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把一张瑶琴留在东坡居士手里,琴操从此坚闭闺门称病不出。任凭高官大员、富绅巨贾搬着金山银山,也见不到这位花魁娘子的面儿了。
到此时,东坡居士也明白了这张瑶琴的意思。
然而苏轼别的事上豁达开阔,感情上头却拘谨被动,与一个女子见了两面就要谈嫁娶,对他是从没有过的事。何况那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子,年纪又轻,身世又特殊,就算苏学士可以接受,二十七娘怎么想呢?这上头不得不先问清楚,就到夫人面前费了天大力气,别别扭扭把这件事大概说了。
听了这些话,二十七娘着实吓了一跳。
此时的苏学士已经过了五十五岁生日,细算算是五十六岁的人。以前他那么顾家,对夫人那么好,到黄州之后与朝云走到一起,也算一件“自然而然”的事,但要说又有别人进来,二十七娘心里毫无准备。
况且依丈夫所说,那女孩儿才十六岁……
低头想了半天,二十七娘抬起头来,只说了一句:“这事我不管,你要怎样就怎样吧。”
听夫人答应得爽快,苏轼根本不敢相信,抬头望着夫人。然而只看到一双黑琉璃般的瞳仁,满满都是真心实意,才知道夫人的意思不是瞋怪,也不是刻薄的反话,这个“要怎样就怎样”竟是真的。
自从娶了二十七娘,苏轼对这位夫人受如珍宝,这还是第一次,他对夫人感激涕零,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了。
看着丈夫这急切的快活样儿,二十七娘毕竟有些不爽,淡淡地说:“这事上你不能只问我一个人……都该问问。”
二十七娘的意思是让苏轼去问朝云。
说真的,早前苏轼这个糊涂人根本没想到这上头,现在夫人一提他才想起,忙叨叨地跑出去了。
看着丈夫这个毛猴子一样的急劲儿二十七娘不由得皱眉撇嘴,心里忽然明白了一件事:男人这东西,有时候真的挺没意思。
与夫人商定了喜事,苏太守乐颠颠地来找朝云商量。
自从干儿夭折,聪慧可人的朝云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不管在京师还是杭州,每天只躲在后院一间小屋里念佛,白天晚上不肯露面。苏学士专去找她,朝云也没话对丈夫说,总是枯坐半天败兴而回,后来苏学士就来得少了。
今天苏学士专门跑来,推门进来一看,朝云荆钗布裙、脂粉不施,坐在蒲团上闭目不动,听见人进来也不理,不知是不是在念佛,就在边上坐着等了一会儿,朝云这才睁开眼,问苏轼:“大人有事吗?”
这些年朝云见了苏学士永远只是这一句话。苏轼犹豫半天才说:“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听丈夫有话说,朝云起身坐在苏轼对面,睁大眼睛瞧着他。苏轼心里发虚,半天才说:“这些年夫人身子不太好,你又信了佛,每天不得闲,家里的事没人照应。我想为家里添一口人,一来打理家事,二来……”说到这里忽然编不下去,慌慌张张地抬头看着朝云。
半天,朝云缓缓问道:“大人说得是那位花魁娘子?”
朝云聪明过人,苏家的事她虽不问,其实该知道的都知道。甚至已经猜到苏学士这两天要来问她了。如今她冷冷地问出这话,苏轼只能答道:“是。”
朝云微笑道:“恭喜大人。听说花魁娘子色艺双绝,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美人儿,大人若能得她照看实在是好事。”抬头看了苏轼一眼,淡淡地说:“我记得大人在徐州写过一支《永遇乐》,‘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咏得好像是徐州的一处名胜吧?”
