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沙湖淋雨这天黄昏,参寥和尚辞别东坡居士坐船回杭州去了。
就在参寥和尚走的当夜,淋了一场好雨、写了一阕好词的东坡居士却病倒了。
苏轼的意志本不坚强,身体比意志更弱,无故淋了一场透雨,当天夜里额头烧得火烫,朝云急忙找郎中诊治,熬了药给他吃,哪知这场感冒来势很凶,每到晚上低烧不退,拖了一个多月,又患上咳嗽的毛病,咳起来连话都说不出来,躺在**咳得更凶!只能昼夜倚榻而坐,困了就歪着身子休息一会儿,每天喝几大碗药汤子,总算把这股毒火打下去,哪知时已入夏,暑热难当,苏轼自己也不留心,以为病好了,就喝了些自酿的米酒,顿时又把毒火勾起来!上火呕痰喉咙肿痛,肩上腰上长了几个毒疖子,又疼又痒,浑身燥烦难耐,到六月底,这股毒火忽然上犯,右眼赤肿,看东西都困难起来。
身上难受就算了,眼睛出毛病可不得了!苏轼和朝云都吓得够呛,生怕这只眼睛会失明,就常用清水洗眼,哪知越洗肿痛越厉害,到后来已经视物模糊,眼看情况不妙了。幸好有个卖药的朋友郭遘来看他,见苏轼洗眼忙拉住他,告知眼睛不同别处,娇贵无比,再清亮的水也有毒,万万洗不得,又用牛黄、黄芩、大黄、桔梗等药配成方子熬汤败火,病还没治好,一位高大魁伟的老先生走上东坡,站在门外粗声大气地问:“这是苏子瞻府上吗?”
听了这声吼,苏轼从**直跳起来,跑出来一看就笑问:“你这个老家伙怎么来了!”
站在门外的是东坡居士的一位忘年交,巢谷。
巢谷字元修,是苏轼的眉山老乡。这是一位奇人,出了名的手巧心灵,木匠、漆工、补锅、盖房、开方子看病什么都会。年轻时进京考科举,碰见一位有武功的江湖豪客,从此迷上武术,扔下做了半辈子的学问闯**江湖,访明师求高人,几年功夫,硬从文秀才变成了武夫子,而且武艺高强,在江湖上闯出不小的名头。和这位老先生相比,歧亭陈季常都显得平平无奇了。
然而巢元修也是个落魄的命,大宋朝重视文人,可他把学问扔了,虽有一身武功,却考不上武举人。巢谷是个有志向的人,就追随一位将军到边关去,想在军中立功,以后也做个将军。哪知他追随的这人犯罪关进大牢,临出事以前把一笔银子交给巢谷,请他带给家人,巢谷是个侠心义胆的人,二话不说就帮了人家的忙,结果那人不久被判死罪,巢谷也被牵连成了罪犯,虽然逃得快,没被官府捉住,可他这一辈子再也别想做官了。
既然混到这个地步,巢谷干脆浪迹江湖,神龙见首不见尾,谁也不知他在何处。如今苏轼病在东坡,巢谷忽然来了,苏轼乐得直叫:“是老天爷派你这老头儿给我治病来的吧?”
巢谷落拓不羁,听苏轼叫他“老头儿”也不恼,抓过手腕诊了脉,看看舌苔,就说:“你这是外感内滞上了毒火!”又指着红肿的眼睛说他,“你这小子从小就好色,这又是干了什么缺德事遭的报应?”一句玩笑刚说罢,正好朝云抱着干儿从屋里出来。一见这清丽娇媚的小夫人巢谷哈哈大笑,“老子没说错吧,你这家伙果然好色!也是好福气。”一句话说得苏轼大笑不止,朝云最怕这种直爽汉,愣在那儿不知怎么回答。
遇见巢谷是苏学士的造化,这老人家不是郎中,却比郎中还灵,看他一眼就知道病根子,立刻从背囊里拿出个小葫芦,倒出一把药末子,告诉朝云:“这药分成十二包,每次饭前让老苏吃一小包,一天三服,四天必好。”又掏出一个小纸包递给苏轼:“这个你拿去种在园子里。”
苏轼打开纸包一看:“这是香菜籽?”
