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谑茶骗酒东风词(1 / 1)

元丰六年初春,朝云为苏轼生下一个儿子,取名苏遁,东坡居士又给这孩子取了个乳名叫“干儿”。

干儿这孩子眉眼儿三分像父亲七分像母亲,灵秀聪明,活泼可爱。“抓周”的时候照例在他面前摆上书、笔、弓、剑、秤、尺、算盘、念珠、玩具之类让孩子去抓,干儿别的东西看也不看,一伸手就把圣贤书抓了起来,把爹妈乐得不知如何是好。苏学士立刻写一首诗: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

唯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苏学士一生写诗没有这么不讲理的。在朝廷打滚二十多年,那里是如何脏臭他不知道?又愚又鲁、无灾无难岂能做得“公卿”!这是乐到极处信手胡写。朝云看了只是笑,也不说他。

苏学士老来得子,乐到极处,从此身不离东坡,心不离妻儿,每天弄儿为乐,兼且伺候夫人,几个月里连诗词都不写了,徐大受、古耕道、潘丙这帮朋友也都忘在脑后了。回头想想,半辈子人前显贵,巴结奉承,任性使气,吃苦受罪,不知在干什么!如今被贬黄州,自耕自食,娇妻爱子,酸酒肥肉,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到这时,东坡居士已经生出个念头:黄州是块福地,不如学陈季常,把家搬到这里永远不走了。就写信跟二十七娘和苏迈、苏迨商量,打算卖掉在京师的宅院,筹些钱到黄州买地,从此全家定居,永远做个农夫。

说是商量,要得消息还得很久。可苏学士心热,什么事都没定下,已经在计算买田落户的事,自己算了笔账,京师的宅子大概能卖几百贯,换成黄州的田地能有几十亩,就托古耕道帮他留意,看哪里有好田可买。古耕道是个热心人,朋友多,办事利落。听说东坡居士想定居黄州也很高兴,立刻答应帮忙。

苏学士这辈子真没像现在这样,一顺百顺,遇上的全是好事儿。

这天早上朝云到厨房里烧水煮茶,苏轼在雪堂闲得无聊,抱着孩子进了厨房,坐在边上看朝云生火,随口说:“茶要煎得好也不容易。我们蜀地制茶讲究 ‘煎水不煎茶’,汤色水温处处都有讲究。”

朝云吹火烧水忙得不亦乐乎,东坡居士在旁边坐着不肯帮手还不算,又啰嗦这些没用的话儿,偏偏朝云爱听这些话,边低头忙碌边问:“都有什么讲究?”

苏轼把儿子放在肩膀上,腾出左手冲朝云比划着:“茶汤冲出来最有讲究,上好茶饼细细研末,视茶量多少把汤水缓缓冲入,调制成膏,缓搅轻拂,有八个字,叫做‘手轻筅重,指绕腕旋’,茶汤初成,香气倒在其次,那茶汤中的细沫如同乳酪久久不散,称为‘咬盏’,最厉害的高手能在旋腕之间于茶汤中做出诸多幻象,或花草,或烟树,或楼阁,或人,或兽,注目一看,清晰无比,片刻功夫又化尽了,非到这个地步,才算是制出一杯好茶来。”

苏学士说的杯中幻影,稍纵即逝,果真是茶艺中的高手杰作。

朝云早年在青楼学过茶艺,那时年龄小,对鸨儿又愤恨抵触,没学到什么手艺。到苏家以后跟着夫人读书识字,乐器上也有进益,却再没见识过茶道。现在苏学士把茶艺说得如此出神入化,不由得停了手,可杯中幻影究竟是什么样儿,真就想象不出,只得拿起吹火筒继续吹火。

苏学士又说:“其实冲茶还算次要,最要紧的是煎汤。煎汤之时先看器物,以金瓶煎汤名为‘富贵’,其水虽美,金器毕竟是俗物,士人往往不用。其次以石釜煎汤,煎出的汤水称为‘透碧’,上好定窑瓷瓶煎出的汤水叫‘压一’,用铁壶煎出的汤水叫‘缠口’,只是勉强能用,其余的就喝不得了。”

苏轼早年做官,穷得儿子结婚都要借债,哪来的金瓶石釜?这些年厨房里就是一把铁壶煮水喝,。如今落魄至此,泥灶上墩着个瓦罐子,烧的水照样煮茶,没见有什么“喝不得”的。可见这些穷讲究其实没意思。