朝云天性温驯忧郁,是一只善良多情的“玉兔儿”,一生说话从没像现在这么阴冷过。给她一提,苏轼立刻想起了徐州名胜燕子楼。
燕子楼里曾经住着一位关盼盼,她本是名妓出身,追随节度使张愔,然而张愔早死,关盼盼就被锁在燕子楼中,后来白居易用一首诗把她逼死了。几百年后人们还在哀悼关盼盼,咒骂白居易,对那早早老死的张愔却已淡忘。苏轼在徐州时写过“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一句,又说“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如今五十六岁的两浙路兵马钤辖龙图阁学士知杭州府苏轼要娶年仅十六岁的花魁娘子琴操!真就应了“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了吗?
苏夫子,苏夫子,这是在干什么呀?
其实苏夫子早想到这些了——怎么可能想不到?只是一个热切的念头压过了这些心思。如今被朝云一语点破,苏轼心里那份热呼劲儿顿时冷了下来,越想越觉得道理如此!自己若做这种事,除了被天下人骂成“无耻”,还能有什么?
“无耻”二字,需要真正无耻的人才能担待得住,可惜苏学士并不无耻,怎么办?
朝云看似温顺,其实脾气很硬。知道丈夫动这心思的时候她心里痛恨至极!现在一句话说得苏学士低头不语,朝云心里更气,又加上一句:“好像大人做杭州通判的时候还写过一首诗笑话张子野,说是‘一树梨花压海棠’……”
朝云这一句话实实在在过分了。
苏轼本就心烦,又听了这刺心的话,恼羞成怒,跳起身来指着朝云的鼻子吼道:“我的诗我不知道,用你来念!每天躲在后头早念佛晚念佛,不知念的是什么!鬼鬼崇崇,没个好心!” 又愧又恨,把门一摔,飞一样逃掉了。
这一夜,朝云躲在房里痛哭到天亮,苏轼坐在书房发呆到天亮,只有二十七娘像往常一样踏踏实实睡了个好觉。
苏轼和朝云在一起二十七娘就不妒,因为她心中视朝云如姐妹;苏轼想纳琴操,二十七娘也不妒,因为她的心简单得很,对苏轼爱至深切,只要丈夫快活,她就加倍快活。再说二十七娘这年四十二岁,两个儿子都长大成人,有些事,她已经看淡了。
可朝云不能不妒,因为朝云同样把自己的人生完完整整交给了丈夫,可她至今除了一颗受伤流血的心,什么也没得到。若这时有个琴操进来,朝云在苏轼面前就成了多余的人,“旦为朝云,夕为暮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的梦,也永远不必做了。
朝云是个外柔内刚的人,这刚硬倔强不是她的本意,是苦涩的人生把她锻炼成了这样。早在干儿死后她就有离开苏家的准备,所以拜尼姑为师去学佛法,是给自己留条后路。如今噩梦成真,这个男人真的变了心,朝云也就打定主意,新人进府那天就是她削发为尼的日子。
从这天起,朝云昼夜躲在房里吃斋念佛,再不肯与丈夫见面了。
这时的苏学士真是陷进麻烦里去了。有心纳一个妾,夫人已经答应了,朝云却不答应。若说以苏轼的身份,要纳妾就纳,朝云哪里拦得住?可朝云偏是苏轼的知心人,几句话说到苏轼心里去,把他的“廉耻”勾了起来,这一下心乱如麻,色心与德性相持不下,无奈,只好从家里逃出来躲清静。这一躲,就躲到宝严院里去了。
苏学士在杭州来来去去十多年,清顺大和尚如树生根一成不变,始终住在那没有灯火的禅房里。只是眼下他身边多了个伴儿,就是那位诗僧参寥和尚。
自从苏东坡又被朝廷重用,早前因为“乌台诗案”受牵连的参寥和尚也顺理成章拿回了被官府夺去的度牒,重新做了大和尚。苏轼到杭州做知府,参寥听说后就从于潜来到杭州,借住在智果院,经苏轼介绍,与清顺和尚成了朋友。
这次苏轼到杭州开河修湖,公事繁忙,与这些和尚朋友们不常见面,今天忽然跑来,清茶一盏,在僧舍内闲谈,一直聊到天都黑了仍不肯走。
闲话之时苏轼偶然说道:“我来杭州的路上曾到金山寺拜访佛印和尚,送给他二百九十八枚五彩石子,起个名字叫‘怪石供’。后来闲着没事又写一篇文章送他,佛印和尚喜欢我的文章,也喜欢那些石子,就把我的文章刻在了石碑上。我听说后回头一想觉得有趣:那些花石子是我在黄州江滩上拿一块饼子跟几个孩子换来的。要说有用,那块饼至少能吃,可石头子儿毫无用处。我拿有用的东西换这无用之物,本就无趣,佛印和尚倒因为喜欢石头子儿就把我的文章刻在石碑上了。我就想,我送他石子儿他喜欢,可我要是送给他一块饼,他一定不喜欢,更不会‘刻碑’了。请问,一块饼和石头子儿究竟有何不同?”
