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神宗皇帝驾崩仅一个月后,太皇太后以皇帝名义下发敕命,命司马光担任门下侍郎;不久又升吕公著为尚书左丞。
恰在此时,宰相王珪死了。
王珪死得很巧,如果再多活一年,这个左右逢源的马屁鬼必要遭流放之罪。可这老家伙偏就精明得很,韩琦强势他追随韩琦,王安石强势他依附王安石,蔡确做了宰相他就奉承蔡确,现在眼看朝局要变,上来的是司马光和吕公著,王珪再滑头也巴结不上这两个人,干脆一死了之。总之,永不吃亏。
做人做到王珪这个程度,也算是“滑”到极点了,连死都死得这么“滑头”,说老王珪是古今第一“墙头草”应该不过分吧?
王珪死后,哲宗皇帝下诏,命龙图阁直学士韩缜接替宰相之位。这个任命当然出自太皇太手之手,其中颇有讲究。
韩缜字玉汝,他父亲是仁宗朝的正直宰相忠献公韩亿,又有两位大名鼎鼎的兄长,一位是王安石的左右手、前任宰相韩绛,另一位是和王安石、司马光、吕公著同列“嘉祐四友”、因为政见不同与王安石割袍断义的韩维。所以韩缜发迹很早,仁宗庆历二年中进士,到英宗朝已经做到淮南路转运使。神宗继位以后,韩缜靠着大哥韩绛的机遇入了“三司系”,因为兄长多年担任宰相,韩缜的官职也步步高升,如今官拜太中大夫。韩家几兄弟中韩绛老实、韩维精干,只有韩缜的名声不好,以“残忍”著称,在下头做官的时候,百姓们都说“宁逢乳虎,莫逢玉汝”,以为此人比老虎还要凶悍。韩缜还曾经亲手打死过人,因为兄长的势力才未被追究。
其实韩缜的能力、威信远不如官拜枢密使的章惇。太皇太后却委任韩缜做宰相,原因就是:韩缜比章惇脾气更暴,名声更坏,将来把他打下去比把章惇打下去更容易。
一番人事更迭完毕之后,哲宗皇帝和太皇太后把宰相蔡确、韩缜叫到延和殿,命他们再次发布诏书,广开言路,鼓励群臣进谏。哪知两位宰相商量之后,竟发布了这样一篇诏命:
“盖闻为治之要,纳谏为先,朕思闻谠言,虚己以听。凡内外之臣,有能以正论启沃者,岂特受之而已,固且不爱高爵厚禄,以奖其忠。设其言不当于理,不切于事,虽拂心逆耳,亦将欣然容之,无所拒也。若乃阴有所怀,犯非其分,或煽摇机事之重,或迎合已行之令,上则观望朝廷以徼幸希进,下则眩惑流俗之情以干取虚誉,审出于此而不惩艾,必能乱俗治害。然则黜罚之行,是亦不得已也。顾以即政之初,恐群臣未能遍晓,凡列位之士,家翻此心,务自竭尽,朝政阙失,当悉献所闻,以辅不逮。宜令御史台出榜朝堂。”
——阴有所怀,犯非其分,煽摇机事之重,迎合已行之令……由宰相蔡确奉皇帝之命所拟的这道诏命,顿时让人联想起当年李定“乌台诗案”时候咬苏学士的那些话,也就是荀子那个“心达而险、言伪而辩、行僻而坚、记丑而博、顺非而泽,不免于‘君子之诛’”的文字狱。
——“倒挂蛤蜊”真的很该死!另外,这个人也确实一心要作死……
蔡确私发诏命已经十分嚣张。如今太皇太后面对面地让他再发诏命,发下的仍是这样恐吓群臣的诏书!显然,宰相蔡确已经下定了 “鱼死网破”的决心。
也难怪,早年神宗皇帝下决心要起用司马光这批旧臣,蔡确就曾不顾一切阻止皇帝,甚至不惜发动一场规模庞大的战争。如今神宗驾崩,太皇太后垂帘,司马光回到朝廷,蔡确断了退路,已经彻底疯狂了。
既然宰相下了狠心,别人也不必给他留面子。于是门下侍郎司马光在崇政殿上当面质问两位宰相:“政事堂下发的诏书内容不可思议,可否当殿辩论?”
