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要醉三万六千场(1 / 1)

元祐五年冬,苏学士到任杭州知府一年半,所有大事全都办妥,忙碌经年,天冷人倦,忽然间无所事事起来。苏学士最爱热闹,就约集同僚游历西湖,杭州府以及钱塘、仁和两县官吏凡能请到的都来赴会,共百余人,分坐大小船只十几条畅游湖上,得诗一首:

“我识南屏金鲫鱼,重来拊槛散斋余。

还从旧社得心印,似省前生觅手书。

葑合平湖久芜漫,人经丰岁尚凋疏。

谁怜寂寞高常侍,老去狂歌忆孟诸。”

这天晚上,杭州府拿出公使钱在有美堂设宴庆贺西湖堤桥建成。为图一个热闹,判官袁毂专门请来杭州城里的花魁娘子为众人助兴。

自从仁宗年间杭州吉祥寺设下花魁大会,每年都有一位佳人中选。十五年前苏轼在这里做判官时,艳压群芳的是凤凰楼的周韶,如今在杭州独领风头的是黄鹂院的名伎琴操。

所谓“琴操”,本是东汉名家蔡邕所著琴谱二卷。所载将归、猗兰、龟山、越裳、拘幽、岐山、履霜、别鹤、残行、水仙、怀陵、雉朝飞并称“十二操”,为古琴曲中的精华。花魁娘子以此乐谱为名,是取“善琴”之意。

和当年的花魁周韶一样,琴操也是十三岁初登华厦就得了“花魁第一”的名号,其所仗者,美如天仙,歌舞虹霓,诗、茶、琴三者皆达极致。自从琴操逞名以来,杭州城里再无与之争锋的人物,每到花魁盛会,那些俪人娇娘听了琴操的名字大都退避三舍,以至于近两年的吉祥寺花会竟不如往年热闹了。

琴操又是一个怪人,眼高于顶,身价奇贵,和她饮一盏茶就收白银十两,合钱二十贯有余,还要看她的脸色。凡她看不上的人,就算捧着银子送上门也难得见佳人一面。不说那些商贾俗物,就是官员们也时常吃她的闭门羹。这一下倒引得两浙七府的官商才子如蜂逐蜜,争着掏钱奉迎花魁娘子,都以得琴操一诗、听琴操一曲为荣,黄鹂院的鸨儿因此发了大财。

琴操虽然傲慢,苏太守却不是寻常人,如今官拜龙图阁学士,又是两浙路七府兵马钤辖,杭州府上上下下哪一个不奉承他?听说苏太守招请,这傲慢的歌伎顿时放下架子,欣然赴会。

当琴操走上堂来,所有人眼前一亮。见这女子穿一袭金绣裥裙,只带一股钿钗,两枚珠缀,生得眉如春山,眼含秋水,骨质亭亭,纤腰一握,肤色纯净如羊脂玉,被身上的紫衫一衬,更显得细如官瓷,亮而无光,晰而未透。细看之下,颊边全无粉黛,唇上不见胭脂,一切韵致风华皆是天生就的好颜色,身后有个小丫头抱着乐器。与她一起走上堂来的有六七人,然而众官员只看见她一个,其他人似乎被一层奇怪的光晕遮住,都隐到暗处去了。

琴操把席上诸人大概看了一眼,随即走到苏轼面前微笑道:“小女五岁开蒙,识字那天就读苏诗苏词,对大人整整十载仰慕,算得‘久仰’了吧?今天得见夫子尊颜,十年心事一朝得偿,想请夫子饮一杯酒,不知肯赏面吗?”在席上倒了半杯热酒,只用右手三根指头托着送到苏学士面前。

苏夫子一生阅人多矣,可今天这样的尤物却未曾见过。一只纤纤玉手递到跟前,烛光下,但见指如春葱掌如兰蕙,微微托住那一盏酒,仿佛一触就要倾倒,说不出的娇弱精致,一时竟不敢伸手去接,生怕指尖稍有触及,难免唐突佳人。

见苏太守呆头呆脑不来接酒,琴操不由得露齿一笑,梨涡隐显,轻声说:“我这个人是秋雨化的,身寒手冷,大人再不接过去,这盏热酒都冷了。”

给琴操取笑了一句,苏轼如梦初醒,接过酒一饮而尽。琴操就势在太守身边坐下,柔声细语地说:“我有几件事想问夫子,不知肯赐教吗?”