东坡居士自说自话,陶然似醉,朝云手里忙忙碌碌,耳中听这絮叨,也是个享受。这时就回了一句:“记得在杭州时夫人喜欢惠山泉。”

苏轼连连摇头:“泉水再好也不如雨水。真正讲究的人家,每到下雨的时候以金银瓶在院中盛接雨水,养上几个月,甘甜润滑,滋味无法形容。不但泼茶最佳,用当年新收雨水煎药也最有效。若长年喝这雨水,可以轻身增寿,百岁之龄可期。”

东坡居士说得话朝云大半相信,只是混成这般地步,“金银瓶”三个字无从谈起,就问:“用瓦缸接雨水也可以吗?”

苏轼煞有介事地想了想:“也能用,差一些……”把干儿从胸前挪到膝头,顺便把他含在嘴里的手指抽出来,“泉水不如雨水,好在随时可取。《易经》有一个‘乾卦’,辞曰:‘见龙在田,利见大人。’田者,地之表也,出阴化阳,乃现生机,此是泉水之益处。泉水要讲源头,天下唯有谷帘、惠山、虎跑、陆羽、大明、招隐、白乳、洪崖、淮水、龙池十泉最美,杭州城里以惠山泉最好,次之就是虎跑泉,也可以用。”

苏学士说起《易经》来朝云就不懂了,嘴里“嗯嗯”答应,一边忙着吹火。苏轼抱着孩子自说自话:“泉水应‘乾卦’,井水则应‘坤卦’,辞曰:‘直方大,不习,无不利。’坤卦六二、六五变阳爻则为坎卦之象,坎即为水。万物之生莫不由水,所谓‘天一生水,地六成之;地二生火,天七成之;天三生木,地八成之;地四生金,无九成之;天五生土,地十成之。’井水中又以‘井花水’最妙。”

苏轼说了一大堆,朝云一句也没听懂,只有“井花水”三个字能摸到些头绪,忙问:“‘井花水’是什么?”

“早晨太阳初升时从井里提的第一桶水就是‘井花水’。”

给苏学士一解释,所谓“井花水”显然又是个没意思的穷讲究。

然而苏学士真有孔夫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态度,今天一定要在厨房里讲究到底:“用什么水是一回事,如何煎制又是一回事。煎水时先将清水置于石釜内,下面架起上等细炭,用缓火炙,见水中起‘蟹眼’便改急火煎,待‘蟹眼’变为‘鱼眼’,水声嗖嗖,称为一沸,便可取出煎茶,若此时不及时取水,片刻功夫,釜底银珠泛如涌泉,已是二沸,就有些过,再不取水,顷刻腾波鼓浪,此为三沸,则汤已老,煎茶就没有香气了。”

“什么是蟹眼、鱼眼?”

苏轼抬起手来比划着:“‘蟹眼’就是泉水刚沸,水珠儿大小似绿豆,从下往上冒起;‘鱼眼’大过蟹眼,四面冒起,此时水声咕咕,就可用了。”

听东坡居士讲得形象,朝云停了手,自己凝神想了想,点一下头,又吹了几下火,往灶膛里看看,火已生起来了,嘴里问:“还有呢?”

“煎水的炭也有讲究,专有一种‘金炭’煎出的汤水最好,但此炭实不易得,通常只以上等果木炭先炙后煮,所得之汤称‘一面汤’,算是很好的。若用枯木朽枝煎汤,品质差些,称为‘宵人汤’,若用新采枝条煎汤的,所出之物称为‘贼汤’,就不能喝了。”

朝云这里正把几块半干不湿的木柴塞进炉灶里,被倒出的烟呛得连连咳嗽,一边扭过脸去避烟一边说:“枯枝朽柴到哪去找呀?我看咱们也只能喝这‘贼汤’了。”

苏轼连连摇头:“非也非也,‘贼汤’还不算劣,最糟的是用大段木柴煎汤,黑烟漫卷气味熏人,煮出来的汤唤作‘大魔汤’,以此煎茶,立时就把茶叶毁了。”

朝云这里正被柴烟子呛得眼里流泪,忽然听了这话,才明白原来苏学士说了一车话,绕了个天大的弯子,竟是在拿自己取笑儿,不由得扔下吹火筒,回过身来,左手叉在腰间,似笑非笑似瞋非瞋地瞪着苏学士。