对手打上门来,避也避不开,宰相韩缜冷冷应道:“侍郎尽可辩论。”
司马光立刻问道:“诏书中有‘阴有所怀,犯非其分,煽摇机事之重,迎合已行之令,观望朝廷以徼幸希进,眩惑流俗之情以干取虚誉’等语,我以为这些话毫无道理。是不是大臣们进谏之时对别人稍有褒贬就可视作‘阴有所怀’?是不是大臣于本职之外的国事稍有涉及就可认为‘犯非其分’?是不是大臣们稍言国家安危,就可认为‘煽摇机事之重’?是不是大臣所奏恰好与皇帝诏命契合,就可认为‘迎合已行之令’?是不是大臣们只要说出‘新法当改’就是‘观望朝廷之意’?是不是大臣奏事稍涉民间疾苦,就可认为‘眩惑流俗之情’?若是这样,天下还有什么事可以议论呢?天下人长着一张嘴,都不必说话了;天下人长着两只手,都不必写字了!如此宰相就高兴了吧?”
司马光言词锋利,韩缜早有准备,两手一抄淡淡地说:“诏书是秉承陛下旨意发布的,其中都是纳谏的意思。你所说的不过断章取义,猜测而已。”
司马光一步不退,立刻又说:“宰相也知道陛下发布诏命是‘纳谏’而不是‘拒谏’吗?”
韩缜冷冷地答道:“当然是纳谏之意。”
司马光要的就是韩缜这句话,立刻抓住不放:“宰相既然知道陛下诏书是纳谏之意,就应该尽力把陛下的意图表达清楚。如今我读了诏书里的话竟生出误会来,以为陛下实为‘拒谏’,这显然不妥。可否请宰相收回诏命,把其中容易引起误会的文字删除,再发布下来,以免造成误会,耽误国事。”
司马光是个有意思的人,平时脸冷话少,辩论的时候以一当百,几句话把韩缜堵得答不上来。蔡确在旁冷笑道:“诏书岂能随意收回?至于君实有‘误会’,这是你自己的事,我有什么办法?”
蔡确话音刚落,站在身后的韩维走上一步:“不但君实,就连我读了诏书也以为前后矛盾,意思难懂。宰相若能略作修饰删节,让天下人读个明白,岂不是好事?”
韩维是韩缜的哥哥,韩缜不好和他争论。蔡确也知道一味在诏书的措词上纠缠没什么好处,就换了话题:“也难怪君实对诏书的文字有所误解。早年君实就对‘新法’有意见,后来隐居多年,不知现在对‘新法’是怎么看的?”
蔡确把话题引向深处,是要让司马光涉险。司马光知道蔡确的意思,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只管顺着蔡确的话头说道:“变法至今,朝廷始终以‘聚敛’为目的,以‘苛政’为手段,百姓失业困穷,如在火中!又有些臣子在圣上面前说谎,鼓动先帝妄动刀兵,结果御军无法,如同儿戏,深入敌境,坐守孤城,兵役民夫几十万人全数困毙!所以我认为新法流弊甚深,不知宰相怎么看?”
“熙丰变法”到现在多年了,百姓从中没得过好处,朝廷靠着聚敛而得的财富也损折在灵州、永乐两场败仗上。这一切天下人有目共睹,蔡确无从辩解,只得硬生生地问司马光:“君实的意思是要改变‘新法’?”
司马光冷然答道:“当改则改,有何不可?”
蔡确绕了个天大的弯子,引着司马光说了这么多话,等的就是这一句,顿时横眉立目地质问道:“圣人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如今先帝尸骨未寒,你就撺掇陛下改变成法,这是要置陛下于不孝吗?”
蔡确忽然说出“三年无改父之道”的话来了,司马光毫不客气顶了一句:“母改子政,何惮不为!”
——孔子说的是“儿子不能改父亲的法”,可太皇太后是神宗皇帝的母亲,母亲改儿子定的成法,这有什么不行的!
司马光这句话破了蔡确的法。可他这话里有个漏洞:国家,不是太皇太后的国家,而是哲宗皇帝的国家!虽然皇帝今年才九岁,可九岁的皇帝也照样是这个国家真正的主宰。“母改子政”,司马光这话把哲宗皇帝放在何处了?