巢谷点头:“香菜这东西内通心脾外达手足,是个通气的法宝,做菜提味也离不开它。像你这个身体,内虚外实,内外不通,多吃香菜有好处。”
也别说,老先生那一把药末儿真管用,吃了药第二天苏轼就觉得身子舒服多了。也就四天,纠缠他半年的热毒逐渐消退,眼睛也不肿了,苏轼大喜。急忙炖了“东坡肉”,拿出自酿的美酒招待巢谷。
巢谷是个爽快人,夹起肥肉大嚼,咕嘟嘟连喝几碗酒:“你这个肉真好,怎么做得?”苏轼赶紧把“东坡肉”的做法告诉他。接着就说:“我看先生那个药末子效应如神,能不能把方子传给我?”
苏学士拿酒肉,原来要骗人家的秘方儿。巢谷把头一摇:“我这独门秘方是养家活口的传家宝,只传亲子,外人莫问。”
巢谷的脾气苏轼早知道,也想好主意了,二话不说先给巢谷倒上一碗酒,看着他喝了,这才问:“老先生觉得这酒怎么样?”
“是好酒。”
苏轼笑着说:“这是我自己酿的,也有个方子在这里,你拿药方换我的酒方如何?”
酿酒的方子巢谷着实喜欢,可这位老先生闯**江湖,药方真是他傍身活口的宝贝,舍不得拿出来,想了半天才说:“方子给你也行,但你要发个誓,绝不外传!”苏轼忙指着屋顶说:“离地三尺有神明,苏某得了老先生的方子若传给人,必遭报应!”
听他这么说,巢谷才把方子说了出来:“御米壳五两、甘草二两、赤石脂二两、乌鱼骨二两、肉豆蔻二两、丁香二两、诃子皮二两、干姜二两调成药末,每次取二钱,温水一碗倒入药末服下即可。凡湿寒伤胃、胀痛闷满、虚瘦无力、沉重萎靡、寒热诸症一概都治。”
苏夫子用劣酒从杨道士处骗来一个酿酒方,又用酒方子换了巢谷的药方子,空手套白狼,一文不花得了两个宝贝,着实受用一生。
巢谷在东坡没住几天就走了。刚送走这位老先生,淮南路转运副使蔡承禧又来看他。
蔡承禧是仁宗嘉祐二年进士,和苏轼同年,也是多年的老朋友。奇怪的是淮南路治所在楚州,离黄州千里之遥,蔡承禧居然大老远到黄州来看老朋友,真让苏轼觉得意外。
能够见到苏轼,蔡承禧更感意外,见东坡居士扶杖而出,就指着他笑道:“你这个老病夫,把满朝官员都吓得够呛!”
老朋友一见面就说这话,苏轼不解:“我吓谁了?”
见苏学士没事儿,蔡承禧心里一块石头落地,笑嘻嘻地说:“你不知道吧!前阵子曾巩病逝江宁,也不知怎么就传出谣言来,说‘苏子瞻、曾子固同一天驾鹤飞升。’陛下闻报大惊,命我来查看你的死活!”
蔡承禧说的是真事儿。
当年海月大和尚讲过一个故事:有个人割破了手,以为大事,等别人打破了他的头,才知道什么叫“大事”,急着医头,手伤全忘了。
仁宗、英宗两位皇帝都是守成之君,在他们治理下,大宋朝廷弊政丛生,有“冗官、冗兵、冗费”之祸。天下人都以为盛世之下危机四伏,已经不能不变法!神宗皇帝登基之时,最迫切的就是治理“三冗”。 想不到神宗皇帝用权术治国,把国家治理得越来越糟!到现在朝廷不是朝廷,军队不是军队,和已经衰落的西夏交战尚且大败而回,强盛的辽国却在边上冷眼看着!此时的神宗皇帝早忘了朝廷有什么“三冗之弊”,他现在急着起用旧臣,恢复朝纲,要让被掏空、打烂、拖垮了的朝廷尽快恢复元气。
到这时,皇帝早年新手提拔起来的“三司系”那几员大将反而成了改革时弊最大的阻力,王珪、蔡确等人凭着手中权力尽量拖延时间,不让神宗招回旧臣,这一拖竟拖了四年之久。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罪而能改,善莫大焉。”一个人能认错,肯改错,天下人一定会原谅他。就怕死不改悔,一错到底,甚至为了掩饰自己的错误,加倍祸国害民,那就不可原谅了。
神宗皇帝虽然办了蠢事,平心而论,他不是个昏君。为什么说神宗不是昏君?因为这位皇帝肯认错,也能改错。到今天,神宗已经知道自己治国十几年走了弯路,犯了错,而他改错的第一步就是经常读“苏诗”,找机会称赞苏轼的才华。
——这是个引子,神宗要借着称赞苏轼达到高太后教给他的对旧臣“一年看重,两年起用,三年执政”的计划。