东坡居士这一问十分刁钻。参寥和尚指着清顺说:“你问的我不懂,这和尚大概知道。”
清顺赶紧笑道:“他问的是你,别往我这里推!”
见推不得,参寥低头想了想,对苏轼说:“饼和石子儿是一回事,石子儿和佛印刻的碑也是一回事,来来回回都是幻象。若你看透了,就无饼,无石子,更无碑。是你自家看不透,以为有这些,还在这里争,正是镜花水月、自欺欺人!”
参寥这番解释听来似有道理,可其中道理太深,苏轼哪能轻易认同?立刻就说:“你这是虚话,没有实证,我不能信!”
“要实证也容易。”参寥和尚说着伸出两只手来,“请问苏大人,这是什么?”
苏轼答道:“是你的双手。”
参寥微微点头,忽然伸出右手食指戳在苏学士的鼻尖上:“你这个苏子瞻!自到杭州以来贪赃枉法坑蒙拐骗干尽了坏事!你知罪吗?”
参寥忽然说出这么句话来,苏轼又惊又气:“这话从何说起!”
不等苏轼发脾气,参寥已经拱起手来对苏轼一揖:“刚才玩笑而已,大人别在意。其实天下人谁不知道大人是个好官?为杭州修井,整顿西湖,做了多少好事,我们杭州人是感激你的。”
参寥忽怒忽喜,莫名其妙,苏学士被他弄糊涂了,只得说:“这没什么……”不等他把话说完,参寥已经笑道:“学士认输了吧?”
苏轼忙问:“怎么输了?”
参寥笑着说:“我刚才伸出手来问你‘这是什么?’你说这是我的两只手。接着我伸手指点你,你就恼了;我又拱手行礼向你赔罪,你就高兴起来。一指你,你就怒,一拱手,你就喜,可回头再一看,仍然只是‘两只手’罢了。我指点你是虚妄,拱手行礼也是虚妄;你生气是虚妄,高兴也是虚妄,虽然看起来像真的,其实是假的!那么苏大人拿饼换石头,是不是虚妄?把石头子儿送人,是不是虚妄?佛印和尚拿你的文章刻碑,是不是虚妄?你因为佛印把你的文章刻在碑上就得意,在这里说嘴,是不是虚妄?到最后看看,饼也好,石子也好,碑也好,不过是你一个人在这里患得患失,乍喜乍忧,如同对着镜子说话,哪一点儿是真的?”
参寥和尚果然通禅,一番话说得极为通透。听了这些话苏轼心有所感,沉吟片刻,抬头对参寥说:“我与大师交往多年了,今天有一件难为情的事,想问大师的意思,请照直答我,不必隐晦:我在杭州遇上一个人,颇为心仪,然而我已五十六岁,人家才十六岁,且我家中有妻有子,又怕因此生事,踌躇不决,大师能出个主意吗?”
