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最后的盛会(1 / 1)

就在苏学士回京担任翰林学士承旨的同时,京城里出了一件大事:附马王诜花费万贯资财新建的“西园”落成。

附马王诜是个不幸的人。早年无故被牵涉进“乌台诗案”,神宗皇帝把他贬到外地,王诜的夫人蜀国大长公主因为思念丈夫一病不起,竟然逝去!神宗大怒,把姐姐的死赖在王诜身上,贬到均州受罪!幸亏神宗去世得早,不然王诜一辈子都要在京西南路的荒山野岭里度过了。在直到神宗去世,太皇太后才想起这位附马,把他招回京师挂了个团练使虚衔,从此置之不问。

爱妻亡故,自己无故受一场大罪,王诜嘴上不敢明说,心里都是牢骚。既然没人理他了,王诜就拿出万贯家财尽力整修府中西园,故意搞得尽人皆知,要让天下人看看——没有皇家照顾,附马照样享福!

王诜有钱,又有雅趣,把西园修得极为出色,凡见过园中胜景的都赞叹:“水石潺湲,风竹相吞,炉烟方袅,草木自馨。”王诜也很得意,就在这年五月邀请京城名士苏轼、黄庭坚、秦少游、李公麟、米芾、王巩、李之仪、郑靖老、张耒、晁补之、王钦臣、刘泾以及僧人圆通、道士陈碧虚共游西园。

有意思的是,这次盛会中除了苏轼、苏辙两兄弟外,黄庭坚、秦少游、张耒、晁补之四人都是苏轼的晚辈学生,称为“苏门四学士”。也就是说宾客里一半都是 “死硬的蜀党”。幸亏王诜是个玩物丧志没人搭理的废物附马,不然怕也要被刘挚这些人当成“蜀党”中的一员狠命弹劾了。

这次宴会上,苏学士遇见了早先因“乌台诗案”蒙难的学生王巩。

王巩的祖父是真宗朝宰相,父亲是仁宗朝的尚书,这么一位贵公子,又无心政治、只爱书画,就因为他是苏轼的学生,无缘无故遭了打击,竟被贬到广南西路宾州府,是整个“乌台诗案”中遭贬最狠、境遇最差的一位——甚至比诗案“主犯”苏轼贬得还远!

这些年苏轼在黄州一直惦记王巩,不知这位学生在广西深山老林里遭了什么样的罪。直到“元祐更化”扫除奸邪,王巩才被任命为西京通判,又转扬州通判,此时刚刚回京。

自从当年徐州一别,到如今苏轼才与这位学生重逢。前后十多年,当年风流倜傥的翩翩公子如今也过了中年。然而王巩须发乌黑,面色红润,笑容可掬,仍是当年那副沉稳潇洒的神态,十多年的苦难岁月似乎没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迹。倒是见了夫子的面王巩有些惊讶:“多年不见,夫子头发都白了!”

是啊,苏夫子数年间痛遭磨砺,已经须发斑白了。想起这些年的经历,唏嘘不已:“当年因为一个‘诗案’害得定国贬往宾州,受了不少苦吧?”

王巩淡淡一笑:“夫子这话偏了。若不贬到宾州,我怎么知道天下有宾州?莫说宾州,怕是连广南西路都不知道。吃不着酸粉、尝不到甘蔗、游不得武陵山。画山水的时候只知有北派,不知南派山水怎么画了。”

王巩以前是个傲气十足的贵公子,如今成了如此豁达之人,倒让苏轼敬佩:“这么说宾州一行大有益处?”

王巩点头笑道:“这几年学生只明白了一件事:身体发肤皆虚幻,我心安处是故乡。”

好一句“我心安处是故乡”!苏轼拍手赞道:“王定国悟了!”

王巩摆摆手:“惭愧,这话其实是我夫人说的。我这次到宾州不但未死,还能活得有滋有味,多亏身边有这位知已。”

王巩所说的“夫人”并不是他的结发之妻,而是一位侍妾,名叫宇文柔奴。

这位柔娘原是歌伎,不但乐器歌喉十分出众,而且精通医术,姻缘巧合跟了王巩。后来王巩被贬宾州,柔娘始终追随左右,不但与他共历艰难,还凭自己的医术在当地救了不少人,“我心安处是故乡”就是聪慧贤德的柔娘对王巩说的。

听了这个故事旁人都羡慕王巩的艳福,只有东坡居士惊得目瞪口呆。

这是宾州吗?仿佛是黄州!这是柔娘吗?分明是朝云……

想到这里,东坡居士深有感触,对王巩笑道:“我有一首好词,一半送你,一半我自己留着。”提笔写了一支《定风波》: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东坡居士这首词真是绝品。可什么叫“一半送你,一半我自己留着”?这话只有他懂。