听了这话,九岁的小皇帝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可惜大人们正急着辩论,没人理他这个小孩子。但哲宗已经把“母改子政”四个字装在他的小心坎儿里去了。
崇政殿上一番辩论,两位宰相输给了司马光。可这两人还有一个本事,就是拖延。因为诏命要经政事堂下发,而政事堂毕竟还掌握在两位宰相手里,于是想尽一切办法拖延诏命下达的时间。总之,能在宰相的位子上坐一天就算一天……
——无耻政客就是这么贪恋图势,别人看了都替他们脸红。
宰相一副死猪不怕开烫水的架势,太皇太后也不着急。反正神宗在位十多年留下不少问题,太皇太后有很多事要做。就趁这机会遣散了修京城的夫役,停止了御前造办,撤销了监视吏民的“詗逻之卒”,废除了实行几年效果很差的《保马法》,减免了‘市易钱’的利息。朝廷十多年急征暴敛造成的一系列问题,在短短几个月时间里得到了初步整顿。
做完这些事以后,太皇太后又把司马光叫到延和殿,让他举荐一批能当大任的人才,准备用这些人取代即将落马的“三司系”官员。司马君实立刻推荐刘挚、赵彦若、傅尧俞、范纯仁、唐淑问、范祖禹六人担任御史,又推荐吕大防、王存、李常、孙觉、胡宗愈、韩宗道、梁焘、赵君锡、王岩叟、晏知止、范纯礼、苏轼、苏辙、朱光庭等人入朝为官。
单是他一人举荐能臣,司马光还觉得不够,又对太皇太后说:“文彦博、吕公著、冯京、孙固、韩维都是老臣,得先帝器重,太皇太后可以命这些人一起举荐贤才,以备朝廷考察录用。”太皇太后认为举荐得当,把这些人名字都录了下来。
很快,诏命开始分发各处,早年被罢黜的旧臣纷纷回到朝廷。眼看情况已是如此,两个宰相终于在六月二十五日重新颁布了“请众臣直言极谏”的诏书。
被神宗皇帝和一帮打手堵塞了十多年的言路终于打开了。“三司系”一手遮天的日子,到这里算是过去了。但台谏是极重要的职位,不能不争。太皇太后就以皇帝名义发诏:任命范纯仁、朱光庭、苏辙、范祖禹、唐淑问五人担任御史。
御史台是“三司系”的根本重地,真正是个“老虎屁股摸不得”。眼见司马光和太皇太后要夺御史台,“三司系”第一员大将——枢密使章惇坐不住了,立刻到延和殿来见皇帝。
章惇上殿的时候哲宗皇帝正在御案后头坐着,太皇太后坐在皇帝身边,门下侍郎司马光立在皇帝面前,不知商量什么事情。见章惇进来,司马光和太皇太后都住了嘴。小皇帝抬起头问章惇:“卿有何事要奏?”
——俗话说:“十分聪明使七分,留下三分给儿孙。”这话也不知有没有道理。
神宗皇帝聪明透顶,最爱弄权,把“十分聪明”全用尽了。如今神宗驾崩、哲宗继位,这位小皇帝的头脑比他父亲差得太远!虽然每天都在太皇太后面前学习处理政事,可说话办事总不在点子上。太皇太后又是英明果断之人,眼快、嘴快、脑子快,几句话就把大事办妥,大臣们在太皇太后面前不敢有丝毫怠慢,个个全神贯注,没功夫和小皇帝多说话,甚至没功夫多看哲宗皇帝一眼,有时候一件大事奏罢,大臣匆匆退去,从头到尾连一句话都不对哲宗皇帝说。
然而章惇与众不同,此人极有眼色,已经看出小皇帝被大臣冷落,就在这上头格外注意。现在哲宗问他,章惇忙把身子躬得格外低一些,好让皇帝能直视他的眼睛,笑眯眯地说:“臣今天在政事堂看到诏命,陛下要任命范纯仁、朱光庭、苏辙、范祖禹、唐淑问五人为御史官员,臣非常惊讶,想询问皇上的意思。”
难得有大臣对小皇帝这么尊敬,哲宗也就客客气气地问他:“你想问什么?”
章惇笑着说:“臣记得朝廷有个规矩,凡任命御史,必须由翰林学士以上官员向皇帝举荐,由政事堂拟就人选,这才报与陛下。现在范纯仁等人要做御史,诏命直接从宫里发出,政事堂竟不知此事,更不知这五人是何人举荐的。所以臣疑惑这五人是不是内侍向陛下引荐的?若是这样则不合规矩。”
从坐上皇位到现在,这还是第一次有个大臣认认真真地冲着小皇帝奏事。哲宗立刻来了兴趣,就问章惇:“怎么不合规矩?”
