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清理宫禁而得罪皇帝,太皇太后心里其实也有点怕。现在她只能这么想:皇帝年轻,很多事想得不周全,只要能好生替哲宗整顿朝廷,等皇帝长大了,亲政了,到手的是一个清平盛世,那时候祖母与孙儿之间的种种误会自然揭过不提。
自从垂帘听政以来,太皇太后追求的就是恢复“君臣共治”,重建太平盛世。如今太皇太后与皇帝有了隔阂,更急着要创一个盛世出来,好对皇帝有个交待。可放眼四顾,朝廷里都是争权夺利的货色,仔细挑一遍,只有苏轼、苏辙两兄弟看着干净些,还能用。
于是太皇太后决定重新起用苏轼,同时重用苏辙。
太皇太后精明无比,可她始终不能看透苏子瞻,不知道这位满肚子学问的大才子其实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他的能力仅止于“知府”而已。
为什么太皇太后能看透天下人,偏偏看不透苏东坡呢?因为有句俗话说得好:猴子爬得越高,屁股露得越多。苏轼野心不大,关键时刻总是“急流勇退”,因为爬得不高,“毛病”露出来的也就少些……
当年苏轼不争御史之位,而是心甘情愿外放杭州通判,天下人只记得他“勇斗王安石”,并不知道他面对谢景温的陷害表现得十分无能;这回苏轼不争宰相之位,自请外放做杭州知府,别人都以为他高风亮节,却不知道苏学士因为斗不过“朔党”,离朝避祸。结果苏学士走后朝廷斗争不断,那些有野心的大臣都在太皇太后面前现了原形,只有苏学士一个人干干净净得,看着又清高又俊逸。
——“旧臣首脑智囊”是个虚名,“清高俊逸”也是虚名。苏学士一辈子都和“虚名”结缘,时而从虚名中受益,时而又被虚名所害,来来回回总是虚名,有趣得很。
眼看苏家两兄弟一个清高俊逸、超群拔俗,一个沉稳老练、刚毅果敢,太皇太后自然下了决心:把苏氏兄弟提拔起来,让苏轼执掌政事堂,命苏辙掌管御史台。
政事堂,御史台,这是大宋朝廷最要紧的两个部门。谁握住这两个“命门”,谁就是朝廷中真正的掌权人。如今太皇太后看中了二苏,就从留在京师的苏辙做起,先把苏辙从右司谏提为吏部侍郎,才三天,又升任翰林学士,让苏辙接替兄长的位置专门替皇帝书写诏命。到元祐五年五月,苏辙“降”了半级,由翰林学士改任御史中丞。
大宋朝本来以翰林学士为尊,御史中丞不过是御史的首领,而御史们经常劝谏皇帝,容易得罪人,所以御史中丞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还记得神宗皇帝刚上台的时候,司马光曾经推辞翰林学士、争做御史中丞,就因为翰林学士“肥”,御史中丞“瘦”。
可神宗皇帝治国十八年,整个国家的体制已经暗暗改变,御史们不再以劝谏皇帝为主,倒成了迫害朝臣的打手,党争夺权的先锋,御史中丞也成了一个最要紧、最抢手的官位。苏辙由翰林学士“降为”御史中丞,是太皇太后命他去掌实权,这一下子讨厌苏家兄弟那帮政敌们不愿意了,弹劾苏辙的札子纷纷递进。
太皇太后是个有决心的人,大臣们越是搅闹,她越不肯让这些人顺意,就在元祐六年正月发下诏书,任命苏轼为吏部尚书,即刻招回京师,准备让东坡居士做一任太平宰相。
太皇太后任命苏辙于前,招回苏轼于后,这番变故震动了一位大臣,就是刚刚当上宰相的刘挚。
刘挚是仁宗嘉祐四年进士出身,为人刚直,学问精深,早年得王安石赏识,得以参与“新法”制订,又做了监察御史。然而刘挚看出“新法”弊端甚多,和王安石起了争执,被一脚踢出朝廷。到王安石垮台,刘挚被重新起用,很快又得罪了“三司系”新贵,再被贬出。直到神宗去世,哲宗继位,太皇太后垂帘,司马光执政,刘挚再一次复出,追随司马光扫除奸邪立了大功。司马光去世以后,刘挚收拾人才,以“司马光嫡系”自居,因为司马光出于河朔,这一派系被称为“朔党”。