看了如此佳作与会众人个个赞叹。“大猢狲”孙觉的女婿黄庭坚忙捧过一轴画来:“龙眠居士送我一幅画,画得极精,想求夫子题一个跋。”

龙眠居士,乃是绘画名家李公麟。

宋代是中国历史上一个黄金时代,文化、艺术达于极顶,前边的汉唐、后边的元、明、清都远远不及。尤其绘画艺术到两宋登上巅峰,至元朝极速衰落,清朝统治者品味低俗得可怕,干脆把整个国家的审美带到“沟里”去了。如今回看两宋,不得不说,三百年来中国艺术精华尽失,一无可观。

两宋绘画史称第一,李公麟又是当时首屈一指的大画家。此公在朝廷混了三十年,其实并不求官,专以绘画为乐,是个“身在朝堂心在野”的闲散人。所绘人物、神佛、山水、花鸟都称为当世第一,又擅画马,胜于唐人韩干。因为醉心艺术,心无旁骛,李公麟虽然做官,却和“党争”沾不上半点关系,和朝堂上的风雅学士都是莫逆之交。

现在黄庭坚拿出李公麟的画请苏轼题跋,众人围过来展画一观。见画得是六七人围案掷骰,六粒骰子已经入盆,其中五粒定住,都是六点,另一枚尚未落定。旁边数人屡息观看,紧张之情溢于言表,有一个似乎是掷骰子的人,比别人更显激动,眉目翕张,俯首骰盆张口大呼,笔法细腻,形态生动,呼之欲出。

李公麟画人物本就奇绝,这一幅全取动态,又是人物画里最难掌握的,而他却能画得如此传神,实在令人敬佩。哪知苏轼却指着那据盆而呼的人笑道:“龙眠老弟何时学起闽南话来了?”

听苏夫子有此一问,众人愕然,连站在旁边的李公麟都不明白,忙问:“夫子何意?”

苏轼笑道:“天下方言说‘六’的时候都是闭口音,只有闽南地方说‘六’是开口音,这个人呼‘六’之时张口而呼,岂不是闽南话吗?”

苏夫子这话只是四个字,叫做“不值一驳”。

苏子瞻是个诗人气质,想事全凭热情,思路较为偏激,缺乏严谨风范和冷静务实的态度。作为文人,这是他生命中闪光之处,作为官员,这是他性格中的一大毛病。加之他平时情绪来得快,嘴巴更快,说话有时候不走脑子,一生吃苦受难得罪人都从这上头来。偏偏这是他的天性,改不了。

骰盆中五粒骰子已是六点,第六粒未定,所以苏轼认为大叫之人必是叫一个“六”,纯是猜测。谁知道那据盆而呼者在说什么?又或者此人根本就不是掷骰者,倒是对赌的人,反而不愿意人家掷出个六点也未可知,谁能断定此人嘴里只叫一个“六”!

再说,张口大呼才显出这人的急躁癫狂形态,若发一个“闭口音”,这张画该怎么画呢?

苏夫子这一乱评,有人觉得在理,暗暗点头,有的却悄悄摇头。李公麟就在边上站着,听苏轼对他的画吹毛求疵,心里多少有点不痛快,又不能计较,笑而不语。附马王诜和李公麟交情最深,脑子又快,笑着说:“龙眠的画可遇不可求,苏夫子又是一副神仙风骨,不如就请龙眠当众给苏夫子画一幅小像,给大家开开眼界如何?”

听了王诜这个主意众人一起叫好。李公麟正想显显本事,苏轼也觉出刚才自己多了嘴,有点不好意思,于是东坡居士携竹杖走到一块山子石边坐下,李公麟舔笔铺纸迎面而立,就在案头为苏轼画了一幅极为传神的小像。

画上的苏学士倚石侧坐,竹杖横在膝头,脸庞圆润,身子微微发福——显然这是东坡居士一辈子最扬眉吐气、人也最胖的时候,双眉上挑,眼睛不大,颧骨高耸,蓄三缕须,胡须不很浓密,从面上表情和身体坐姿来看,东坡居士画像时似乎有些紧张,这也难免。

这张小像用笔简练,笔笔到位,画得非常精准。见了这幅画,爱画如命的王诜喜欢得不得了,攥在手里不肯放开,别人只能就着附马的手看画。秦少游在旁边笑道:“圣人曰:君子多‘胡’哉!夫子只有几根胡须,可见绝非君子。”

《论语》里有个小故事:陈国太宰问子贡:孔夫子为何如此多才多艺?子贡吹牛说:我家夫子乃是圣人,所以多才艺。孔子听后很不高兴,责备子贡道:“太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意思是说:太宰不知道我年轻时候的事(你还不知道吗)!我年轻时家里很穷,为了谋生学会好多手艺。那些贵族们养尊处优,会去学这些手艺吗?当然不会……

现在秦少游故意取个谐音,拿孔子的话笑话苏夫子胡须太稀。苏轼反应倒快,立刻答道:“圣人也说过:小人哉,‘繁’须也!”

