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二十七娘去了(1 / 1)

颍州就是今天的安徽阜阳。此处地临黄淮,鱼米之乡,土地肥沃,是个太平无事的富足之地。太皇太后把苏轼放到颍州,就因为这里安静,适合休养。

然而苏轼刚到颍州却遇上一个麻烦:当地原有几股强盗为患一方,后来被官军打散了,其中有个贼头名叫尹遇,带着一伙亡命徒逃到颍州治下汝阴县,这个贼被官府追急了眼,光天化日冲进市集抢劫,惊动地方。苏轼急忙把汝阴县尉李直方找来问话。

李直方是个进士出身,捉贼似乎不很在行,只说:“尹遇出了名的凶狠,手下都是亡命徒,在地方上又有多处巢穴,实在不好对付。”

苏轼脾气直,最不爱听这些话:“没有不好剿的贼,只有没本事的官!尹遇连犯大案,身上背着十几条人命,只是一句‘凶狠’就算了,要你这个县尉做什么?”

李直方虽是文人,颇有豪杰气概,听苏轼就这么说,立刻答道:“大人责备得对!下官到汝阴做县尉,果然没什么政绩,请大人给我一个月时间,或是尹遇就擒,或是下官死在外头,总之必给大人一个交待!”

李直方忽然说这话,苏轼觉得意外,半晌点头道:“有你这一句话,就是朝廷没用错人!我从府里拨给你二十名精干的弓手,捉了贼,我一定奏明朝廷升你的官。”

李直方忙说:“多谢大人。若捉不到贼,这个官我不做了。”

从苏太守这里请了命,李直方真的下了“必死”决心,回家拜别九十岁的老母亲,带着几个捕快在汝阴县境到处搜查,后来才知道,原来尹遇抢劫杀人之后已经逃到寿州府去了。那里并不是李直方管辖之地,然而李直方在苏轼面前拍了胸脯,丝毫也不退缩,带着二十名弓手悄悄潜到寿州,自己孤身化装成牛贩子到乡下打听,终于查知尹遇藏在成家寨,立刻通知手下,二十多人冲到成家寨来捉尹遇。一场混战,尹遇果然凶恶,杀死几名弓手眼看要逃走,李直方奋勇上前同尹遇格斗,亲手捉住尹遇,自己也受了伤。

成家寨这一仗打掉了颍州府最凶的一个贼头,李直方立了大功,只是弓手人少,尹遇又凶,所有人只顾着捉他,尹遇手下那帮贼大半逃走了。

见李直方果然捉了贼,苏轼大喜,立刻为李直方请功,哪知朝廷竟驳回了他的请求。

原来大宋朝有个规矩,官府捕盗,擒杀过半才算立功。李直方虽然捉了贼头子,可尹遇手下大半逃走,没捉到几个人,这就不能算“擒杀过半”了,于是朝廷不给李直方计功。

其实朝廷不肯升李直方的官,是政事堂上有人故意和苏夫子作对。苏轼也有感觉,再上札子请求给李直方记功,仍然得不得回复。

苏夫子的事办不成,是“朔党”的人跟他为难。

苏轼到颍州的时候,苏辙刚对刘挚他们发起反击,朝廷好似战场,苏太守请求给立了功的地方官升职,和朝廷里的事毫不相干,政敌们照样咬着不放!

眼看朝廷党争无处不在,不分公私,见人就咬,见事就刁难,苏学士心里厌恶至极,一个人在房里坐着生闷气。二十七娘从外头进来,见他这样,就问:“遇上什么事了?”

苏轼摇摇头:“也没什么。”

二十七娘温柔娇怯,遇事全无主意,以前苏学士年轻,和这位小娇妻在一起觉得甜蜜异常,可如今苏轼老了,官做大了,心里装的事儿也多了,面对单纯老实的夫人,可说的话越来越少了。他心事只有聪慧玲珑的朝云能开解,可自从黄州回来,朝云在主母面前像只避猫鼠,根本不敢近苏夫子的身。结果知心人不在眼前,眼前人不能知心,苏轼越发孤独了。

二十七娘这辈子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让苏轼快活。丈夫快活了她才快活。现在看着苏夫子发愁,一时想不到好主意,回头看见堂前花圃里一树梅花盛开,忽然有了主意:“你在颍州朋友很多,陈时道、赵令畤还有欧阳修老先生的两个儿子叔弼、季默都在颍州,干脆把他们请来喝一顿酒,多写几首咏梅花的好诗如何?”

