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与佳人心有灵犀(1 / 1)

有美堂盛会过了五六天,有人没头没脑递到府上一个帖子。苏轼正在前头办公,这帖子就递到了夫人手里,拿过一看,写的是:“钱塘云水居士秦某,欲夫子践有美堂之约,于明日申时会于钱塘门下,恭候。”一头雾水,不知何人。然而女人家心细,看字迹娟秀纤丽,鼻中嗅到一股淡淡的茉莉香,心中顿时起疑,晚上丈夫回来就认真把他审了几句。苏轼当然知道帖子的来历,在夫人面前装聋作哑蒙混过去,第二天办完公事,不到申时就换了身便衣走到钱塘门下,只见一条绿幔青围的小小花船已经停在岸上了。

苏子瞻是“杭州人”,这西湖他游了几十遍,但今天这一次和平时不同,还未登船,心中鹿撞。上船一看,只有琴操一人坐在那里,面前仍然摆着那张琴,见苏轼到了忙起身迎他,嘴里说:“有劳夫子大驾。”请苏轼坐了,小船一晃,向西湖里飘去,琴操就在面前小桌上支起茶釜为苏轼煮茶。

杭州歌伎跟别处不同,重气质,不尚妆饰。在有美堂时琴操的装扮就显素雅,今天只有一袭简朴的家常衣服,发髻上除了一枚玉簪,不见任何首饰,点炭煮茶,手脚轻快,偶一抬头,总和苏轼目光相遇,于是涩然一笑,似乎颇为羞怯,和在有美堂侍酒大不相同,但这情形像什么?苏轼却又说不出。

见苏夫子忐忑不安,琴操忙找话儿说,指着湖上那条新筑的长堤笑道:“我小时候就着西湖一天不如一天,本以为等我头发白了,西湖也就没了,想不到夫子只用一年功夫就把西湖救活,真是无量功德。”

苏轼忙说:“这不是我一个人做的,大家都出了力。”

琴操笑着说:“虽说一件大事众人出力,最关键的还在一人。就像人的口眼手脚,看似各自会动,其实都是头脑管着,头脑不动,口眼手脚也不会动。以前杭州那么多做官的,没有夫子这样的人领着,就没见他们办过实事。”

好听的话儿有两种,真心实意的叫“称赞”,虚情假意的叫“奉承”。现在琴操说的是真心话,苏轼也听得出,心里得意,笑说:“若不是清理了西湖,今天这条船都无处可漂了。”

琴操点点头:“确实如此。”望着湖光山景低声吟道:

“多情多感仍多病,多景楼中,尊酒相逢,乐事回头一笑空。

停杯且听琵琶语,细捻轻拢,醉脸春融,斜照江天一抹红。”

眼前情景,虽无酒,却似微醺,与诗中景色相似。苏轼笑道:“这是旧作。”

琴操看了苏轼一眼:“‘新旧’二字不过俗人嘴里的傻话,夫子是神仙中人,千年如一日,一日似千年,何来‘新旧’之分?”

琴操这话苏轼并未听懂:“我怎么会是神仙中人?”

琴操笑道:“人生但有‘三不知’就是神仙:一不知恨;二不知怨;三不知愁。我和夫子虽只见过两面,可读夫子的诗已有十年,从诗词里分明读出这‘三不知’来,若说夫子不是神仙中人,那必是小女子把夫子理会错了?”

琴操这话奇巧得很。更让人奇怪的人她对苏轼似乎非常了解,甚至比苏夫子自己看得更透。苏轼不由得笑道:“依姑娘所说,我岂不是个‘活神仙’吗?”

琴操点点头:“世人不知什么是‘神仙’,其实有灵为神,闲散为仙。千年神仙难做,可五十年修一个‘活神仙’也不难。只要找到‘我’即可。”

“有灵为神,闲散为仙”,这不是凡人能说出的话。苏轼愣了半天才问:“‘我’是什么?”

琴操微微一笑:“天下万物皆有‘自我’,其中又以人为灵长,这‘自我’万金不易,是世间最珍贵的东西,而‘自我’在何处呢?又皆在‘光阴’之中,所以说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每一寸生命都是‘我的’,所以每一寸生命都值得珍惜。可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光阴虽好,我们留不住它。对此又要看得开,不把自己看得太重,认真养出一个道心来。”

苏轼又问:“这么说光阴既贵重又便宜,该如何取舍?”

