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马府一游苏夫子十分尽兴,刚回到家,弟弟苏辙已经找上门来,开口就问:“贾易上札子弹劾兄长,兄长知道这事吗?”
苏轼忙说:“我听说了。贾易说我在杭州时上札子请朝廷救灾是‘妄奏’,说什么两浙无灾,简直不是人话!我已经见过御史中丞赵君锡,把事情和他解释了,赵君锡担保没事。”
苏夫子就是这样,在地方做官事事明白,一到朝廷,斗起心眼儿来他比谁都糊涂。苏辙皱着眉头说:“赵君锡只是个御史中丞,岂能压下弹劾札子不办?如今弹劾兄长的札子已经递到太皇太后面前!”又问,“颜章、颜益是什么人?兄长在杭州时判过这两人的罪?”
苏轼忙说:“颜章、颜益交纳贡缎以次充好,我把这两人刺配牢城营了。”
苏辙对律法十分明白,连连摇头:“若只是交纳贡缎以次充好,并不至刺配之罪……”
苏轼恨恨地说:“你不知道,这两人都是地方上的恶霸,欺压乡里,威胁官府,不重治,怎能灭这些坏人的威风?”
苏辙连连摆手:“兄长先不要说这些。贾易札子里说你不依律法,重治犯人,这都是麻烦事!现在又有杨畏、安鼎两个御史递进札子,说的也是这几件事,我看背后似乎有人要害兄长。贾易这些人手脚很快,兄长应该立刻上札子辩驳,免得太皇太后误会。”
苏轼点点头:“我马上就写札子。”
苏辙走后,苏轼花了一夜功夫写好札子,第二天递了上去,自己仍像往前一样到学士院办公。见坐下,秦少游走了进来,见没旁人就问苏轼:“先生因为什么事和贾易结了仇?”
秦少游是个诗人,从政非其所长。若说朝廷里的事苏轼七分不懂,秦少游就真是十分不懂了。苏轼只得解释:“有人看我回朝心里不安,背后整我。好在贾易说的都是胡扯,我在杭州时上报灾荒,向朝廷请求救济,地方上都有账,贾易要查只管去查!至于我治了两个恶霸,当时朝廷已经下过文书,免了我的罪,今天贾易把这事翻出来,我也不怕他。”
听苏轼说得这么稳当秦少游放了心,又问:“究竟何人要害夫子?”苏轼撇撇嘴,没说话。
要害苏轼的是宰相刘挚,但刘挚是司马光的人,司马光是苏轼崇拜的高贤,所以苏轼不愿提刘挚的名字。
见苏轼不说,秦少游也就不问了:“我知道光明磊落,不怕小人陷害,可现在的时局和以前不同,御史凶狠,宰相畏怯,要是贾易不顾一切死咬夫子,弄不好朝廷会各打五十板。贾易小人一个,死猪不怕开水烫,若夫子因此被朝廷外放,就不值得了。”
听了这话苏轼淡淡一笑:“你哪里知道,前头外放杭州就是我向陛下求回来的恩典,这次回京之后我已经写了几道札子,仍然请求外放,只是太皇太后没有批复。”
苏轼说的是真话。
东坡居士和别人不一样,没有那么功利。三年前请求外放杭州知府的时候他就把朝廷的事看淡了,就给个宰相也不愿当了。这次回京,屁股还没坐稳,“弹劾”已经来了,更让东坡居士厌恶,先后上了七道札子请求外放做知府,太皇太后却要用苏轼、苏辙抗衡刘挚,所以按着不放。
苏轼是个文人,不是官僚,朝廷的勾心斗角他不懂;他的心思,朝廷里的人也不懂。若刘挚他们知道苏轼上了七道札子,只想到外头去做知府,大概就不会这么狠狠地攻击他了。
话说到这里,苏轼又想起一件事来:“听说不久前贾易也上札子弹劾你了?”