苏轼说的也是孔子的故事。

孔子创立“克已复礼”学说,一心克制诸侯,为百姓谋利益。可要办这件大事他一个人的力量远远不够。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孔子到处讲学,教出弟子三千,个个都是职业政治家,要让这些学生跟他一起去克制诸侯。哪知弟子中有个樊须,不知道“政治学”的重要性,居然问孔子种粮种菜的技术。孔子觉得这个弟子志向太小——克制诸侯能救天下人,种粮种菜能救几个人?一生气,骂了句:“小人哉,樊须也!”现在苏轼把樊换成了“繁”,应付秦少游的玩笑。

听这两人一来一去说得有意思,众人都笑了。米芾凑近前看了画像,笑着说:“原来只知道苏夫子好酒,想不到也爱赌钱。”

米芾字元章,是大宋开国名将米信之后,比苏轼小十五岁。跟李公麟一样也是无心做官,不管在哪处任上总是摸鱼打混,常因为糊弄差事搞得丢官罢职。这也是当时一位奇才,书法、绘画、鉴赏三绝。其山水画层点皴染满纸烟云,技法与众不同,被时人称为“米家山水”。书法和苏轼、黄庭坚以及后来成名的蔡京共称“四大家”。

米芾是个出了名的“怪人”,患有洁癖,衣物日日要换,两只手时时要洗,曾因为朝廷大祭的时候在他的官袍上画了符纹,米芾嫌脏,竟然洗掉,因此被皇帝收拾一顿。此人又有个怪处,最爱奇石,但凡见了好石头就走不动,或是倾家**产,或是作揖哀告,一定要把奇石弄到手才罢。有一次在外游览山水,见一处山崖石壁极好,又拿不走,竟跪在石壁下叩头不止,口称“丈人”,一时传为笑谈,都称他为“米癫”。

米芾和苏轼是忘年老友,现在他忽然说这怪话,别人都不明白,忙问:“元章为什么说夫子好赌?”

米芾指着画儿笑道:“你们看夫子双目圆睁,一脸惶恐,嘴唇紧闭,这不是正在吆喝一个‘六’吗?”

苏轼刚才的胡说八道众人已经忘了,忽然被米芾提起,又是一阵大笑。

王诜号称“画贼”,在收藏字画方面的瘾头儿和收藏石头的“米癫”差不多。刚才骗着李公麟给苏轼画了张肖像,其实这幅好画儿他自己收起来了,心里正乐,见米芾跟苏轼开玩笑,突发奇想,忙说:“苏夫子和米元章都以书法著称,不知你们两位究竟谁的字更好?今天方家会聚,不如当场写几幅字让大家品评一番。”

王诜这么说一是爱热闹,二是也想趁机收几幅好字。苏轼没这个心眼儿,米芾却是明白人,连连摆手:“我就写字也不在这里写,到街上写去,一幅字还能卖百十文钱。”

米芾虽然精明,王诜却能拿捏他的短处,吩咐随从:“把我收的那块‘黄山清虚供’取来。”

片刻功夫,从人把“黄山清虚供”捧了上来。王诜揭起盖在上头的丝绢,只见紫檀木座子上摆着一块上品灵璧石,高约一尺,宽半尺有余,色如赤金,千沟百面,看着真有黄山峰峦叠宕的气势,用手摸,滑润如玉,轻轻叩击,其声如金,瘦、漏、皱、透四字齐全,真是难得的宝贝。

见了这块宝贝石头米芾眼都直了,忙扯着苏轼说:“我和夫子各写三幅,让他们比个高低。”

米芾本是精细人,可是见了好东西就犯糊涂;苏轼原是个糊涂人,被人一提醒倒变得精明了,不急着答应,先问王诜:“我二人比书法,胜者能得这块石头,若输了也不能空手吧?”