听了这话,清顺、参寥面面相觑,一时都不吭声。
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两个和尚?这种时候实在是不方便开口的。
见两个和尚不说话,苏轼只得喝一碗茶,然而心烦气燥,一碗水喝下去仍然口渴,又问清顺:“还有茶吗?”清顺提起壶来已经空了,正要去打水煮茶,参寥和尚忽然说:“不必,我这里有。”说着端过自己的茶碗——里头还有半碗冷茶,上来给苏轼碗里倒了些,又给清顺的碗里也倒了些。
眼看参寥把半碗残茶分三份儿给三个人喝,苏轼和清顺都不知他是何意。苏轼心里急,立刻说他:“你这和尚真抠!就这么一口凉茶还要分着喝,岂不是越喝越渴?”
听苏轼说这话,参寥微微点头:“学士知道‘越喝越渴’就好。贫僧以为,多情便是无情,好比一盏清茶,若给一人饮,便能解渴;若把一杯茶分做十钟给十个人喝,不但不解渴,反而干渴更甚,又难免争抢……所以分茶于人,是罪过。”
大和尚四大皆空,然而诗僧参寥只有一只脚跳出尘世,另一只脚却在槛内。如今参寥和尚只一句话,把东坡居士心中所有关于情爱的难题全都解开,再不需要多余的话了。
东坡居士呆坐半天,端起那口凉茶“咕嘟”一声倒进嘴里,对参寥道声“多谢”,又对清顺拱拱手,丧魂落魄地走出去了。
五天后,花魁娘子琴操布衣素裙亲到杭州府二堂,向苏太守求一道脱籍从良的札子。
这件事早就说定了,苏轼当即写好札子用了官印,亲手交到琴操手里。
接了文书,琴操脸上笑意盎然,两眼直盯着苏太守看,可苏轼心事重重,却不敢看琴操,半天才说:“此事我又想了想,多有不便……”
琴操忙问:“何处不便?”
“你我年龄相差太多。”
男人总是好色的,所以他们考虑得总是年龄、容貌、身段之类。苏学士也不能免俗。但女子挑选意中人的标准和男人不一样。琴操爱慕才华,当今天下谁比苏夫子更才华横溢?琴操钦佩正直,杭州城里谁比苏太守更正直爱民?有这两点,对琴操而言已经够了。至于年龄,这聪慧无比的人儿自有一番高论:“女人和男人不同,若论鲜艳明媚,不过二十五载,其后生养子女,理庭除,掌汤馔,什么‘才情心思’皆不足道了。我今年已十六岁,所剩不过九年光阴,若再把这九年光阴虚掷,就真是白做一回人了。小女子自认有七分容貌,六分才情,就起了个清高念头,把天下男子都不看在眼里,后来读了东坡居士的诗,又见了东坡居士的人,就认定大人可以做我的知已。别的不敢想,只求与大人数载厮守,得一个唱和歌舞,**,将来能为大人生下一儿半女,从此安居后园,相夫教子、种花烹茶为乐,天下人不知有琴操,琴操也不知有天下人,此生心愿也就了了。”
琴操今天来见苏轼,是把一切都想好了,所有决心都下定了,这才来的。见苏轼犹豫,就柔声说道:“三年前小女子在吉祥寺花会上得了个‘花魁第一’的虚名儿,院里的妈妈要拿我的身子赚钱,故意定下了五千贯的身价,也正因为身价不菲,这三年来小女子反而不受逼迫,竟能护得一个周全,虽生于污泥之中,身子倒还清白。这三年间小女子时刻想着脱离樊笼,所以尽力积攒,所得存于他处,到今天已不止五千贯,足能自赎,只要大人发一纸脱籍文书给我,其他不需过问。小女身世孤苦,既无家人又无故友,内无骄纵之心,外无挂累之嫌,将来追随大人,一切听凭安排,绝不生事。”
听了这些话,苏轼哑口无言。
说真的,换任何一个男人,面对这样的女子,听了这真心实意的表白,八成已经把持不住。可苏夫子为人极老实,虽然心动,却没失去理智。只是事情到了这一步,该如何向人家解说?闷头想了半天才说:“这些事先不忙说,我做一回长老,有几句话问你,如何?”