当时的朝廷中有“朔党”、“洛党”、“蜀党”的说法,其实“洛党”都是程颐老夫子的学生,没有一个大人物,到程颐被太皇太后赶走,“洛党”也就没人再提;“蜀党”则是硬扣在苏轼、苏辙头上的一顶帽子,苏家兄弟根本没有“党羽”,“蜀党”只是空壳子罢了。所以三党之中,“朔党”才是一只真正的大老虎。
自从程颐贬出,苏轼外放,“洛”、“蜀”两党似乎都失势了,而刘挚趁机得势,培植羽翼,成了当朝第一大权臣。太皇太后也知道刘挚的份量,就在任命苏轼为吏部尚书的同时,升刘挚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也就是右宰相,其职位仅在左相吕大防之下。
吕大防是司马光直接推荐上来的宰相,这个人真正无私无欲,正派到了骨子里,任何人都不敢说他“结党营私”,因为吕大防真的从不结党,更不营私。
然而朝廷是这么个奇怪的地方,结党的,往往营私;不结党,又往往孤立。
吕大防就是这么一位“孤立宰相”。自从刘挚做了右相,朝廷大事都由羽翼丰满的刘挚掌握,吕大防变成了种在政事堂上的一棵“玉树”,只是看着好看,实则全无用处。
现在苏轼忽然回朝,苏辙也同时升任门下侍郎,这两兄弟一左一右似乎都要挤进政事堂来,刘挚心里很不痛快,立刻决定把提点江东刑狱贾易升为侍御史。
贾易,早在元祐初年就在朝廷做御史。此人是程颐老夫子的学生,一个标准的“洛党”。当年苏轼和程颐因为意气用事争闹起来,贾易曾为程颐打头阵,屡次弹劾苏轼,哪知太皇太后信任苏轼,对贾易的搅闹很厌恶,把他外放了。
贾易离朝不久,程颐也被罢官,“洛党”立刻散架。贾易没了靠山,就投到刘挚门下,又赶上苏夫子回朝,刘挚顺手把贾易提了起来,这是备下打手,准备对苏轼迎头痛击。
刘挚起用贾易是私下部署,太皇太后并未发觉,然而朝廷里“懂行”的人很多,早有人看出里面的门道来了。
苏轼从杭州回京,刚进都门,还没来得及陛见,开封府推官张商英已经找上门来。
张商英是英宗治平二年进士,属于“三司系”门下的晚辈,资历在吕惠卿、章惇、曾布、李定等人之下。后来张商英担任检正中书刑房,举荐舒亶做御史,两人成了莫逆之交。因为舒亶写一手好文章,张商英就把女婿写的文章给他看,想请舒亶指教。哪知舒亶在神宗面前反咬一口,说张商英为让女婿中举而暗中向他托请,结果张商英被贬了个监赤岸盐税的倒霉差事,从此一蹶不振。
如今张商英好容易混成个开封府推官,和他早前的地位差得太远。张商英老谋深算,看出太皇太后器重苏氏兄弟,刘挚憋着要和苏轼作对,就到苏轼门上拜访。寒暄几句,张商英问苏轼:“子瞻早前外放杭州,朝廷正直之士都为你鸣不平,当时我在外头,不知朝廷里的事,究竟是谁要害子瞻?”
大宋朝廷规矩,京官地位高,地方官地位低,所以“外放”等于“贬谪”。然而苏轼外放杭州知府却不是遭人陷害,是他自己厌恶党争,坚决要求离开朝廷。听张商英这么说,苏轼忙解释道:“去杭州做知府是我向朝廷反复请求得来,并非受人陷害。”
苏轼说的是实话,可惜这实话太离奇,张商英不信。笑着说:“子瞻何必瞒我?明明是贾易受程颐唆使出来害你!”说到这里把话锋一转,“如今程颐不在朝廷,贾易也外放了,可子瞻刚回京师,贾易立刻被人提拔做了侍御史,这里头有文章。好像有人不愿意子瞻回来……”
张商英把话说了一半,停住了。
在张商英想来,朝廷里“朔党”、“蜀党”斗争不休,不愿意让苏轼这个“蜀党首领”回朝廷的当然是“朔党”首领刘挚,这事太明显,所以无需挑明。可张商英哪里知道,苏轼在党争上头最糊涂,根本弄不清状况,听张商英把话说了一半,他这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半天才问:“何人不愿意让我回朝?”
苏轼这一问,张商英竟不知怎么回答,只能嘿嘿地笑了两声:“子瞻是谦谦君子,不愿跟小人斗争,若给我一把草盖头,老夫替你到乌寺呵佛骂祖,如何?”