苏轼这话有点儿讹人的意思,幸亏王诜家里宝贝极多,马上说:“输了也不怕。”叫人,“把那方龙尾砚取来。”片刻功夫,一方宝砚又摆在众人面前。

“龙尾砚”是歙砚中的精品,涩、细、润、坚,发墨如砥,坚韧耐磨,墨色不燥,经久不乏,且这一方砚台是“龙尾砚”里最珍贵的“眉纹”,雕工又出奇,天然生就古树一棵,枝干粗壮,筋叶宛然,高士扶杖倚树而坐,只刻数刀,形神兼备,三分人工,七分天成,其价值与那块灵璧石不相上下。

到这时王诜又说:“两位都是书家,单一幅字很难分出好坏,不如这样,我给两位各五十张纸,你们尽力挥毫,谁先写满五十张就是谁赢。”

王诜这是贪得无厌,要从苏、米二位手里一次弄走一百幅字!然而宝物当前,**力实在太大,这两个人也没多想,立刻点头答应。王诜忙叫人搬来桌案,摆下纸笔,苏轼趁这空子又喝了两碗酒,与米芾各据一案,顿时写了起来。

米芾书法清奇秀逸,生机勃勃;苏轼的字堰仰倾仄,沉雄厚实,若说谁的字好,见仁见智。可现在两人求的是个“快”,运笔如飞,或诗词或文章,或旧作或古赋,想起什么就写什么,转眼功夫只见铁画银钩扔得满地都是。苏轼刚刚喝了两碗酒,如今情绪激动,酒兴催发意兴,渐渐超过米芾,到后来越写越快,等五十幅字写完,米芾案上还有三张白纸没动。

眼看这一番比试终于赢了,苏轼哈哈大笑,上前把奇石捧在手里:“想不到今天吃了顿酒,居然请回这么一尊‘清虚供’。”对王诜拱手,“多谢多谢。”

其实苏轼故意说这话儿逗弄米芾,众人知道他的意思,都在边上偷笑。米芾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忍不住凑过来笑道:“跟夫子商量个事:这龙尾砚是好东西,夫子在政事堂写敕书正用得着,不如留下这方砚台,把石头让给我吧。”

苏学士只是个翰林学士承旨,要说政事堂写敕书,那是他弟弟苏辙。米元章这话乃是一句马屁。

都说“宝贝”是棵随心草儿——没有好不好,喜欢就是好。米芾是个爱石如命的“米癫”,在他眼里一块好石头比他的命还金贵;可苏轼对收藏奇石全没兴趣。于他而言,黄州江滩上的花石子儿和这块天下难寻的“清虚供”没什么区别,两件宝贝若让他挑,真就挑那砚台了。

可天下人都知道“米癫”爱石头,这时候不治他一下儿哪行?苏夫子故意说:“砚台我家多得很,这样的好石头以前没见过,我打算把这宝贝摆在卧房里天天看,将来留给儿子当个传家宝。”

米芾忙赔笑道:“夫子平时不收藏这些,如今只收一块倒没意思。这样吧,除了砚台之外,我改天再画一幅通墙山水送到府上,你拿来挂在厅里也好。”

苏轼把手一摊:“哎呀不巧!我那学生王巩已经答应给我画一幅山水挂在厅上了。”

这时候王巩就在边上站着,见苏夫子坑害米夫子,也笑着凑趣说:“这是真的,夫子那里要的画我已经画好,这两天就送去了。”

想不到苏轼这么难求,米芾皱着眉咂着嘴儿扭扭捏捏,半天又说:“我家里也有几十块灵璧石,都比这个大,夫子任挑一块,我跟你换,行不行?”

苏轼立刻摇头:“你的石头要是比这块好,怎么肯跟我换?必是看我不懂,拿劣货骗我!”

米芾忙说:“我家里都是好石头,绝不敢骗夫子!”

苏轼笑道:“你家已经有几十块好石头,为什么非要这一块?”扭头问王诜,“我看元章这人不老实,晋卿觉得呢?”王诜也笑着说:“颇为可疑!”一句话逗得众人捂着嘴笑。

眼看没法可想了,米芾只得叹了口气:“既然夫子不肯换,让我再看看也好。”从苏轼手里接过石头抚摩把玩,嘴里叹息连连,忽然推开面前的人飞一样向园子外跑去!这一下把所有人都闹愣了,等明白过来,米芾已经带着宝贝石头逃得无影无踪。

看了这出好戏众人哄堂大笑。王诜指着园门说:“真有这种疯子!可知‘玩物丧志’这话不假。”

苏轼也笑着说:“我看‘玩物’就是米元章的志,在这上头,他的‘志气’可着实大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