苏轼忙道:“请说。”

“大人那首‘欲将西湖比西子’,其中的‘淡妆浓抹’是指何人?”

当年写这诗的时候苏轼身边有夫人和朝云两位,如今两位都是他的夫人,仔细品来,“浓淡”二字似乎分指两人而言。但当年朝云还小,若诗中有她,岂不是说苏学士心术不正?当然不敢承认,只说:“对景生情而已,并无所指。”

琴操这一问其实有她的意思,哪知苏学士的回答并不老实,琴操却信以为真了。微微一笑,又问:“大人有一支绝句,写的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我读后一直在猜,大人当时打到老虎了吗?还是空手而回,什么也没打到?”

听琴操动问,苏轼也笑了:“当时果然空手而回。你是怎么猜到的?”

琴操笑着说:“小时候父亲常说一句俗话:‘牛皮越大,本事越差。’我想大人连‘射天狼’的话都说出来了,想必两手空空在吹牛皮。”说得苏轼一笑,接着又问,“我最喜欢大人那首‘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诗,百读不厌。可今天到了知府衙门,发现这里根本没有竹子,又见夫子,也并不瘦,这绝佳的句子如何来的?”

琴操问得是句孩子话,苏轼忍着笑答道:“这诗是在一间庙里写的,那里有一片好竹林。写诗的时候我很瘦,这几年在朝廷无所事事才养胖了。”

听了这话琴操也是一笑,忽然又问:“夫子并无酒量?”

苏轼好喝酒,可是没酒量,自己也很节制,喝醉的时候很少。现在琴操忽然说出这个,苏轼倒奇怪:“你怎么知道?”

琴操笑道:“好酒的人身上有股莽撞暴烈之气,从脸色能看出来。夫子温厚随和,不像贪杯之人。可我看夫子脸上已有三分红,喝得不多脸却红了,当然没有酒量。”又轻声自语道,“这样的人平时和气,真要急了,也是个暴脾气吧……”

琴操这些话乍听像是闲谈,其实颇为怪异,似乎在仔细观察苏轼,挑拣他的性情。苏学士本就糊涂,毫无察觉,笑着说:“你看得倒细。”

自从到了有美堂,琴操把席上所有人扔下不理,只和苏知府一个人说话。与她同来的几名歌伎虽然侍酒,可和琴操一比却显得平淡无味。苏太守虽然是长官,可他一人独得美人青睐,别人一点风光雨露都沾不到,也有些败兴。通判杨蟠坐不住,就在旁边笑道:“听说琴操姑娘擅长诗词,可否即席做一首?”

琴操斜了杨蟠一眼,笑吟吟地说:“诗词不难写,只是我为谁做呢?”

杨蟠忙说:“为本官做如何?”

琴操嘴角一抬,冷笑道:“词虽易得,我却不愿为大人写词。”

杨蟠忙问:“为什么?”

琴操笑着说:“这位大人重眉方口,气概威严,印堂中有一道紫气,细看却已散淡,想来青年得志,其后却多年不能升迁,又与下属不睦,大概脾气也很暴躁,看得我好害怕!心惊胆战的,这词如何写得出来?”

琴操这话说得实在刻薄,可她眉尖唇上全是笑意,看着说不出的娇弱温顺,虽然说了这样的话,杨蟠却生不得气。更厉害的是,琴操分明把杨蟠的经历、品行、脾气处处说对了,旁人听了暗暗惊骇。

见杨蟠受了琴操的挫折,主簿苏坚觉得这个话题不妥,笑问道:“不知在座哪位大人的相貌入姑娘的眼?”

琴操抬起头把席间众人都瞟了一眼,随口说:“各位大人看起来都是一样,只有苏太尊与众不同。”

琴操这话奇怪,苏坚忙问:“我等怎会一样?太尊又为何与众不同?”