会客饮酒是苏轼的大爱,可现在诸事不顺,竟没这个心情,叹了口气:“天冷心烦,喝酒也没意思。”

二十七娘笑着说:“有炉火,有热酒,有梅花,天冷怕什么?况且春月最明,比秋月美得多,如此良辰不在花下饮酒,岂不负了一树红梅?”见苏轼还懒着不肯动弹,伸手扯他,“你写帖子,我去备酒菜,不要犯懒!”苏轼给夫人推着起身请客去了。

这天晚上苏夫子真就邀请颍州通判赵令畤等几个朋友到府,热炉暖酒,春月红梅,痛快喝一顿酒,热闹吟几首诗,尽兴而归。回到住处,万籁俱寂,只有卧房中灯火一点,二十七娘还在等着丈夫回来。

和苏轼在一起这些年,不管何时何处,只要二十七娘在丈夫身边,不管多晚,总要等他。

最近几年二十七娘身体不太好,时时心口疼,虽然一直吃着药却不见效。苏轼嘱咐夫人好生休养,可二十七娘有时听有时不听。今天又等到深夜,倒让苏夫子不忍,就说夫人:“我这人吃了酒摸黑躺倒就睡了,又不用操心,何必等我?”

听丈夫说傻话,二十七娘笑着说:“人这东西什么都不怕,就怕孤单。若不等你,回来一看黑灯瞎火,你也孤单,我自己在黑处躺着也孤单,干脆点个灯坐着,心里想着你,你也知道我想你,这一来两人都不孤单了,多好。”

二十七娘这话真是个朴素的道理,苏轼没话说,只问她:“今天身子好些吗?”

二十七娘笑道:“刚才有些闷,你一回来就好了。”

二十七娘身子不太好,累的时候心口发闷,见了丈夫就顾不得自己了。倒了热茶看着苏轼喝下去,这才问他:“刚才酒席上有好诗吗?”

二十多年过去了,在苏夫子眼里,二十七娘仍是当年那位娇怯温柔的小夫人,故意仰起头儿说:“席间各人都有诗,仔细看看,还是我写的最好。”逗得夫人一笑,又凑近前在她耳边低声说:“最好的一首诗我不肯给他们看,藏在心里,偷带回来送给夫人。”就在灯前铺纸写了一支《减字木兰花》:

“春庭月午,摇**香醪光欲舞。步转回廊,半落梅花婉娩香。

轻云薄雾,总是少年行乐处。不似秋光,只与离人照断肠。”

苏夫子大事糊涂小事明白,朝廷上总得罪人,闺阁中倒很会哄人。得了诗,二十七娘欣喜不已,低声笑道:“多谢了。”

苏夫子得了趣,就在夫人耳边低声问:“你怎么谢我?”忽然想起,夫人身子不大好,不该劳神,忙自己换个话题,“明天没有公事,一起去游西湖如何?”

二十七娘点头答应了。

和杭州一样,颍州城里也有一个西湖。

这个小湖恰在城西,分为东、西两池,长不过十里,宽仅两里,花香林密,风光旖旎。可惜颍州西湖水浅,西池最深处不及一丈,东池浅处不足一尺,池里种满荷花,可惜春天水落泥出,荷叶枯败,无景可赏。小船儿只在西池里漂着,远看没有山水,近处只是残荷,有点儿煞风景。苏轼正和夫人说话儿,忽听前头“扑棱”一声响,一条大鱼在水中跃起,泛起一片水花,把人吓了一跳,接着又有几条鱼跳起来,一鱼闹百鱼惊,东池水面“哗啦啦”乱成一片,无数大小鱼儿乱蹿乱跳,苏轼忙问船夫:“这些鱼怎么回事?”

船夫答道:“东池的水本来就浅,现在天冷水落,这些鱼怕是要干死了。”

“这些鱼为什么呆在浅处,不游到深水里来?”