苏轼,一向是个非常特殊的人物,他的特殊之处就在于政治上没多少才干,脑袋上却顶着一个“旧臣首脑智囊”的大帽子!这半辈子莫名其妙被重用、稀里糊涂挨收拾全因为这个虚名儿。现在神宗皇帝打算起用旧臣,首先要招回的是司马光,可司马光目标太大,“三司系”对他防范最严,神宗就使了个手段,装了一副“格外关注苏子瞻”的样儿来:对苏诗、苏词爱不释手,简直每顿饭都要用苏词下酒才吃得香甜。
神宗一辈子没有像现在这么喜欢过诗词,他这么做一大半儿是故作姿态,借“关注苏轼”给“起用旧臣”做引子;一小半儿大概也是真喜欢。因为贬到黄州后,苏诗、苏词真是越写越精彩了。
就在神宗那个“一年看重,两年起用,三年执政”的计划执行到一半儿、旧臣将起未起的时候,忽然传来一个谣言,说苏轼、曾巩两大才子一在黄州一在江宁,竟于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死了!至于为什么有此巧合?也有个解释:苏、曾二人文的章天下无双,却不能被当今皇帝重用。玉皇大帝爱这两人之才,就命二人驾鹤升天,到凌霄殿上做“翰林学士”去了……
这个吓人的传说一半是真的,文章和苏轼齐名的大才子曾巩确实在元丰六年病故了。另一半则是假的,苏轼仍然健在。之所以被人传为“身死”,是因为东坡居士病了半年,这半年里无诗、无词、无赋,连人影也看不见。天下人以前每月都能读到苏夫子的新词,忽然半年不见此公,就传出“仙逝”的谣言来了。
曾巩病死,神宗皇帝倒不怎么在乎。可苏子瞻是出了名的“旧臣首脑智囊”,如今皇帝正要重用旧臣,第一批提拔的人里就有苏轼,他却死了!这还得了?急忙叫人来问。然而黄州太远,苏轼又是被贬的官员,是死是活朝廷里的人闹不清,只能对皇帝说:“大约有此事。”
一听这话神宗又失望又伤感,连说:“可惜,可惜。”当天竟不用膳。后来才想起来,此事应该查问清楚才好。正好淮南转运使蔡承禧回京述职,即将回治所,神宗就命蔡承禧到黄州看一眼苏子瞻。
蔡承禧是苏轼的同年,也是好朋友,听说苏轼病死也很惊讶,急忙起程赶往黄州来。路过许州又去拜访了住在此处的范镇。
范镇当年担任翰林学士,因为反对王安石被贬了个七零八落,今年这位老臣已经七十五岁,到了风烛之年。听蔡承禧说苏轼病死,老头儿当场痛哭失声,蔡承禧忙说“未必真死”,范镇这才止住眼泪。立刻拿了几十贯钱给蔡承禧,告诉他:若苏轼真的去世了,这钱就是赙仪;若苏轼没事,就把这些钱送给他贴补家用。
说实话,来黄州这一路上蔡承禧也是提心吊胆,现在亲眼看见苏轼扶杖而出,虽然瘦弱些,总归还活着,这才松了口气。笑呵呵地说:“子瞻无恙事情就好办了。”
听蔡承禧话里有音,苏轼忙问:“朝廷有什么事?”
蔡承禧故作神秘地把嘴凑到苏轼耳边,压低声音:“陛下对朝局有了新的看法,那帮奸贼已经站不住脚,不但司马光、范纯仁即将回朝,子瞻不日也将复出。”
要是参寥和尚没来黄州,今天听了蔡承禧这些话苏东坡不知会怎样欢呼雀跃!可参寥和尚讲了一回禅,东坡居士已经看破了:世事纷繁都是梦幻,什么“奸邪”、什么“复出”都是虚妄, “也无风雨也无晴”才是境界。听了蔡承禧的竟不接口,脸上也没露出多少喜色。
蔡承禧是个官僚,一辈子见惯了城府如海的政客,对苏轼这种心里有事全写在脸上的老实人反而吃不透。见苏轼反应冷淡,以为此公久经历练,莫测高深,对朝局早就成竹在胸,自己多话徒惹人嫌,急忙换个话题:“子瞻在黄州几年着实受了不少苦,我看你这住处也不能将就,需要另起庐舍才好。”
蔡承禧这是要巴结苏子瞻。
“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这是大实话。参寥、巢谷、潘丙、古耕道、徐大受他们才是苏夫子的好朋友,蔡承禧一见苏轼就要送给他一套好房子,可放在“良心秤”上称一下儿,蔡承禧送的这套房子还没有参寥和尚的一首诗份量重。
“雪中送炭”和“锦上添花”孰轻孰重轻重苏夫子心里明白。再说,苏轼对自家盖的这座“雪堂”十分满意,笑问:“我这房子高大阔朗,有何不妥?”