琴操心里满是甜蜜,不知苏夫子要说什么,笑着点头答应。于是苏轼打起精神细细问道:“什么是‘湖中景’?”
琴操略想了想:“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
苏轼又问:“什么是‘景中人’?”
琴操笑答道:“裙拖六幅湘江水,髫挽巫山一段云。”
其实苏夫子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又想了片刻才问:“什么是‘人中意’?”
琴操嘻嘻一笑,答道:“随他杨学士,憋杀鲍参军。”
琴操说的是她当初揶揄那些无耻嫖客的笑话儿。苏轼的心思却不在这里,闷闷地又问:“虽然得意非常,究竟如何?”
直到这时琴操才感觉有些不对。苏夫子面色阴郁,言语怪异,词不达意,话也越问越冷,琴操暗暗吃惊,看着苏学士答不出话来。
半天,苏轼说了一句:“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听了这话,琴操的一颗心如坠冰穴,脸色惨白,瞪大双眼望着苏学士。
苏学士一句话带着两个意思,一来他已讲明,不能接受琴操的情意,二来又劝琴操速离苦海。只是他所说的这一句话大有语病,似乎在刻意强调琴操的出身。
——而琴操最怕也最恨的,就是别人瞧不起她的出身……
说真的,苏轼也不知道怎么会说这句伤人的蠢话。琴操本是池中清莲,又把一颗黄金般的赤心捧给苏夫子,就算不能接受,也要体恤爱惜,怎么能用“车马稀、商人妇”这样的丑话说她?
对眼前这个女孩子苏夫子本就满心愧疚,如今又说错了话,见她这副样子,更是痛惜难忍,两人一时都无话可说。
好半天,琴操终于回过神来,微微点头,只说了四个字:“多谢大人。”拿了那张准她脱籍的札子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了。
琴操一去再没消息。苏轼也不敢打听,只是偶尔听同僚议论,说花魁娘子忽然脱籍从良,似乎追随一位贵人到京师去了。又有一个说法:琴操已在玲珑山落发为尼……这话一出众人大笑,谁也不信。苏轼刚开始听得心惊肉跳,后来众人都笑,他也哈哈一笑,以为必不至此。
这时已到了元祐六年三月,朝廷发来诏命:苏轼升任知制诰翰林学士承旨,即刻入京赴任。
翰林学士承旨是翰林学士中的首长,又加知制诰,更是荣宠非常。得了任命苏轼不敢耽搁,急忙收拾行装准备起程。临走前跟杭州城里的朋友们都见了一面,只有参寥和尚未到,而是派个小沙弥到府上,请苏学士到玲珑山前智果院见一面。
智果院是参寥挂单之处,清顺和尚也在这里,三人闲谈片刻,还是清顺和尚说起:“夫子这次回京,不知何日再会,我为夫子弹一曲吧。”捧过琴来又说,“贫僧在屋外弹,两位在屋里听,感受必与平日不同。”说着自顾走出房去,片刻功夫,听得窗外叮咚玲珑弹奏起来。
清顺和尚的琴技未必有多出色,只是极为随和,苏轼在屋里闭目倾听,只觉心胸开朗,十分舒畅。渐渐似有所感,忽然站起身就往外走,参寥和尚忙拦着他,却没拉住,苏轼已经推门而出。只见一个穿青袍的女尼坐在窗边,正是琴操。
已经落发为尼的琴操……
琴操的事苏轼听说了,只是不敢信,也不敢问,硬着头皮装了半年糊涂。如今当面遇见,苏夫子顿时面如死灰愣在当场。