琴操笑道:“各位大人的心都是偏的,所以我说你们都一样;只有苏大人的心长在正中间,不偏不倚,这是他与众不同之处。”不等别人说话,两步走到苏轼面前,身子微微向前一俯,一只手已经按在苏轼胸口上。

苏轼本来看着琴操和众官员斗嘴,觉得十分有趣,不想这丫头忽然到了面前,双眸凝神似水,气息拂面如兰,一只柔软的手儿直扣在苏轼的胸膛,苏轼的心猛然一跳,不等反应过来,琴操已经退开两步,笑着说:“我猜的没错,大人的心果然长在正中间。”

琴操这一下举动十分突然,苏轼也不知怎么,只觉心里又慌又乱,一颗心“嘭嘭”直跳。可在别人看来琴操这一探一抚一句戏言实在算不得什么。

杨蟠又说:“既然花魁娘子不肯写诗,唱支曲儿也好。”

琴操看了他一眼,笑着说:“我说不肯写诗了吗?有苏大人在此,我这诗是一定要写的。只是先要替苏夫子煎一盏茶,讨个机缘。”说着话儿,跟在身后的小丫头已经把茶炉茶盏各样器物摆了上来。

琴操是个出奇的人,眼高于顶,自到席前,杭州一众官员简直任她揶揄戏谑。然而这丫头自有倾国倾城的容貌,雅洁清丽的风度,勾魂摄魄的气韵,行事言语又每每出人意料,也不知怎么就摆布得这些人一个个围着她转。如今她忽然摆开器具要为众人煮茶,这帮人竟有些受宠若惊之感,急忙在桌上腾开一块地方。

琴操回身从檀木匣中取出小小一饼茶来,送到苏轼眼前柔声问:“这是上贡之物,称为‘密云龙’,大人吃得惯吗?”

时下贡茶以龙团凤饼为最佳,其中有一种“小龙团”,每二十饼为一斤,每饼茶只有薄薄一页。神宗元丰元年,建州地方贡上一种“小龙团”品色尤其出众,神宗钦定其名为“密云龙”,乃贡茶中的极品。这样的茶只有皇帝、宗室能够饮用,朝廷重臣偶尔能得赏赐,因为茶饼极小,政事堂上宰相、参知同饮,顷刻便尽了,民间别说喝它,连名字也没听过,真不知琴操从何处得来。如此难得之物竟捧到苏轼面前,杭州官员有识货的都暗暗咂舌。

偏偏苏学士生来不是个享福的命,肥肉酸酒最合他的胃口,朝云烧出来的茶末子“大魔汤”他喝着最惬意。至于“密云龙”,隐约记得在学士院里喝过一次,味道却忘了,只能笑着说:“很好,很好。”

见苏轼点了头,琴操这才取过茶饼,研、炙、冲、拂,手法清晰利落,时不时把苏学士瞟上一眼,偶尔四目相对就轻轻一笑。片刻已经制得一盏,左手举盏送到苏学士面前,右手食中二指拈着茶针在盏上一划,尖细的针尖如燕子点水一掠而过,碧绿的茶汤顿时轻漾出一幅图形,清晰如画,不等苏轼细看,水面微合,痕迹杳然。

茶艺中有“分茶”绝技,手法不一,奇绝之人可以凭巧劲在茶汤中变幻出鸟兽亭楼、树木烟月种种图样。琴操刚才所为也是“分茶”的技艺,待水痕逝去就问苏轼:“大人看见什么了?”

苏轼略想了想:“仿佛野村烟树……”

琴操所弄并非实景,苏轼看到什么全凭一番机缘。听苏轼说出“野村烟树”,琴操微微点头,稍作沉思,取过纸笔立刻写成一首: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斜阳。暂停征辔,聊共饮离觞。多少蓬莱旧侣,频回首、烟霭茫茫。孤村里,寒烟万点,流水绕红墙。

魂伤,当此际,轻分罗带,暗解香囊。漫赢得青楼,薄幸名狂。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有余香。伤心处,长城望断,灯火已昏黄。”

这《满庭芳》是个十六岁的女孩子于顷刻间写成的。见了这词,席前众官鸦雀无声。

还不等这些人赞叹,琴操已经把纸揉成一团,就着茶炉的火,顿时烧成了灰。到这时众人才醒悟过来,杨蟠急得大叫:“这么好的词怎么烧了!”