蔡承禧指着雪堂的茅草屋顶:“漏雨不漏?”
“大雨时漏一些。”
东坡居士爱开玩笑,但不会说谎话。一听这话蔡承禧顿时急了:“漏雨的房子如何能住?盖房的事你别管了,一切有我!”见苏轼还要推辞,又说,“如今已是深秋,再不把房子盖好,几场雪下来你这‘雪堂’就是‘冰窖’!你自己不在乎就算了,难道连妻儿也不管?”
蔡承禧这话说得对。黄州地方潮湿,冬天阴冷刺骨,朝云身子弱,最怕冷,干儿又小,难道真让这“连心肉”一样的宝贝儿子在“冰窖”里过冬吗?
为了妻儿,苏轼真就不能推辞了。
蔡承禧在黄州并未久住,但他办事极快,备料雇工,很快就在雪堂边上盖起三间砖房,一间会客,一间读书,一间做寝室。因为房屋坐北向南,姑且称其为“南堂”。
苏轼的脾气像小孩子一样,见了新屋急忙要住,也不管屋里湿气未退,一家三口早早搬了过来。果然还是砖房好,下雨不漏冷风不侵,一家子得了庇护,连苏轼一直没断的咳嗽也忽然轻了许多。这时苏学士才想起来:原来自己黄州四年真的是在“吃苦”……
“无常是苦,然苦中有一点乐,衔而游之,当见活水。”这是早年东坡居士未得志的时候,京师兴国寺德香大和尚告诉他的话。那时候苏轼年轻,对禅理佛法一窍不通,现在他渐渐懂了,原来一个人不管怎么活着,他的人生总是“苦”的——就算当了皇帝照样苦不堪言。然而再苦的人生也有一点“乐”,找到这个乐趣就是源头活水,能带人出离苦海。
苏轼刚到黄州觉得很苦,后来渐渐不以为苦,越活越“甜”,后边这两年竟入了神仙境界。这是他无意中参透了“一点乐”,找到了生命中的“活水”。有意思的是,若问苏子瞻:什么是一点乐?什么是活水?他未必说得清楚。
这就叫知难行易。
蔡承禧走后苏轼又在“南堂”养了半个月,身体已经大好,依着他的脾气顿时闲不住了,回头一想,自己这一病,和黄州知府徐大受足有半年没见了。
苏轼刚到黄州,徐大受对他就那么关照,给了他那么多帮助,至于提浆到访、赤壁夜游,这份交情更不用说了。可苏轼除了到黄州第一年常赴酒宴之外,后头三年没怎么到知府那里拜访过,每次总是知府大人来拜访他。如今一病半年,想想,和徐知府快十个月没见了,也真想他,就把刚酿的好酒装了一壶,提着新酒来访故人。
苏轼过来的时候已到中午,徐府大门紧闭,门前车马绝迹十分冷清。苏轼也没多想,上前叩门,好半天,大门开了一条缝儿,一个老头子探身出来:“啥事?”
苏轼忙说:“我是知府旧友,请通报一声,就说苏子瞻来拜。”
老头儿满脸诧异,把苏轼看了半天:“你是来吊丧的?怎么这时才来?”
老仆这话把苏轼吓了一跳:“什么吊丧?”
“徐知府早就过世了,你不知道?”
一听这话苏轼吓得脸色都变了:“太尊何时仙游?我没听说!”