听了这话秦少游一脸苦笑:“有这事。贾易说我****无才,做秘书省正字是‘污辱文馆’,学生也不知污辱了什么,夫子不必管,随他去吧。”
秦少游这个漫不在乎的劲头儿倒真有苏夫子的风采。苏轼却知道这样下去秦少游必被赶出朝廷,忙说:“举荐你做秘书省正字的是御史中丞赵君锡,我去和他说说,少游当可无事。”
当天苏轼又去见了赵君锡,跟他谈秦少游的事。哪知赵君锡的态度和上次大不一样,皱着眉头说:“秦少游这个人我只以为他有才,哪知道此人品行浮薄,不堪大用。我打算撤回举荐……”
一听这话,苏轼就知道赵君锡是被贾易那个弹劾吓住了。忙说:“秦少游才华过人,为人也正派,大人千万别听别人的议论。”
赵君锡沉吟半晌才说:“我想想吧。”
见赵君锡态度不爽快,苏轼知道多说无益,也就告辞了。
贾易弹劾苏轼,背后全是阴谋,苏轼很快递进札子驳斥贾易,太皇太后就把两道札子都交给宰相吕大防、刘挚,让他们拿去商量。临走又特别嘱咐:“此事审明以前,不得把札子给别人看!”
显然,太皇太后不打算为几件小事为难苏夫子,所以不让宰相们把这些争执公诸天下。
有太皇太后的暗示在这里,两位宰相也都谨慎起来。一番讨论尚无结果,忽然情况又变,贾易再上札子,指责苏轼题写反诗!
原来苏轼早年写过一首小诗:
“此生已觉都无事,今岁仍逢大有年。
山寺归来闻好语,野花啼鸟亦欣然。”
这首小诗看似平常得很。然而贾易解释之后,问题就大了。
贾易认为苏轼这首诗写于神宗元丰八年五月初一,而且原诗前后两句是颠倒的:
“山寺归来闻好语,野花啼鸟亦欣然。
此生已觉都无事,今岁仍逢大有年。”
元丰八年,正是神宗皇帝宴驾之时。贾易认为苏轼遭了黄州之贬,对神宗皇帝心怀怨恨,听说皇帝驾崩,竟然十分高兴,把神宗驾崩的消息称为“好语”!说神宗去世,竟然连野花野鸟都“欣然”起来。更可恨的是苏轼竟说“此生已觉都无事”!难道神宗驾崩,正好解开了苏轼一生最大的心结吗?
这么一解释,这首平淡无奇的小诗顿时成了杀头的大罪。
早前贾易弹劾苏轼,太皇太后根本没放在心上。哪知忽然出了这么大的事!太皇太后再不能压着不问,急忙把宰相吕大防、刘挚和刚从门下侍郎升任尚书右丞的苏辙叫上殿来,问他们:“贾易上札子弹劾苏轼,其中罪名甚重,你们怎么看?”
面对这个恶狠狠的指控,苏辙不慌不忙向上奏道:“臣以为贾易的札子捕风捉影,胡编乱造!先帝于元丰六年下诏任命我兄长为江州知府,因为蔡确等人阻挠,一直不能施行。到元丰七年,先帝亲下御札,命我兄长以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出任汝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先帝如此大恩,我兄长感激涕零,怎么会心存怨恨?至于这首诗,写于元丰八年五月,当时新君已经继位,我兄长回京路过扬州,听到父老们称赞皇帝的仁德,心中高兴,才写了这首诗,题在寺院墙上。其中‘好语’指的是父老乡亲称赞当今皇上的话!太皇太后想想,这时先帝驾崩已有数月,我兄长怎么会刚刚听到消息?我兄长受先帝大恩在先,岂能生出狼子之心,竟以先帝驾崩之事为‘好语’?这根本说不过去!”缓了缓又说,“至于贾易所说这首诗次序颠倒,原诗‘山寺’两句在前,‘此生’两句在后,这话也不可信。臣兄长所写的诗外面多有传抄,难道所有传抄的人都把原诗文字弄颠倒了?况且原诗就在寺院墙上,派人一查便知,又怎么会出错?”
