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司马光回来了
几乎就在苏轼全家定居宜兴的同时,元丰八年二月,神宗皇帝忽然中风不起。
神宗皇帝赵顼大概是大宋朝最聪明的一位帝王,然而他吃亏就在这个“聪明”上头。自从当了皇帝,神宗没有一天不算计人的,在位十八年日夜算计,用心过度,伤了神,元丰五年大败于灵州、永乐城,暴怒之余又种下了病根,这两年神宗苦心孤诣想改变朝局,跟两个宰相斗来斗去,天天思谋,操心累脑,无缘无故地,早年埋下的病根子忽然发作出来,人一下子就不行了。
这年神宗皇帝才三十八岁,几个儿子年纪幼小,神宗也未立太子。眼看皇帝撑不久了,宰相蔡确第一个动起邪心眼儿来,就和亲信死党职方员外郎邢恕、知开封府蔡京商量,打算暗中联络高太后的两个侄子高公绘、高公纪,一起拥立神宗的弟弟昌王赵颢为皇帝。
神宗在位时专宠“三司系”,导致朝局割裂,能臣遭贬,内忧外患齐至,国家已到危险的边缘,如今朝中有识之士都想借着新君登基的机会整顿朝纲,而蔡确最怕的就是这个。
大宋立国一百多年,所有宰相中没有像“倒挂蛤蜊”这样完全靠罗织冤狱陷害同僚爬上相位的。早在神宗执政的后面几年已经讨厌蔡确,屡屡打算起用司马光,惊得蔡确如坐针毡。现在神宗快不行了,若以神宗的弟弟继承皇位,蔡确有了拥立之功,还能混迹朝堂;若以神宗年仅九岁的儿子延安郡王继位,高太后必然垂帘听政,这位老太太精干无比,对蔡确极为厌恶,朝政落在她手里,蔡确的宰相之位就保不住了。
可惜,蔡确这个人太邪,心里的念头也邪。就连与他做了多年同谋的老宰相王珪和同出“三司系”的枢密使章惇都知道大局难以改变,贸然拥立神宗的弟弟继位只会引来高太后的愤怒和群臣的声讨,谁都不肯听他的。蔡确无奈,只好让邢恕去联络高太后的两个侄子高公绘、高公纪,哪知就连两位国舅也严辞拒绝。
眼看一个支持的人都找不到,情急之下蔡确生出一条毒计:先安排人持剑躲在一旁,再把王珪找来商量“大事”,暗示可以“兄终弟及”,让神宗的弟弟继位,以保住王珪、蔡确的前程,想办法从宰相王珪嘴里套出些话来。只要王珪说错一句话,蔡确的杀手立刻跳出来杀死王珪,由此向天下人表示“蔡确才是拥立太子的第一功臣”。
可惜王珪是个最精明的人,虽然平时跟蔡确同流合污,可蔡确是人是鬼王珪心里非常清楚,听他用言语试探,立刻警惕起来,只说:“皇上有儿子……”别的话一句也不多说。
此时精明的高太后已经感觉到事情不对,立刻下令关闭宫门,禁止昌王任意出入宫廷,又命亲信内侍悄悄给神宗皇帝的嫡长子——九岁的延安郡王缝了一件龙袍,让他贴身穿在里面,万一有事,脱了外衣露出龙袍,立刻就能接受群臣朝拜。
宫里的事办妥,高太后又和宰相王珪、枢密使章惇联系,二人都表明了“拥立皇子”的心迹。于是宰相和枢密使进宫,由章惇起草一份遗诏,写明立神宗长子延安郡王赵煦为太子,把遗诏给神宗看了,得到皇帝首肯,这才用印。
至此,大事已定。
三月,神宗驾崩,太子赵煦登基,是为哲宗。由于皇帝年仅九岁,还不能亲理政事,且由太皇太后垂帘听政。
国事大定以后,太皇太后以皇帝名义下了一道敕命:任命司马光为陈州知府,即刻上任。
自从熙宁三年离开京师,司马光已经十五年没回京城,每天闭门著书,外界风雨充耳不闻。现在忽然被任命为陈州知府,司马光立刻感觉到朝廷政局将有变化,这个陈州知府不得不做,于是离开洛阳往陈州赴任,路上要过京师,就进京为皇帝奔丧。