琴操想了想:“我以为这里头有两种办法,每天早上醒来就告诉自己,光阴宝贵,要惜时如金,这一天或学字,或学琴,或学茶,或读书,或写诗文,刻刻分清,仔细去做,半点不能荒废。晚上睡觉前又做一个功课,对自己说:‘光阴如流水,总要逝去,如宴席,总要散去,今天所得皆是我所欲得,所以得到的都是快乐。’把这些快乐回想一遍,身子放松了,倒下就睡,自然踏实舒服。”

一个十六岁的烟花女子竟说出这么一番话来,真让苏轼大开眼界:“姑娘这话像在参禅。”

琴操微笑道:“哪有什么禅?只是书里读一些,自己悟一些,其实差得远。庄子说‘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这些我都做不到终不可‘养亲’,不能‘尽年’。”说到这里忽然叹了口气,幽幽叹道,“光阴总要逝去,但命运不会‘逝去’,毕竟身在火坑,总有一天灾祸要降到我头上,到那时,我也不知能否坦然面对。”

苏轼正与琴操讲道谈禅,想不到琴操忽然说这些话,苏轼倒是一愣。不等他开口,琴操已经笑道:“大人当然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我六岁被卖到青楼,十一岁就出来弹琴唱曲为妈妈赚钱,早有那无耻的人要来坏我身子,小时候只能求告躲避,躲一天是一天。后来仗着有几分姿色,得了一个‘花魁’之名,又写诗作画,每每做出清高的样子,耍手段作弄那些下贱的嫖客,尽力抬高自己的名声,结果得了一个高入云霄的身价,到今天还没有人买得起我。可早晚会有人拿这笔钱来买我,那时我怎么办?”

是啊,琴操的赎身钱定了五千贯,单是和她饮杯茶、说几句话就要二十贯钱,随便写首诗就要五十贯,陪酒清唱就是百贯,还要看她有没有心情,肯不肯答应。这些苏太守也听别人说过。刚听说时觉得好奇,再一想,只以为哗众取宠,下作无聊。后来见了这绝代佳人,连苏轼心里也起了无聊念头,觉得她其实值这个身价。现在听了这些话,才知道琴操心里原来是苦的。

其实烟花女子个个都是苦命的,世人只看她们卖笑,就以为这欢笑是真的,这都因为人心中天生有一份恶毒。苏轼是个童趣天真的人,他的心不像别人那么坏,听了几句真话,看了一双泪眼,顿时起了义愤之心,慨然说道:“姑娘将来想要脱籍,我可以写文书给你,若鸨儿留难,我也能帮姑娘说一句话。”

今天琴操来见苏轼,所求的就是这一句话。现在苏轼果然说了,琴操含在眼中的一点泪也就落了下来,忙抬手掩去,半天抬起头来笑道:“我为大人抚一曲琴可好?”捧过瑶琴放在案上,又把苏轼细细地看了两眼,轻拢慢捻弹奏起来。

几天前在有美堂琴操也曾献上一曲,然而当时俗物成堆、酒臭薰人,雅乐也不能雅。如今二人对坐,江风云水,意境大不相同,苏轼听得神飞物外,如醉如痴,直到琴声已止,恍然还在梦中,只觉胸中明净开阔,说不出的畅快,半天才问:“姑娘所奏闻所未闻,是何曲目?”

琴操笑道:“这一曲和有美堂上那曲子是一样的,夫子听不出吗?”

一听这话苏轼愕然,半天才摇头:“不对不对。我虽不懂乐器,也听得出来,上次那首曲子严整,这一曲散淡,而且韵律也不同。”

琴操笑着说:“夫子说不懂乐器,其实已经听懂了。”

琴操这么一说苏轼更加糊涂:“你越说我越不懂。”

见苏夫子这副憨样儿琴操掩口而笑:“我在有美堂和今天一样,这两曲都是为夫子奏的,若说曲目,大概就叫《苏子瞻》吧。只是有美堂上大人被人簇拥如众星捧月,身上有一股‘官威’,所以我弹的曲子就严整。今天夫子坐在这里,轻闲舒适,心静如水,我再弹奏之时自然显出‘散淡’来。”

苏轼一生交往的人里,能随手成曲的只有两位,一是琴操,一是宝严院的清顺大和尚。然而清顺的琴艺通禅,淡如烟絮,技法上又比不得琴操。这些异能之人都让苏轼惊讶:“古人说琴与心通,最难把握,姑娘怎么能应手而作?”