见苏轼惊成这样,老头儿只得说:“徐知府一个月前就病死了,当时阖府吊唁,来行礼的人很多,你既是知府的朋友怎么没得信呢?丧事办完太尊家眷就扶灵回天台老家去了,新府尊还没到任,现在这院里空着没人住。”也不和苏轼多说,回身进去把门插上了。
想不到黄州知府徐大受已经故去了,苏学士惊痛交集,想起刚起黄州时徐太守对他的庇护,给他的帮助,如今故人已逝,自己连个信儿也没得着,吊唁都没来,越想越难过。徐家人都已迁去,满腹哀思无从寄托,只得从旁边一间木器铺里借了笔墨,在太守旧居外墙上写了一首诗:
“一舸南游遂不归,清江赤壁照人悲。
请看行路无从涕,尽是当年不忍欺。
雪后独来栽柳处,竹间行复采茶时。
山城散尽樽前客,旧恨新愁只自知。”
一首诗没写完,已经落了一捧泪,遥对东南拜了三拜,叹息了五六声,这才沿街缓缓行去。走过一条街,眼前是当年和徐太守一起饮酒的开明楼,见物思人,又多几分伤感,忽见几个红男绿女相拥笑语进了酒楼,其中一个身穿红衣手持团扇,玲珑丰满娇俏可人,正是以前常在太守府上见面的歌妓胜之。
自从苏轼改行做了农夫,和胜之、妩卿、懿懿之辈已是久违了。今天为徐知府吊丧,偏就碰上胜之,见她穿红戴翠娇声痴笑,好一副快活样子,苏轼不由得心头火起,想也没想就尾随进了开明楼,到二楼雅间逐户推门来看,撞到第三间,果见几个富绅公子围坐在桌前,一名青衣歌妓站在前头唱曲儿,胜之正倚着个年轻小子嬉笑着往他口中灌酒。忽然有人推门进来,满席一愣,都回头来看。
虽然几年没见,胜之倒还记得苏学士,忙站起来笑道:“原来是苏大人,好久不见!?”
苏轼满心厌恶,也不答话,只问一句:“你怎么在这里?”
胜之搔首弄姿吃吃而笑:“大人觉得我不在这里,该在何处?”
“徐大人过世了你知道吗?”
“听说了。”胜之仰头略想了想:“哦,死了一个来月了吧。”
苏轼心思单纯,若胜之这时候撒个小谎,说自己不知道徐太守已死,他也就不生气了。可胜之并没有撒谎的心思,直话直说出来,苏轼顿时恼了:“徐大人对你不薄,如今他刚刚仙逝,你怎么就忘了恩情?”
苏轼这话说得太重,胜之冷笑道:“徐知府对我有什么恩情?要说有情,还是大人对奴家的情分更重些,大人送的诗如今还挂在我房里,恩客们看了都夸赞呢!”
苏轼一生待人处事只知道一个“真诚”,待朋友如同手足,就算和欢场中人交往也都真心实意,哪见过胜之这样轻狂无耻的嘴脸,气得大吼:“你这人怎么全无心肝?”
胜之走上来笑道:“大人说哪里话!奴家可是心肝俱全的!不信你摸摸。”扯住苏轼的胳膊就要把身子往他怀里送。苏轼又羞又恨,猛一甩手挣脱出来,转身就走。隐约听得身后有人问:“这是何人?”
胜之娇声媚气地答道:“相公不知道吗?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眉山苏子瞻……”后面不知又说了什么,引得众人轰然一笑,苏轼已经飞步下楼,逃也似的走掉了。
苏轼吃了午饭出门访友,哪知黄昏时候却气冲冲地回来,朝云不知他遇上什么事了,忙过来问:“徐知府对大人说什么了?”
苏轼黑着脸说:“徐知府已经故去了。”半天又恨恨地说,“世上竟有这样的人!富贵时就向前巴结,想不到人走茶凉,半点情义也不讲!”
苏学士大发脾气,朝云越发摸不着头脑:“大人说的是徐知府的家人?”
“是个歌伎!以前常看她在知府面前讨好,哪知太尊刚死她就翻脸不认人了!”苏轼越说越气,忍不住把朝云瞪了一眼,“难怪说欢场中人下贱,猫狗还知道认主子,这些人简直连猫狗都不如!女子虽不比男人,也要懂一个‘忠信’才好!”
到这时朝云地听明白,苏学士这是借别个青楼女子的负心事在教训她!顿时冷下脸来:“大人说这些话和我有什么关系!”
朝云平日温驯如水,今天却真生了气,脸色严厉,声音尖锐,睡在**的干儿也被惊醒,顿时哭了起来。朝云虽然恼了,到底舍不得冲苏轼发脾气,抱起干儿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了。
到这时苏轼才想过来:是啊,胜之薄幸,关朝云什么事?自己说这话真有些蠢。
自从苏轼落难贬谪,朝云对他相从于患难,服侍照料尽心尽力,在苏轼沉沦时拉他回头,在最艰难的时候委身于他,如今儿子都给他生下了。若不是朝云,在黄州这些年苏轼不知怎么吃苦,如何寂寞,或许一个看不开跳到江里死了也说不定。在这样重情重义的人面前,怎么说出这样的话?