其实司马光出知陈州,顺道进京,本就是太皇太后的有意安排。这位老太后就是要让司马君实悄悄到京城来,好跟他商量重要国事。
司马光到京师已经是元丰八年三月十五,宰相蔡确正奉诏担任山陵使为神宗皇帝修建陵寝,皇帝梓宫仍然停在宫中,百官依例进宫行礼。陈州知府司马光也穿素服走在百官之中,先在大殿行礼,之后随着众臣来参拜皇帝梓宫。走在宫墙内的甬道上,发现周围禁军武士都盯着他看,交头接耳不知在说什么。
司马光十几年闭门著书,这次回到京师,满眼都是生面孔,本就惶恐,又见卫士们情形不对,更是紧张,竖起耳朵细听这些人在说什么,隐约只听见“司马光”三字,不知所谓,更是担心。
其实司马光想不到,这些卫士们悄悄嘀咕的本就只有“司马光”三个字。
熙丰变法把天下搞乱了,党争斗把朝廷弄脏了,后来“三司系”屡兴冤狱,把朝纲破坏了,到王珪、蔡确掌权,整个国家已经走下坡路了。
大宋朝是天下人的大宋朝,人人利益交关。若这个朝廷原本就没人性也罢了,可大宋原本是个古今第一的好朝廷,如今却坏了!稍有人性的臣子谁不着急?至于神宗皇帝为什么攻打灵州?为什么永乐筑城?宫里的人都知道隐情。一代“活尧舜”被活活气死,谁的责任?大家心知肚明。
蔡确、王珪、李定、张璪……这些卑鄙小人百死难赎其罪!
到今天神宗驾崩,哲宗登基,太皇太后垂帘听政,隐居洛阳十五年的司马光忽然进京,这是不是朝廷要扫除奸邪的信号?
这就是禁军卫士们正在悄悄议论的事。
旁人在说什么司马光不知道,如果让他静下心去猜,或许能猜出结果,可这时的司马光还没功夫去猜。在宫中行礼已毕,第二天就换上便服去拜访宰相王珪。
王珪在仁宗朝做官、英宗朝发迹,早年和司马光共事,交情不错。至于司马光离开汴京之后王珪都巴结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司马君实不太清楚。以为王珪还是当年那个“老朋友”……
司马光这次来访宰相,刚出门就发现情况不对:大街上那些老百姓也不知怎么就认出他来,一个个指着高叫:“司马光!司马光!”顿时引来无数人围观。司马光不知这是何故,既已出门只得硬着头皮往宰相府上来,哪知百姓们越聚越多,几千人跟在身后,路都堵住了!司马光是个老实人,给这情景吓得连头都不敢回,只想赶紧走进宰相府,好让这帮人散去,哪知后头忽然有人高叫:“司马相公别回洛阳,留在京师吧!”又有人高喊:“大人留在京城,救救百姓吧!”几声吆喝引得百姓们齐声鼓噪,满街欢呼乱叫,人群越聚越多。
——不论哪朝哪代,老百姓的眼睛永远是雪亮的。他们不反对变法,反对的是把好经念坏的“歪嘴和尚”;他们不恨王安石,恨的是“倒挂蛤蜊”蔡确和“骑墙宰相”王珪!
汴梁大街上这个吓人的场面别说司马光,换个胆大包天的人也吓坏了,越走越快,后来竟是一溜小跑,终于到了宰相府前,急忙上去拍门。偏偏看门的见这架势也吓住了,先问司马光是谁,又细问来意,再去禀报王珪,一来一回折腾了好半天,再看相府外头,满街是人!连周围的树上、屋顶都爬满了人,一个个高叫着:“大人留在朝廷,救救百姓!”
到这时相府的人听出话头儿不对,十几个仆人拿着棍棒出来指着百姓们吆喝:“这是什么地方!你们要造反不成!”哪知爬在房上的人都叫:“我们只和司马相公说话,又不看你家宰相,关你什么事!”两边顿时吵闹起来。百姓们千人百口声如巨雷,几个仆人哪吼得过?