见苏轼走出来了,琴操停了手,抬起头来缓缓说道:“贫尼与大人有一面之交,听说大人要走,特来相送,只是心怯,不敢面辞。想大人这次回京必能遂了宰相之志,利国为民多有功德,贫尼一心喜悦,只是入门不久,悟性又浅,尚无所得,在这里说两句。”随即念道:
“我游多宝山,见山不见宝。岩谷及草木,虎豹诸龙蛇。
虽知宝所在,欲取不可得。见宝不见山,亦未得宝故。
譬如梦中人,未尝知是梦。既知是梦已,所梦即变来。
见我不见梦,因以我为觉。不知真觉者,觉梦两无有。
汝今说此偈,于道亦云远。如眼根自见,是眼非我有。
当有无耳人,听此非舌言,于一弹指顷,洗我千劫罪。”
今日的琴操已是五碍不生,六根清净,但说了这几句偈语,仍然忍不住把苏东坡深深地看了一眼,向参寥、清顺微微颔首,抱起琴转身离去。
琴操是世间最聪慧的女子,这一首谒参透了金刚法境,说断了生老病苦。但维摩说法,天女散花,诸菩萨有沾着者,有不沾者。不沾者无心,沾着者有心。苏轼的心里藏着千万愧悔,沾着太深,就听出了些无言之言,无意之意。
在苏学士听来,“无耳、非舌”四个字分明是琴操在怨他,怪他,琴操离去时留给他那一个死灰般冰冷黯淡的眼神,像刀子一样深深刺进他的心里。
若有神仙来向苏学士索一条臂膀,以换回几个月的时光,苏学士必挥剑断臂换回这些时日;若有恶鬼出来作祟,要用刀子生生剜去苏学士的舌头,苏学士也不会拒绝,只请它早来剜去这条多话的舌头,但求与琴操对谈时,少说那一句“老大嫁作商人妇”……
苏东坡做的蠢事参寥和尚知道,可世人都是一样的蠢,一个出家人又能把这些蠢人怎样呢?只是拉了拉清顺的衣角儿,两个大和尚一声不响悄悄走开了。
和尚们都去了,只剩苏轼独坐禅房,默默地流下泪来。
其实眼前这一幕悲剧并不能全怪在东坡居士身上。
琴操的不幸身世似乎注定了她的命运。因为她的人生仅有一次选择的机会,当她把这仅有的机会交给一个已经有了爱人且又重情重义的东坡居士,其实已经注定了悲剧的生成。
和朝云一样,琴操也在青楼长大,那是个鬼魅之地,每个人都想害她,绝不会有人帮她。琴操若稍存柔弱,早就被人毁了!所以在她心里 “勇敢”和“死亡”是一回事;“坚强”与“毁坏”是同一件东西。当受到伤害的时候,她没办法跟残酷无情的命运抗争,只能用“伤害自己”来威胁对手。久而久之,自伤自毁,竟成了琴操慰籍心灵痛苦的唯一工具。当献出感情却得不到回报时,琴操只能用最冷酷的手段报复她自己:把自己那比花还美丽的青春亲手折断!
——只要退一步,海阔天高。可惜,琴操已经习惯了这样一种思维:宁可死,也不退让。
可怕的是,朝云的想法和她一样。这两个人都无比执着,也无比脆弱,一旦受伤,立刻就要选择“自毁”。
东坡居士在杭州的艳遇,实实在在是段孽缘。在这件事上他有过失,但后人很难因此责备他,因为感情是两个人的事,虽然拒绝琴操是如此令人惋惜,毕竟东坡有权做这个选择。而且,无论苏坡居士如何选择,在他面前终有一人被毁。如今他亲手毁掉了人世间最美丽的一朵鲜花;倘若东坡居士做的是另一种选择,那他将毁去世上最爱他也最被他所爱的一只“玉免儿”,后一种遭遇只会令苏轼更加撕心裂肺,灵魂永远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