苏辙是个厉害人物,几句话就把一桩陷害说穿了。
太皇太后本就信任两苏,厌恶贾易,听苏辙说得头头是道,立刻吩咐:“叫贾易来问!”
片刻功夫,御史贾易到了延和殿上。太皇太后冷冷地问:“你说苏轼题写反诗,可有证据?”
贾易忙说:“这些事臣在札子里已经写明了。”
太皇太后又问:“此诗作于元丰八年五月,难道苏轼直到五月才听说先帝宴驾的消息?你又说苏诗上下句子被他自己调换了,确有此事吗?”
见太皇太后问得厉害,贾易心里顿时慌了,忙说:“臣也是风闻言事。”
太皇太后冷笑一声:“此事要彻查!若纯是诬陷,你必带罪。”
眼看一首“反诗”没害成苏轼,贾易自己倒成了落水狗,惊慌之下连忙奏道:“臣这里还有苏轼的罪证:臣前日递上札子时,苏轼曾到御史中丞赵君锡处说情,想请御史中丞出面阻止臣告发苏轼;后来苏轼又找到赵君锡,质问他为何先前举荐秦少游,又将举荐撤回。本朝有规矩,官员不得与台谏交往,苏轼却屡次威逼御史中丞,难道无罪吗?”
听了这话,延和殿上所有人都吃一惊!
朝廷官员和台谏官交往确实是不允许的。因为御史是朝廷耳目风纪之臣,这些人和执政官员若有勾结,后果极为严重。苏轼跟赵君锡前后见了两面,确实不合规矩。
然而让众人惊讶的并不在此。到这时所有人都听出来了,原来背后陷害苏轼的不只一个刘挚,更凶险的,竟是那位苏轼的至交好友——御史中丞赵君锡!
赵君锡早年和苏氏兄弟有交情。元祐初年苏氏兄弟被太皇太后器重,赵君锡趋炎附势,尽力巴结苏轼。苏轼老实,把这个人当成好朋友看待,赵君锡就攀着苏轼这棵“大树”爬了上来,一直做到吏部侍郎。
苏轼外放杭州以后,太皇太后把苏辙升为御史中丞。后来又升苏辙为门下侍郎,吏部侍郎赵君锡就顶苏辙的位子当了御史中丞。后来苏家两兄弟和宰相刘挚起了冲突,这些都被赵君锡看在眼里,悄悄算一笔账,觉得苏辙要是从门下侍郎的位置上被打下来,赵君锡必有一步升迁,弄得好,大概能顶苏辙的位子,做个门下侍郎。
当贾易受刘挚指使弹劾苏轼的时候赵君锡算了一笔账,认定苏轼一倒台,苏辙跟着也倒,那时候他赵君锡就爬上去了。立刻暗中和贾易勾结,纵容此人弹劾苏轼,甚至把苏轼找他时说的话都悄悄告诉了贾易。如今贾易慌乱之下为求自保,把赵君锡捅了出来,到这时,大家才看透了御史中丞的真面目。
简直比鬼还吓人!
然而苏轼找赵君锡说话真有其事。不管苏轼和赵君锡说的是什么,都难逃“交结御史”的嫌疑。到这时苏辙也不知如何是好了,只能向上奏道:“臣的兄长有过失,臣不敢辩,即刻回家待罪。”行了礼,退出延和殿。
到这时,太皇太后也知道苏轼确实有过错,想把他继续留在朝廷已经不可能。就问:“宰相以为此事如何处置?”
当太皇太后把贾易叫来问话的时候,宰相刘挚已经看出太皇太后动怒,贾易这个人大概保不住了。至于赵君锡,不是他的人,他也不管。立刻向上奏道:“臣以为贾易的奏疏前后矛盾,似不可信。如此捕风捉影弹劾大臣,实非御史所当为!臣以为应将贾易外放为好。”
刘挚还算聪明,这时候不敢护着贾易,反而把这条走狗出卖了。太皇太后也就顺着他的话说:“贾易可恶!”