眼看情况越发不对,司马光连相府的门也没进,转身就往回走。几千人又一齐跟着他走回来,顿时把司马光的住处团团围住,一声声叫着“大人留在朝廷,救救百姓!”吓得司马君实躲在房里不敢出声,一直过了两三个时辰人群才散。
百姓们散去了,司马光在房中呆若木鸡,整个人都吓傻了。
百姓们公然上街拥护一位大臣,在大宋朝一百年没出过这样的事。司马光熟读史书,他知道,但凡一个朝代出了百姓上街拥护大臣的怪事,后边往往引发不可名状的恶果,或是枭雄篡权,或是忠臣遇害。尤其眼下这个时候,先帝尸骨未寒,幼主刚刚继位,京城就出这样的事!虽然那几千百姓是自己走出来拥护司马光的,幕后绝无任何人指使,可说出去谁信?
连司马光自己都不敢全信。
司马光离开官场十五年了,他根本不打算回来了。这次被任命为陈州知府也是勉强上任,现在他连这个陈州知府也不敢做了,只希望赶紧回家闭门思过,想想自己究竟做了什么蠢事,竟然引出这样的祸来!
想到这里,司马光也没心思在京城呆着了,早先想去探访的几个老朋友也顾不得看了,当夜就写了一篇辞表,然后连夜收拾行李,第二天城门刚开,已经坐上马车离开京师直奔洛阳而去。
司马光走得再快,也没有“祸事”来得快。刚走出十几里,只见官道上尘土飞扬,几匹快马飞驰而来,一个小太监下了马跑过来拦住马车,另一个小太监从马背上扶下一位老太监来,正是太皇太后身边的内侍押班王中正。
见王中正亲自赶到,司马光忙从车里下来:“押班怎么来了?”
司马光这是明知故问。王中正也不跟他客气:“大人奉诏进京,怎么既不陛见又不辞朝,转身就走,这可没规矩吧?”
王中正这话挺不客气,但他脸上只有急色,没有怒气。司马光忙说:“下官外放知府路过京师,依例不必入宫辞行。”
王中正也不跟司马光多说:“大人别跟我说什么‘规矩’了,有话和皇帝、太皇太后说去!”说完一头钻进司马光的马车里,见这老头儿还在路上呆站着,就在车里冲他招手儿:“君实还不上车,让我下去搀你?”司马光知道这老太监是搀皇上扶太后的,真让他再下车,自己可就太张狂了,赶紧上了马车在王中正身边坐下,一声鞭响直奔京城。
司马光走进延和殿的时候太皇太后正在批阅札子,哲宗皇帝在一旁注目观看。见司马光进来,太皇太后指着案上一道札子硬梆梆地问:“君实刚被放为陈州知府,为何辞官?”
太皇太后话问得很直,这并不是生司马光的气,而是因为信任,无需客气。司马光忙说:“臣年老多病,已难当此重任,生怕误了正事,害了百姓,故尔请辞。”
这年司马光已经六十七岁,前头十五年闭门著书,完成了一部了不起的《资治通鉴》,可也因为写这本巨著用尽了心血,身体都快熬垮了。前一年病情最重的时候差点瘫在**,连遗书都写了。所以司马光说自己年老多病,是真话。
可太皇太后不想听这些话:“君实年老,老身今年也五十多岁;君实多病,老身也是一身病痛。如今君实不想替朝廷效力,就写札子递到这里来,老身若也不想做事了,不知该往何处递札子?”
太皇太后这话说得十分严厉,司马光暗吃一惊,忙说:“先帝宴驾,国家多事,皇帝年幼,太皇太后听政,国家一日不可或离……”
太皇太后一摆手打断了司马光:“你也知道国家多事,皇帝年幼!可你还在辞官!”狠狠地把司马光瞪了一眼,又把语气放缓,“不是老身责备你,早年先帝对你何等器重?因你所思不合时宜,十五年没为国家做事。如今新皇就在你面前,又到了为朝廷效命的时候,君实却要辞官,这是眼里只有先帝,不知有幼主吗?”
太皇太后这话听起来像是责备,其实已经把话讲清了:朝政将要改观,已经决定用司马光主政,眼下时势不容许这个老臣推辞。
说实话,司马光是个有雄心的人,这些年他隐居在家,心却没离开朝廷,所以他的著作才是《资治通鉴》而不是别的。昨天出了怪事以后司马光很怕被皇帝和太皇太后误会,现在太皇太后把话说开了,“误会”二字根本不存在,“重用”是明摆着的。司马光的一颗心又热了起来,嘴上却不知说什么好。
司马光为人老实,既不会客气也不懂作伪,这些太皇太后知道,也不用他表忠心,立刻就说:“以你的能力做个知府屈才了。如今尚书左丞一职出缺,君实担任此职如何?”
