百姓们‘克已’的?然而后世人偏偏不敢克天子,不敢克诸侯卿大夫,专门让老百姓们‘克已’,似乎天下百姓还不够可怜,还要再给他们多套一层枷锁,这是什么话?又有,孔子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意思很明白,百姓认同的法令就施行,百姓不认同的法令,就要让天子、诸侯知道‘不可用’,这才是道理。不知哪个混帐东西!偏偏把两个标点偷去,变成‘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是什么混帐道理!若孔子有这害民之心,岂不变成制订《手实法》的吕惠卿了!”
老苏也真是的!喝酒就喝酒,说这些犯忌讳的话干什么?“莫夸舌在齿牙牢,是中惟可饮醇酒”是他自己写的,怎么就忘了呢?
眼看苏夫子好像喝醉了,话说得吓人,詹范胆儿小,赶紧拦住话头:“夫子博古通今,能不能给我们讲讲求学之道?”
刚才那个话题确实不能继续下去了,苏轼想了想:“三国时有个董遇,别人向他问学,董遇不肯教,只说:‘你弄不懂的就回去仔细读,读一百遍,自然懂了。’学生又说:‘读一百遍,哪有这么多时间?’董遇说:‘有三余就好。’何谓‘三余’?冬,是岁之余;夜,是日之余;阴雨天,是晴之余。冬时农闲,正好学习;夜静更深,正好看书;阴雨天出不得门,正好在屋里做踏实学问。有此‘三余’,何学不成?”
苏夫子这些话比刚才解释孔子学说好得多,至少当官得听了心里踏实,都点头称赞。苏轼也来了兴趣,当场写一首诗:
“枇杷已熟粲金珠,桑落初尝滟玉蛆。
辊借垂莲十分盏,一浇空腹五车书。
青浮卵碗槐芽饼,红点冰盘藿叶鱼。
醉饱高眠真事业,此生有味在三余。”
得了一首好诗,众人意犹未尽,撤去残席,都到后园乘凉。此时天已二更,园中灯火灿然,圃旁一棵高大的荔枝树,仰望不见其顶,枝繁叶茂,硕果累累。詹范指着大树说:“这是仁宗朝参知政事陈尧佐大人做惠州知府时亲手种下的,年年结果无数,果实甜美异常,人称‘大将军荔’。如今‘将军荔’又结了果,正好请苏夫子和众位大人品尝。”
陈尧佐是蜀地阆中人,和苏轼正好是乡亲,听说这树是乡亲所种更觉得亲切,仰头看去,树高十丈,果实虽多却摘不得,正要借梯子摘果,却见詹太守走到假山后头,片刻功夫牵出一只乌猿来。
这只乌猿遍体黑毛,头上有一个尖尖的毛冠,长手长脚,走起路来两臂乱甩,一歪一扭十分滑稽。苏学士从没见过这样的猴子,好奇心起,走近前细看,这乌猿瘦脸尖嘴缩头缩脑,一脸愁苦之相,见苏学士看它,就撮起嘴来呜呜直叫,好像在和苏学士说话儿。
詹太守在乌猿肩头拍了拍,指着荔枝树叫它看,说声:“去吧!”那乌猿懒洋洋地走到树前,三攀两纵已经到了树顶,一手扳着树枝,一手把荔枝折下,一把把丢下树来,衙役们在树下捡拾,不大功夫已经捡了一盆。詹太守在树下招唤,半天,乌猿才慢吞吞地爬下树来,手里还拿着几粒果子,边吃边缩头缩脑看这些人。
“将军荔”本就甜美,又有乌猿取果,十分新鲜有趣。苏轼走上前学着太守的样子拍拍乌猿的肩膀,说声:“多谢。”众人都笑起来,于是聚坐一团吃起荔枝来。
片刻功夫一盆荔枝吃个干净,苏学士把手一拍站起身来,挥笔写就一首:
“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从这首诗成的一刻起,苏学士彻底在岭南惠州安家落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