琴操笑道:“夫子也说了,琴与心通,可这个道理并非人人都懂。老子说过:‘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大人看天上的云是定住不动的吗?地上的水是凝固不流的吗?人心乃取天地之法而不能尽得,所以人心不定,比行云流水更厉害,如何‘把握’?只有两个法子,一是命心随手,一是任手随心。古人只知道前一个法子,就做出曲目来,一板一眼都规定好了,然后命人照此弹奏,这是强迫心随手,弹出来的只是曲调,不是心声。无心而成曲,毫无意义,学了十年,还不如风吹窗户‘哗啦’一响来得自然有趣。我平时哄人银子的时候也弹这些曲目,今天在大人面前却是‘任手随心’的。”

琴操这一说实在过于高远,苏轼惊诧不已:“孔子说‘从心所欲不逾矩。’姑娘这个‘任手随心’的说法似乎比圣人还高?”

琴操看了苏轼一眼:“大人这话说得不对。孔子教人‘从心所欲’,这是圣人的高明之处,然而又说‘不逾矩’,这里说的乃是守王法、遵道德的意思。圣人追求的其实是‘从心’二字,额外加上这三个字是说给弟子们听,也说给后世儒生听,不得不说。世俗中我不过是个弱女子,别人吹一口气,我就倒在地上爬不起来,怎么敢不守王法规矩呢?可琴曲里没有王法,没有道德规矩,所以说我怎么敢比圣人高明?这‘任手随心’四个字只是与圣人一样高明罢了。”说了这句调皮的话儿不由得掩口微笑,苏轼也傻呼呼地跟着她笑了。

“不知姑娘刚才弹奏《苏子瞻》时都生了哪些心思?”

琴操又把苏轼看了一眼,静静地说:“我先看大人的相貌,就弹一个‘君子’,又看大人的眼睛,就弹一个‘诚挚’,再看大人的心,又弹一个‘拙’。想起‘左牵黄右擎苍’就弹一只雀鹰儿,想起‘我欲乘风归去’就弹一只鹤,想起‘清夜无尘月色如银’自然弹一个风月,后来想到‘闭门春尽杨花落’一句,不知怎么心里想的却是春雨,虽然与诗意不合,可我的心一向‘任性’,不能违拗它,只得照着弹出来了。”

苏轼这个人诚挚而拙,这心性似乎很容易被人看透。早年王弗夫人把他看透,后来韩琦、王安石两位宰相把他看透,接着朝云把他看透,参寥、佛印两个和尚也看透了他,如今又是琴操……苏轼已经习惯被人“看透”,他不明白的只是最后那一句:“为何‘闭门春尽’一句姑娘想到的却是‘春雨’?”

世间有一个奇妙的词儿叫“心有灵犀”。

琴操聪明透顶,清高孤傲,苏学士热切诙谐,朴实天真,这两人的脾气大不相同,然而两人在一起交谈却处处融洽。琴操心里从不肯对别人说的话,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说给苏轼听,苏学士句句明白,字字喜欢;琴操有心事,也不用讲出来,苏轼自然会问她,这不是“心有灵犀”是什么?