船夫指着前头说:“湖心有一处堤埂没在水下,正好隔开东西两池,东池的鱼被挡住过不来。”

听了这话苏轼还不觉得,二十七娘却心中不忍,想了半天忽然问船夫:“湖上有没有会打鱼的?”

船夫答道:“夫人想吃鲜鱼,船上就有。”

二十七娘忙说:“我是说困在浅水的鱼儿可怜,咱们能不能找几个渔夫,把东池的鱼捞出来放到西池里去?”

一听这话船夫第一个摇头:“东湖水浅泥深,鱼很难打。”

二十七娘一心想救这些可怜的游鱼,听说难办,就回身推丈夫:“你能不能想个办法?”见苏轼犯难,又说,“只当做个功德,将来自有好报,怎么样!”

夫人平时只知道对苏轼好,没有什么事求他,今天说了这话,苏轼想不答应也不行,只得笑道:“我想想办法。”下午回到衙门就把判官赵令畤找来商量“迁鱼”的事。声明所有费用由苏太守自家负担。赵判官很快雇来几个渔人,苏学士回家向夫人讨了二十贯钱给这些人,就在东池撒网捉鱼往西池里迁。

听说事情办成了,二十七娘很高兴,早早跑来看热闹,见这些人在东池里一网接一网撒下去,网起的活鱼装进大桶运到西池放生。赵判官知道这是太守夫人的意思,跑过来对二十七娘说:“夫人这个主意真好!天冷,鱼儿不易死,若是夏天,这一闹,鱼儿只怕要死一多半了。”一句话说得二十七娘十分高兴。苏夫子心情也好,当场做一阕《蝶恋花》送给夫人:

“泛泛东风初破五,江柳微黄,万万千千缕。佳气郁葱来绣户,当年江上生奇女。

一盏寿觞谁与举,三个明珠,膝上文王度。放尽穷鳞看圉圉,天公为下曼陀雨。”

正在苏夫子闲居颍州怡情养性的时候,朝廷发下诏命:苏轼以龙图阁学士充淮南东路兵马钤辖知扬州军州事。

太皇太后忽然把苏轼调到扬州,这个任命很有意思。就在三个月前,把持朝政的“朔党”首领刘挚刚被太皇太后从宰相之位拿了下来。那位主张“消合党类,兼收并蓄”的范纯仁做了宰相。可刘挚一去,朝廷更空,太皇太后又想用苏轼来填空子。可太皇太后极有城府,担心刘挚倒台后苏家两兄弟趁机在朝廷坐大,就先不让苏轼回朝廷,而是放到扬州走一遭,再回朝廷重用,一来一回总要半年,太皇太后在朝廷的布局已经完成,苏轼、苏辙就算凑到一起,也没有“坐大”的机会了。

太皇太后对苏轼总是不够了解,以前过于器重,如今又过于防范。其实苏夫子根本没这些心眼儿,让去扬州,立刻就去了。烟花三月才到扬州,还没正经办事,八月,朝廷降诏:苏轼升任兵部尚书兼南郊卤簿使,即刻回京。一个月后又从兵部尚书升任礼部尚书,并授端明殿学士、翰林侍读学士两个头衔。

到这时,苏轼的官位名望都达于极顶,对他的攻击也随之而来。御史董敦逸、黄庆基交章弹劾,所指两件事:第一,苏轼、苏辙结为“蜀党”,任人唯亲;第二,苏轼在宜兴霸占田产任意胡为。

所谓“蜀党”还是原来那个旧话题,被御史弹劾的是王巩、秦少游、张耒、晁补之几个年轻人,这些人都是小官儿,若说这就是“蜀党”,那“蜀党”的势力也未免太弱了。所以“蜀党”的说法不值一驳。

至于“霸占民田”,却是苏轼在宜兴黄土村买的那块地出了问题。

苏轼从黄州回来的路上曾在常州府宜兴县买了块地,想不到地刚买下,朝廷忽然起用了他,苏夫子一家人在宜兴住了个把月就搬到京城去了,后头几年没回宜兴,苏轼正做翰林学士,又忙,那块地被扔下不问。直到苏夫子想起来,请朋友回去查问,才发现原来的地主老曹居然把地赖在手里照样耕种,而且一斤粮食也不分给苏夫子!