尚书左丞就是以前的参知政事,职位如同副宰相。太皇太后要把这个职位给司马光。可司马光却有别的想法,忙说:“臣以为吕公著沉稳干练,可以担当此职。”
吕公著本是“嘉祐四友”之一,神宗登基之初曾让吕公著担任御史中丞,后遭罢黜。到元丰年间神宗皇帝准备让旧臣重回朝堂,第一批起用的旧臣就有吕公著。论资历,吕公著果然比司马光更深。现在司马光推荐吕公著担任尚书左丞,足见这位老先生正派无私。太皇太后其实没往这上头想,可司马光一说,连她也觉得吕公著做尚书左丞颇为合适。
问题是,尚书左丞给吕公著做了,司马光怎么办?
太皇太后极为睿智,略想了想:“也好,就以吕公著为尚书左丞。至于卿,担任门下侍郎如何?”
门下侍郎也是“副相”之职,但这个职位常由宰相兼任。如今太皇太后让司马光做门下侍郎,其实从宰相王珪手里分出一部分权力交到司马光手里去了。
王珪,蔡确,这是两个祸国的小人,神宗皇帝活着的时候就想驱逐他们,还没逐走,皇帝先崩了。如今太皇太后分王珪的门下侍郎一职给司马光做,驱逐小人的意思十分明白。见司马光仍在犹豫,太皇太后有些不耐烦:“多少大事要办,君实总不痛快!老身说得口都干了,还要再说一遍?”司马光只得叩谢领命。
这时候,一直没说话的哲宗皇帝开口了:“朕刚刚登基,政事尚不纯熟。卿既已回朝廷,有什么想法不妨都对朕说。”
哲宗今年才九岁,而且这孩子脾气急躁鲁直,不像他父亲那么有心计。现在这位小皇帝第一次对臣子问话,看着像个小大人儿似的,其实这些话是祖母一句一句教给他说的。
听皇帝问话,司马光知道皇帝年幼,面对幼主,自己的态度更要加倍谦恭,忙躬身赔笑向上奏道:“臣以为先帝英明神武,国家已至极盛,然而元丰年间仍有兵事,耗费钱粮甚多。如今陛下临朝,应该以节省朝廷度支为要。”
节省,这是大宋朝廷喜欢谈论的一个话题。司马光在皇帝面前先说这些话,颇为得体。至于“节省”的细节不用他说,太皇太后早有规划。于是哲宗皇帝依祖母所教稳坐在上,缓缓点头,脆生生地说:“卿言甚是。还有什么想法尽可奏来。”
司马光又说:“臣以为陛下御极天下,当以求治为先,凡欲求治者,必先求谏。陛下应该发下诏书,广开言路,命群臣直言进谏。”
大宋朝曾经是一个思想最开明、言论最自由的时代,自从神宗皇帝借王安石之手扫**御史台,后来的十几年御史台一直掌握在“三司系”手里,变成了专门迫害异已的“打手衙门”,早就失去了劝谏皇帝的职能。这些年朝廷言路日益蔽塞,皇帝听到的仅是“三司系”一家之言,导致神宗皇帝在治国的最后几年连连出错,给国家造成巨大损失。如今司马光请求哲宗打开言路,也是当务之急。
太皇太后招司马光进宫,把眼前的局面都说清了,司马光知道自己身担重任,也不再有退避之心了,就在京里等候那个门下侍郎的任命。
然而就在司马光到京的第五天,门下侍郎的任命尚未下发,一道奇怪的诏命抢先发了下来:“恭以先皇帝临御四海,十有九年,夙夜厉精,建立政事,所以惠泽天下,垂之后世。比闻有司奉行法令往往失当,或过为烦扰,违戾元降诏旨;或苟且具文,不能宣布富惠;或妄意窥测,怠于举职,将恐朝廷成法,因以隳弛。其申谕中外,以自今以来,协心循理,奉承诏令,以称先帝更易法度、惠安元元之心。敢有弗钦,必底厥罪。仍仰御史台察访弹劾以闻。”
这道诏命的内容十分简单:“朝廷成法”不能废弛,群臣务必同心协力。敢有不听话而与“先帝法度”作对的,一律由御史台弹劾治罪!