于是琴操细声细气地笑道:“杨花早晚是要落的,开门也落,闭门也落,大人诗里原写的是‘闭门’,也不知怎么,我心里想的却是‘开门’,只不过‘开’字破了韵,难听得很,讲不出来。”说到这儿声音越发低细,脸也有些红了。

苏轼一生不解风情,在这上头糊涂异常,可今天琴操说的这个谜他竟懂了。顿时心里一热,再看琴操,春眉低掩,凤目含羞,脸上晕红未褪,唇边笑靥才消,一时竟看呆了。

琴操刚才那话实在大胆,本想着夫子老实,听不懂,混过去就罢了。哪知这人竟听懂了,眼睁睁盯着她看。琴操本有应付天下人的本事,却偏偏不知怎么面对苏夫子,忽然羞涩起来,忙斟一盏茶捧上来:“夫子请茶。”苏轼这才回过神来,自己也觉失礼,接过茶喝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半天,琴操望着苏轼低声说:“我第一次读大人的词只有六岁,本来那时候要死了,是大人的一支《江神子》救了我一命。”

苏轼忙问:“怎么回事?”

“我父亲原本做个小吏,不知犯了什么罪,被官府捉去打死在牢里,母亲又急又气也病死了,家给人抄了,我也被官府卖掉还债。我这人从小有个拗脾气,别人逼我做什么,必不肯做,早年父母拿我没办法,到了妓院里,老鸨子也拿我没办法,因为我不肯学唱曲儿,被吊起来狠狠地打,快打死了,有人来劝,那老婆子说了句:‘不过二十贯钱买回来的物件儿,打死又怎样!’”说到这儿抬手轻轻掩口,似乎遮住了一声啜泣,眼圈儿也有些红了,半天才低声说,“也不知怎么,这句话我一直记在心里,这些年经常半夜里梦见被人打骂,骂的就是这句话——那时候我被打得太狠,只想:不如死了吧!就下定决心,一连几天不吃不喝,躺在**一心等死。大概也真快死了,忽然听见隔壁有个姐姐唱曲儿。”说到这里,口中低低唱了起来:

“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

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念情,遣谁听,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

这是琴操第一次在苏轼面前唱曲儿,声音不高,也不很清亮,只是圆润幽哑,气韵低回,细腻委婉。苏轼一生只以为朝云唱得曲儿最好,如今才知道原来还有诸般精致。听得有些痴了。

话说到这里,琴操也有些痴了,半晌才又说道:“我当时仿佛已经死了,连自己的手脚身子都找不到了,可这词一句句都听在耳朵里,就像小时候和父母同游西湖在船上看到的景致一样,也不知怎么,就觉得活着真好,为什么我不活着呢?想着想着忽然哭了,这一哭,就活了过来,一直活到现在。”说了这些话,脸上微微一红,对苏轼笑道,“都说女人是花,眼泪是露,若女人连哭都忘了,就像花儿得不着雨露,活不长了。不管多苦多难,只要哭得出来,人就活过来了。大人听了这话是不是觉得奇怪?”

琴操的苦难苏轼并不知道,但琴操说得话却让苏轼想起干儿刚死的时候,朝云也几乎要死去,是自己写一首诗念给她听,引着朝云哭了一场,这才活了过来……

女人是花,眼泪是水。这话若不是琴操说,苏学士永远不解。如今琴操一说,苏轼顿时把“女人”懂了三分。

这天午后,苏轼陪琴操在西湖上一直漂到初更,说了无数的话儿。直到一轮明月升到头顶,湖中“三潭印月”的灯火也点亮了,苏轼这才想起,自己该回家了。

苏夫子要走,琴操也没多说什么。小船驶到钱塘门外,苏轼已经下船,琴操又叫住他,捧起桌上那张琴递到苏轼手里:“我想把这张琴留在夫子处。”

“这为什么?”

琴操笑道:“这琴太重,我平时就抱不动,总让丫头帮我抱着。哪知道因为吃了她一个糖豆儿,她就恼了,再不肯帮我抱琴,我只得自己抱来,现在又要抱回去,好麻烦!”

琴操说得是鬼话儿,但话里有意思。要是别人说这“谜语”苏轼未必懂,偏偏这丫头弄的鬼苏轼就能明白,笑着问:“你把琴放在我这里,平时就不弹了?”

见苏夫子懂了自己的意思,且有这一问,他的心意琴操也明白,抬头又把苏轼深深地看了一眼,微微摇头,一言不发,退回花船上去了。

琴操已去,苏轼怀抱瑶琴,想起刚才听的那一曲《苏子瞻》,忽然心中一动,站在湖岸边发起呆来。

自与琴操相见,东坡居士整整聪明了一下午,到这时候才又糊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