章惇把身子弯得更低了些:“御史身当言路,既为天子访察天下事,又出言正天子的是非,是个最重要的职位,所以太祖太宗把谏官看得极重,专门立下‘翰林学士以上举荐御史’的规矩,就是怕御史选人不当,不能劝谏陛下,反而做些坏事。”
章惇这话倒说对了。
大宋朝的御史台和谏院本是两个了不起的衙门,百年间出了一大批勇敢的谏官。可神宗皇帝用权术打倒了台谏,靠“三司系”酷吏垄断了言路,御史台成了个专门陷害大臣的“乌台”,神宗皇帝身边却没有了劝谏之人,结果导致神宗末年连番惨败,把国家给弄坏了。
章惇今天这些话要是在神宗皇帝面前说,可算“直言极谏”。可惜神宗皇帝垄断言路的时候不见章惇劝谏,今天太皇太后下决心收拾朝廷中这班小人,章惇却在皇帝面前说这些,只能说他是“别有用心”。
然而九岁的哲宗听不懂章惇话里的意思,只看着章惇的态度又认真又诚恳,脸上笑容亲切,觉得这个老头儿不错,就说:“你这话有道理。”
皇帝虽小,毕竟是皇帝,一字千钧,非同小可!现在皇帝说章惇“有理”,太皇太后和司马光都吃了一惊!司马光忙抢过话头:“章大人觉得范纯仁等人不能担任御史,不知此话何意?”
哲宗皇帝正在兴头上,想不到司马光忽然抢了他的话题,脸上顿时不太高兴。章惇立刻瞧出来了,忙说:“大人这话太急,陛下还没问完呢。”
章惇这么说是在挑拨皇帝和大臣的关系,故意要给司马光难看。太皇太后只得亲自出面把话题引开:“范纯仁等五人都是大臣举荐,不关内侍的事。”
其实章惇知道这五人是司马光举荐的。他说“太监举荐”是一句损人的话,故意要气司马光。现在太皇太后出来澄清,章惇立刻转向太皇太后:“既然是大臣举荐,为什么不在金殿上公开举荐,却在太皇太后面前密奏?臣不知举荐者是何居心。”
司马光不在崇政殿上举荐这五位大臣,是怕掌握重权的“三司系”从中作梗。但太皇太后直接降诏任命这五人确实不合规矩。而章惇所要问的显然不止这些。
太皇太后非常精明,已经感觉到章惇有备而来,自己把话说太多,万一被章惇套住可不好,顿时不说话了。司马光忙抢上来:“此五人是我举荐的,政事堂文书也由我签发,并无不合规矩之处。”
司马光担任门下侍郎,是个副宰相,确实有权在政事堂签发文书。然而章惇要问的不在这上头,立刻冷笑道:“原来是君实举荐的人,这就明白了……”
章惇这话说得极不“明白”!司马光被他一再挑衅,也火了,厉声问:“子厚明白什么?”
章惇笑着说:“太祖太宗定下规矩,台谏官员职责重大,所以朝廷重臣不准举荐亲戚为御史。不知君实侄儿司马宏的夫人是谁家千金?”
章惇这话问得厉害。原来司马光的侄子司马宏娶得正是范纯仁的女儿。现在章惇毫不客气把这个底子抖了出来,司马光一张黄脸顿时涨得通红。章惇知道这一下打在司马光的软肋上了,立刻加上一句:“范祖禹也在你举荐之列,此人当年考中了进士却不做官,到洛阳陪君实一同著书十五年,也可算是忠心。”
范祖禹是位著名的史学家,因为兴趣原因,曾经放着官儿不做,专门到洛阳和司马光同修《资治通鉴》,主修《唐史》,直到此书完成范祖禹才出来做官。现在章惇先咬范纯仁,再咬范祖禹,这两口都结结实实咬在了司马光的痛处。
司马光是诚实君子,现在被章惇当面斗败,无话可说,只得向太皇太后行了一礼:“朝廷言路至关重要,范纯仁等都是可用之人,若因为我的关系使这些人不能得到重用,臣愿意辞去门下侍郎一职。”
听司马光说要辞职,章惇心里暗暗窃喜,太皇太后却急了,忙责备道:“这是从何说起!君实把国家大事当儿戏了?”把章惇和司马光都瞪了一眼,一摆手,“天晚了,皇上也累了,你们退下吧。”司马光和章惇忙退了出来。
有章惇这一场搅闹,司马光和范纯仁、范祖禹之间必有一个要去职了。
司马光是个核心人物,他当然不能去职。太皇太后只得做出让步,命政事堂重新发出诏书:范纯仁改任天章阁待制,范祖禹改任著作佐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