何况朝云早年也不幸堕入青楼,虽已脱离苦海,心里总还有这个伤处,自己说这蠢话,不是无故拿刀戳她的旧伤口吗?
想到这里苏学士忙追进卧房,对朝云赔着笑脸儿说:“我刚才一时生气乱说,你别在意。”
朝云这丫头有点小心眼儿,也有些小脾气,可她聪明得很,知道什么时候该使性子,什么时候不该发脾气。今天这事苏夫子虽然是无心的,朝云却不能不往深处想。
因为想得深,朝云也没心思冲丈夫使性子了。平心静气缓缓说道:“大人也该想想,女子入青楼,没有一个是心甘情愿的,可男人们走进欢场都是自愿自找,钱给了鸨儿,受伤害的是妓女,凭什么受尽伤害的人还要对那些害她们的人‘痴情’?就算偶尔有一两个痴情的,无非受伤更重、受害更深罢了。像话本里说的‘才子佳人救出苦海’的故事现实中真有过吗?纵然真有,千千万万的妓女有几人能得救?其他人又是什么下场?大人说胜之薄幸,这人我不认得,也不能评论,可大人想让这个胜之怎样呢?是不是她为徐太守死了大人才觉得应该?”说到这里心中难免忧怨,气却渐渐消了,看了苏轼一眼,“男人自私,且越有钱有势的私心越重。大人是人中君子,你的心比别人不知好上几百倍,可有时候你也难免这恶习,你说是不是?”
给朝云一顿数落,苏轼忽然想起在杭州做通判的时候自己曾经做过什么样的傻事,几乎误了周韶的终身,后来被周韶埋怨,也是责备他一个“私心”,想不到自己今天又犯此错,可见私心之于男人真是根深蒂固,无药可医。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好在苏轼有个改错的决心,就低声下气对朝云拱手笑道:“是我把话说错了,请夫人看在干儿的面上原谅些吧。”
若在平时,朝云从不认真与苏学士置气,一哄就笑。可今天她没有这份心情,只淡淡问了句:“大人只是嘴上说得好听,心里并不这样想吧?”
朝云忽然说出这么一句冰冷的话来,苏轼不觉一愣。以他的那份糊涂,根本不能明白朝云话里的意思,只看到一张冷脸而已。
男人是一种怪物,若心上人恼了,他倒肯下力气去哄,可对方冷冰冰的,倒让他觉得败兴,黑着脸不说话了。
其实生下干儿之后,朝云心里渐渐有了些想法儿。现在苏轼无意间说了伤人的话,朝云的心思比以前更重了。也觉得有些话不如趁早说出来。看了苏轼一眼,冷冷地说:“我知道大人对我的好都是假的,可干儿好歹是大人的亲骨肉!以后你怎么对我都没什么,只求大人格外对干儿好些,我就知足了。”
朝云忽然说出这么冰冷势利的话,苏轼半句也没听懂,只是心里很不痛快:“我对你怎么是假的!”见朝云冷着脸不搭理他,越发觉得无趣,转身走掉了。
朝云心里本就委屈,见丈夫不理她,更觉得难过,可泪水噙在眼中却没落下来。
朝云的心思,老实的东坡居士一点也不懂。
参寥,蔡承禧,这两个人一先一后告诉苏轼:朝廷对他即将重新起用。这些话苏学士自然悄悄跟朝云说了。于是朝云明白,苏轼就要回京了,苏家快要团圆了。到时候朝云和干儿怎么办?
朝云出身卑贱,孤苦无依,她这一辈子最怕的就是被自己所爱的人“看不起”。以前朝云只是个丫头,如今已成了苏轼的“跟前人”,可苏学士马虎,连个侍妾的地位都没给她,这让朝云觉得丈夫对她的爱虽然未必是“假的”,却也全无保障。
在苏学士和夫人眼里朝云是如此轻贱的人,干儿也只是个“庶出”,不能和三位兄长相比。虽然二十七娘是个好人,苏轼的三位公子也都知书识礼,可朝云此时身份和以前不同,以后指着干儿,也不肯再像从前那样被人“看不起”了,万一将来朝云母子和苏家人起了争执,受了欺负,谁来替她出头?
如今的朝云该有一个正式的名份了。这是为她自己,也是为了干儿。
眼下不急,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