看了这道诏命司马光目瞪口呆。
太皇太后刚把他叫进宫里委以重任,要让司马光替皇帝扫清朝堂上这帮奸邪小人,一转眼却下了这样的诏命,强调“先帝法度”不能变,又说御史台要治百官之罪。这不是自相矛盾了吗?
也就片刻功夫,司马光已经想到了唯一的可能性:这根本不是皇帝和太皇太后颁下的诏命,而是“倒挂蛤蜊”私发诏命,混淆视听!
想到此节,司马光急忙连夜进宫,把这道奇怪的诏书承给了太皇太后。
一见这个东西,太皇太后脸色都变了。
这道恐吓群臣的诏命果然是宰相蔡确瞒着太皇太后私下颁布的。
如今政事堂中两位宰相,王珪年纪已老,给神宗守灵的时候染了风寒,病倒在家,只剩蔡确一人主政。司马光进京的那一刻,蔡确已经猜到此人是冲着他来的!
神宗驾崩,太皇太后听政,隐居十五年的司马光立刻以陈州知府的身份进京,进了京就没去陈州上任,立刻做了副宰相……这一套戏法儿与当年神宗皇帝提拔王安石的过程几乎一模一样。而王安石被提拔起来的同时,当时的宰相韩琦也就落了马。
眼看司马光即将起用,局势逼人,蔡确狗急跳墙,不顾一切私发诏命,以宰相之权、御史台之势恐吓群臣!这卑鄙伎俩彻底激怒了太皇太后。
高太皇太后是个奇才,政治上的城府、手段比神宗皇帝强得多。如今宰相私下诏书,太皇太后心中大怒,脸上丝毫不露,慢吞吞地说:“这也是宰相的一番忠君体国之心。”
太皇太后说这话是因为蔡确在诏书里挂出“先帝”这块招牌,不便硬碰。司马光明白太太皇太后的意思,忙说:“臣也是这么看的。先帝有大功于社稷,臣民有目共睹。”说了这么一句虚话,才回到正题,“只是这道诏书言词未免急切,尤其‘敢有弗钦,必底厥罪’八个字难免让人误会。臣以为太皇太后可以再下诏书,把敞开言路的话对臣下讲清楚,以安群臣之心。”
宰相私发诏命,太皇太后亲下诏书,这是两人角力,看谁的手腕更硬,力气更大。太皇太后微微点头,又问:“君实以为诏书该如何措词?”
司马光忙说:“臣以为诏书中应该讲明:朝廷自即日起广开言路,不论有官无官,只要看出朝政缺失、民间疾苦都允许向朝廷递进札子,直言极谏。”看了太皇太后一眼,见她双眼微闭微微点头,这才又说,“光发诏书还不够,还要让地方贴出榜文“在京者要进谏的,可以到登闻鼓院投书;在外地的要进谏,可以把札子递给州县官员转送进京。无论登闻鼓院还是州县官员,都不许向进谏者索要副本自己先看,也不许随便将递来的札子退回,务必送到陛下面前来。如此则陛下虽居于九重之上,对四海之事仍然了如指掌,施政有了目标,自然准确稳妥。”
司马光出的主意很合太皇太后心思。
高太皇太后是个极其贤明的人。她清楚地知道,大宋朝之所以兴盛百年,靠的是“君臣共治”的法宝。神宗皇帝在位十八年,以“党争”为手段把政权、财权、谏权都夺到皇帝手里,破坏了“君臣共治”的治国基础。现在太皇太后急着做三件事:一是消除党争;二是把台谏之权归还朝廷;三是重建一套完善、稳固的执政体系,让宰相掌握应有的权力。
——神宗皇帝要收权,太皇太后要放权,这是两位执政者根本的区别。
太皇太后早有计划:要消弭党争,先打掌权的邪恶宰相!要打“倒挂蛤蜊”,先要恢复台谏。所以开言路是第一步,灭党争是第二步,归还相权是第三步。
现在司马光提议“广开言路”,正是太皇太后要走的第一步棋。可这位老太太最有心计,知道“三司系”这帮人盘踞朝廷十多年,根子很深,自己这个主政的人不能着急。于是不置可否,只让司马光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