张商英说的是个隐语。所谓“草盖头”是引荐的“荐”字。“乌寺”指的是御史台。张商英是说:如果苏轼能引荐他进御史台,张商英愿意给苏轼做马前卒,跟贾易、刘挚等人狠斗一场。
苏轼回京之时刘挚已经拜相,他的亲信刘安世做了御史中丞,王岩叟担任枢密使,梁焘担任礼部尚书,下边又有杨畏、朱光庭、贾易这些勇猛的御史做打手,势力极大。张商英这时候跑来投靠苏夫子看似有些欠考虑。其实张商英考虑极深,他已看出太皇太后执政的中心是扫清“朋党”,而刘挚等人结了这么大一个“朋党”,早晚必被太皇太后收拾。张商英甚至已经预感到,苏辙升任门下侍郎,苏轼回来做翰林学士承旨,很可能就是太皇太后消除刘挚朋党的先兆。
张商英是个非常厉害的政客,在政治上有未卜先知之能。眼下他混得不顺利,可等到哲宗亲政以后,此人靠着做打手起家,战败曾布,斗倒蔡京,着实当过一轮宰相。
可惜这个厉害的人物也和太皇太后一样,什么都能看透,就是看不透苏子瞻!不知道这是个全无政治头脑的糊涂夫子。结果张商英一番精妙算计苏轼一点也没明白,只听出一句话:张商英想靠苏夫子引荐做个御史,然后为苏夫子做爪牙去攻击同僚!
苏学士的脾气又直又硬,听了这些无耻的话顿时翻脸:“这是什么话!朝廷大臣即便争执,自有皇上和太皇太后主持大局,互相攻讦倾陷岂是臣子所为?你能说出这话,可见你的心思和苏某不同。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以后不要到我这里来了!”
自从神宗执政以来,执政重臣培植心腹做御史攻击政敌,已经成了朝廷惯例。王安石、吕惠卿、蔡确、司马光以至今天的宰相刘挚,个个都是这么做的。现在张商英这个厉害角色自告奋勇要给苏夫子当“打手”,换作别人,肯定欣然接受,哪想到苏轼竟翻了脸。张商英又羞又气,只得退了出来。
张商英走后,苏轼的一肚子火气还没发完,当晚就写了札子弹劾张商英。结果张商英被罢去开封府推官,外放为淮南提刑。
苏轼,大概是大宋朝廷中最奇怪的大臣。这一轮莫名其妙的冲突使他和张商英之间结下了深仇。等哲宗亲政,张商英终于爬了上来,立刻就冲苏轼兄弟二人下手,狠狠报复一顿。
更麻烦的是,苏夫子光明磊落,不肯与张商英之辈同流合污。可朝廷里像他这样的傻子仅有一位。就在张商英被贬的同时,侍御史贾易已经递进札子弹劾苏轼。弹劾的借口是:苏轼离开杭州之前上了一道札子,报称两浙一带发生水灾,请求朝廷发钱米救济,而据贾易所知,两浙一带根本没有灾荒,苏轼所报不实!
两浙有没有灾?当然有!
苏轼到杭州的时候当地大旱,第二年旱灾缓解了,第三年却忽然转成了水灾。这时苏夫子已经快离任了,仍然上札子请求朝廷发粮米赈济。如今朝廷下发的粮米还没拨下去,贾易却“咬”了过来!苏轼倒不怕被人咬,只是这一扯皮,朝廷必须迟发钱粮,吃亏的是两浙一带受灾的老百姓!
要说治理地方,苏轼是个能手;说到陷害官员,贾易才是高人。他硬说两浙“无灾”,就是猜透了地方官的心思:这些知府知县们只想博取政绩求一个升迁。为了做出政绩,有灾也说成无灾!贾易敢当众咬苏轼一口,说他“请求救灾,所报不实”,请朝廷派人查问,就是算定了两浙官员一定不承认有这场水灾。
——地方官掩饰灾情,老百姓就得不到救济。细算起来,贾易害苏轼,就变成了朝廷害百姓……
苏夫子在地方上呆得久,那些地方官的嘴脸他都知道,被贾易咬住后仔细一想,也明白了这个御史的诡计,急忙去找御史中丞赵君锡,陈述两浙灾情,以及种种应对措施。又说:“两浙灾情严重,如果朝廷因为一点争论就犹豫起来,钱粮不能拨发,吃亏的是百姓。想请大人出来说句话,先把赈济钱款拨发下去,至于贾易说地方无灾,可以派人下去查账,反正我又走不掉。”
听了这话赵君锡把胸脯一拍:“我和子瞻是老朋友,你的为人我还不知道?贾易这事你不必理他,我自会向陛下说明。”
有了赵君锡的保证,苏轼心里稍安,回府刚刚坐定,忽然有人送来一张大红帖子,请他过府饮宴。一看才知道,原来是老朋友附马都尉王诜的请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