到这时宰相吕大防也不能不说话:“臣以为苏轼也有过失,若继续留京只怕朝廷不能安静,不如把苏轼和贾易一齐外放为好。”
听了这话,太皇太后好半天没有吭声。终于说了句:“贾易的责降务必从重!”
其实太皇太后也知道苏轼保不住了,她说这句重话是让两位宰相明白:太皇太后对苏家两兄弟很器重,把苏轼外放,她已经很不情愿。若两位宰相再提及“惩治苏辙”,就太不识相了。
吕大防为人厚道,本就不想为难苏氏兄弟,话说到这里就不往下说了。刘挚也知道自己已经打了胜仗,若再穷追不舍,急着去打苏辙,太皇太后一发威,不但苏辙拿不下,苏轼都动不得,只得跟着吕大防领诏退下。
几天后,诏命下达:贾易外放宣州知府。苏轼以端明殿学士、翰林侍读学士、礼部尚书外放颍州知府。另赐对衣一袭,犀带一条,银鞍辔骏马一匹。
贾易、苏轼双双外放之后不久,暗箭伤人的御史中丞赵君锡降为吏部侍郎,退出台谏。
经这一场冲突,苏家两兄弟遭了刘挚的暗算!眼看兄长被逐出京,苏辙心里愤恨不平,立刻找来监察御史杨畏做打手,上札子弹劾刘挚和蔡确等人串通一气,制造谣言,说神宗驾崩以后,太皇太后暗中有拥立昌王之意……
造谣说太皇太后企图拥立自己的儿子昌王赵灏为皇帝,这是个天大的罪过!当年蔡确因为造这个谣,被太皇太后整死在岭南。如今这个黑锅扣在刘挚头上,太皇太后果然大怒,立刻罢了刘挚的宰相之位,把他外放为郓州知府。早年退下的范纯仁重登相位。
至此,一场历时经年的政治搏杀终于尘埃落定,朝廷人事发生了重大变化。
没本事的苏轼外放了,有本事的苏辙升任副相了;讨人厌的专权宰相刘挚赶走了;卑鄙小人赵君锡消失了;主张“消合党类、兼收并蓄”的纯臣君子范纯仁又回来做宰相了。从此朝廷上有了两个正直敦厚、绝不可能结党营私的宰相和一位精明果断极得太皇太后信任的副相。从熙宁、元丰到元祐延续二十多年、乱七八糟的党争,至此告一段落。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头年朝廷上党争如火,大臣人人自危,没功夫琢磨时局。如今整个朝廷走出了困局,回头一看,大臣们惊讶地发现:这场你死我活的激烈角逐,原来一切尽在太皇太后掌握之中!
当然,太皇太后并没有刻意在朝臣之间制造冲突,她只是巧妙地利用了大臣之间的冲突。经过一番精妙设计,太皇太后仅凭一人之力瓦解了羽翼丰满、霸道日甚的“朔党”,拆散了影影绰绰、似有似无的“蜀党”,把已经走到悬崖边的大宋朝廷带回到无党无私、君臣共治的正路上来了!
神宗皇帝治国十八年,把朝廷找散了;太皇太后垂帘八年,又把朝廷摆正了。为什么同是聪明绝顶的人,用的都是“帝王术”,结局却这么不同?原因只有一个:神宗皇帝权欲薰天,他做一切事,只为自己独揽大权;太皇太后毫无权欲,她做一切事,只是为了把被神宗夺走的权柄归还给朝廷……
——治国不可以用权术!如果非要弄权不可,就学学太皇太后,把“大道之行,天下为公”的古训当成座右铭,想一切办法把权力还给朝廷、还给台谏,而不是把独裁大权都揽到自己手里去。
现在,高太皇太后——这位古往今来第一佑国安民、足智多谋的老太太终于可以领着一群正直纯臣好生治理天下,把大宋王朝带回久违的太平盛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