琴操淡淡一笑:“我写的不是词,只是烧茶炉用的‘炭’,苏大人要写的才是好词。”又斟一盏茶捧到苏轼面前,轻声道,“旁人求诗多送酒,我为夫子献一盏茶。想夫子一生多坎坷,然而胸中无块垒,豁达如明镜,如这清茶,味苦回甘。若能将胸襟气度微微吐露,必是千古绝唱。”

琴操真是怪人,她的双眼似乎不是看人的脸,而是看人的心。无论什么,忽然就被她说破了。面对这样的人儿,村氓都能写出诗来,何况苏学士,顿时有了妙句,提笔一挥而就: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须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果然是篇绝唱。

见了这词众人齐声喝彩。只有琴操静静地看了两遍,低声道:“‘清风皓月,云幕高张。’苏学士本是神仙体,却拘在俗人躯壳中,想来也苦吧?”

苏学士这次离京外放是因为遭了小人的陷害,可到杭州后被当地百姓崇敬亲近,自己也办了不少实事,日子一长,就把这“苦涩”忘怀了。如今琴操忽然说出一个“苦”字来,苏轼暗吃一惊,抬眼看她,见这丫头眼神中满是哀愁,就笑着问:“清风皓月怎么是‘苦’?”

琴操轻轻摇头:“若我没猜错,大人的脾气勇而不猛,强而不悍,好像一头牛,徒有双角却斗不过豺狼。还是老子说得‘行无行,攘无臂’更安稳些。”

老子有言:“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尺。行无行,攘无臂,扔无敌,执无兵……”苏夫子正是依着老子的话,不争宰相之位,自动退出朝廷,想不到自己的心思被这初见面的女孩子说破,苏轼十分惊讶,半天才说:“求进易,求退难……”

琴操微微一笑,轻声道:“说难也不难。”

“依你说该当如何?”

龙图阁学士竟向一个妓女问这话,实在有趣。琴操略想了想:“听说南唐有位韩熙载,才学了得,人却非常有趣,平时毫无志气,只管纵情声色,养清客,蓄歌伎,整日歌舞,天下都知道此人放浪不羁,不堪使用,结果无灾无病寂寂而逝,不知这样的人物夫子怎么看?”

琴操有一颗九窍玲珑玻璃心,对朝廷的事竟比苏轼看得还明白。可苏学士的过人之处就在于“糊涂”,对朝廷总有幻想,,对功利也期望听不进这些明哲保身的话,只说:“韩熙载虽然精明,只是**太过。毕竟是读书人,就算不能成‘儒’,总该有几分‘道心’吧?”

苏太守这样的大人物哪能随便听一个小丫头的劝?琴操心知肚明,也不在意,微微一笑:“夫子果然高明。”又说,“既然谈起‘道心’,我为夫子抚一曲琴可好?”

琴操以诗、茶、琴三绝逞名,今天全力施展,似乎专为博苏夫子的欢心。苏轼对这聪慧温柔的女子也很喜欢,就说:“洗耳恭听。”

听了这话,跟在琴操身后的丫头立刻捧上琴来。琴操在苏轼对面坐下,把他细细看了几眼,立即弹奏起来。每一段毕,总抬眼打量苏学士,四目相对,两人不由得微笑起来。一曲抚罢,众人齐声赞叹。

杨判官在旁边问:“姑娘这一曲是何名目?”

琴操看他一眼:“大人听不出吗?”

杨蟠摇头:“我也爱琴,然而这一曲实在听不出……”

琴操淡淡地说:“其实我也不知名目,但求苏夫子喜欢就好。”

琴操这话听来似乎无礼,杨蟠脸上就透出些不高兴的意思来。琴操看出来了,故意扁起嘴做出一脸愁容:“大人是生我的气了吗?”

杨蟠是有些不乐意,可面对这么一个人儿,谁又能说自己“生气”?只得说:“没有的事,花魁娘子果非常人,今天本官开了眼界。”

琴操根本没心思搭理杨蟠,胡乱混了过去,又转头问苏轼:“夫子对这一曲满意吗?”

苏夫子其实不懂琴,但听这玲珑之音也足够愉悦耳目,忙说:“很好。”

琴操笑问:“我有心约夫子游西湖,赏山水,再弹琴给夫子听,不知夫子肯来吗?”

琴操有一个奇妙的本事,当她提出要求的时候,总有办法让对方无从拒绝。如今她约苏夫子“游湖”,其实是个怪事儿,苏夫子性情豁达,脾气却挺拘谨,若在平时,这样的邀约他是不会去的,今天也不知怎么,只觉得心里美滋滋,根本没想到拒绝,只说:“既然姑娘有此雅兴,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