遇上这么个无赖家伙苏夫子很不高兴,尤其他在宜兴时还把老曹当成朋友,现在更是恼火,就报了官。地契文书俱全,老曹不敢抵赖,苏家顺利拿回土地,可被老曹弄走的地租粮食追不回来,苏夫子一生不会和人缠斗,宜兴的地也不想要了,干脆跟老曹说,让他以原价把地买回去,老曹答应了,又拿不出钱来,结果又拖了一年,再被这无赖骗走一年租子,土地才彻底回到苏家手中。

——端明殿学士、翰林侍读学士、礼部尚书苏子瞻,竟被一个平民百姓坑了几个来回,赖走了几年地租,而且无处说理!这话说出来谁信?

现在御史们咬的就是这么一件破事儿。

听说实情以后苏轼又委屈又窝火,就到太皇太后面前申诉,太皇太后也没说什么,这件事悄悄过去了。

此时的太皇太后对苏夫子渐渐失望了。

以前太皇太后把苏轼当成宰相人才加意培养,可苏轼似乎担不起朝廷重任,一次次被御史咬住,每次都得靠太皇太后帮他撑腰,也就是说,凭苏夫子个人之力连几个御史的陷害都解决不了,这样的人怎么治国?

早先太皇太后重用苏轼、苏辙,是希望这两兄弟分刘挚的权,以免“朔党”一家独大,后来苏辙进了政事堂,苏轼却外放了,就在这段时间里,太皇太后使用权术拿下了刘挚,把他贬出京城,范纯仁又回来做了宰相,加上原来的宰相吕大防,朝廷已经比早前安定了,太皇太后在看出苏轼不堪做宰相的同时,意外发现苏辙倒是个宰相之才,就把注意力放在苏辙身上,苏轼渐被冷落。

苏轼做官三十年,在地方上做官就痛快,回京师做官就别扭,仔细想一想,似乎最快活的日子倒是被贬黄州、在东坡雪堂种庄稼酿酒的时候。如今做了礼部尚书,反而王八钻灶坑——憋气带窝火,于是又请求外放为知府。哪知札子刚递上去,二十七娘忽然病倒了。

京师这地方不适合苏轼,似乎也不适合二十七娘。以前她的身体很好,自打元祐初年进了京,几年功夫,二十七娘的身体越来越坏,如今心疾发作突然倒下,头两天郎中看了还肯开药,到第三天来看,二十七娘昏昏沉沉,神志已失,救不得了,只说:“准备后事吧。”

二十七娘和苏轼在一起二十三年了,忽然就要诀别,五十八岁的苏夫子痛哭失声。和苏迨、苏过守着夫人片刻不离。到八月初一清晨,天刚亮,二十七娘醒了过来,拉着丈夫和儿子的手落了几滴泪,交待了些话,抬头看看不见朝云,就叫苏轼把朝云找来。

片刻功夫朝云赶了过来。二十七娘拉着她的手说:“妹妹这些年受了苦,我都知道,但我不知怎么劝你。现在我要去了,这个人交给你了,你照顾他,比我照顾得好。”

听了这些话朝云泪下如雨,跪在夫人面前话也说不出来。二十七娘又告诉朝云:“我有个宝贝放在妆奁匣里,你帮我拿来,那东西我要带着走……”朝云忙出去,片刻拿着一个巴掌大的檀木盒子回来,交到二十七娘手上。

这小盒子是二十七娘从娘家带过来的嫁妆。当年到苏家时,匣里只装着一支词,就是苏轼在瑞草桥边亲手写的《水龙吟》。做夫妻这二十多年,苏夫子给夫人写了好多诗词,从“恨西园落红难缀”到“只与离人照断肠”,都在里头。

“这都是你给我的,走的时候带着它,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二十七娘双手攥着小盒子放在胸前,对苏轼微笑道,“我这一辈子跟了你,没吃过亏,没受过苦,没有一点不满足的地方。如今我先去了,你们两人,好生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