女人的姿色最美就在一个喜,一个瞋。现在朝云身如拂柳,眼似青杏,半笑半怨,虽是荆钗布裙,依然秀色可餐,真是个“淡妆浓抹总相宜”的容貌。

东坡居士要赏的就是这个景儿,嘿嘿一笑,捡起干儿的小手指向朝云,歪着头在耳边问他:“你看妈妈的样子丑不丑?一会儿她煮了这‘大魔汤’咱们都不喝,让她一个人喝……”见朝云捡起吹火筒作势要打,忙抱起干儿飞一样逃到院里。哪知院里正好有个人站着,苏学士玩得太疯,跑得太快,迎头撞在那人身上,把那人吓得“哎哟”一声!苏轼抬头看去,原来是江北卖酒的朋友潘丙,身后还跟着个矮胖圆脸的老道士。

见苏学士抱着儿子疯疯癫癫从厨房里跑出来,潘丙指着东坡居士对老道士说:“这疯子就是眉山苏子瞻。”又对苏学士笑道:“这位道长名叫杨士昌,原籍汉州府,与学士是蜀中同乡,和我也是多年的老朋友,久慕夫子之名,特来拜访。”

东坡居士素来好客,潘丙的朋友自然也是他的朋友,忙把两人让进雪堂。正好厨房里的“大魔汤”煮成,捧上三碗劣茶待客,三人谈笑甚欢。

说了好一会儿话,潘丙提议:“苏学士不但文章好,手也巧,烧得一手好菜,道长今天来了务必试试。”苏轼与这位和杨道士也一见如故,连忙挽留,道士也就答应了。

家里来了客人,且要吃他亲手烧的菜,苏轼就挽起袖口亲自下厨,正在切肉择菜,潘丙探头探脑走进厨房,又贼溜溜地往外看了两眼,这才附在苏轼耳边低声说:“夫子知道这杨道士是何人?”

苏轼忙问:“怎么?”

潘丙神神秘秘地笑着说:“我到夫子这里喝过几回酒,你自己酿的那酒……”说到这里止不住皱眉摇手,“那东西真喝不得!这位杨道士有酿酒的秘方,酿出的酒都是极品。我今天把杨道士带来,咱们一块儿想个主意把他的秘方骗来,如何?”

一听这话苏学士顿时来了兴趣:“怎么骗?”

潘丙笑道:“这就看夫子的本事了。”说完就回厅上去了。

戏谑玩笑是苏学士的最爱,酿酒良方更是他梦寐以求之物。只不过东坡居士天性老实,不怎么会骗人,想了半天没有主意,一回头,见朝云在灶台边剥蒜,两只眼睛悄悄瞟着他,脸上都是笑意,知道这丫头颇有主意,就问她:“你说咱们怎么骗道士?”

朝云白了他一眼,故意说:“大人整天喝酒对身体没好处,骗人更不好……”

苏学士知道朝云已有主意,故意不告诉他,急忙说:“我不喝酒哪里有诗?再说只是小酌,并不常醉。而且你也知道,我酿的那酒太难喝,没准还伤身体,能弄个方子也是好事儿。”又笑着哄朝云说,“要是方子真好,酿成美酒,咱们就在东坡开个酒坊,我在后头酿酒,你在前头叫卖,好比司马相如和卓文君,也是一件风雅事。”

东坡居士很会哄人,说出卓文君和司马相如“当垆卖酒”的浪漫故事来,朝云最爱听这些话儿。就悄悄告诉他:“我想那道士会酿酒,一定是个品酒的行家,大人先把好菜端上去,再以诗词为饵骗他喝你酿的劣酒,几杯灌下去肯定受不了!那时再跟他要酿酒方子,大概就能得手了。”

有朝云在前指路,苏学士茅塞顿开,趁着烧菜的功夫又琢磨了一会儿,已经有了主意。炖了肉,烧了鱼,又炒出几样拿手的菜端上桌,跟两个朋友说:“酒先烫着,咱们吃菜。”边吃边聊些蜀中风物人情,家乡掌故,说得十分投机。

宋朝以前,道士并没有不饮酒不食肉的戒律,在这上头是可以随心的。苏学士烧菜的本事很高明,杨道士跟他是同乡,对这些菜肴颇为满意。见老道吃得高兴,苏轼就说:“这样干吃也无趣,不如大家写几首诗?”

杨道士忙说:“学士是文章国手,贫道于此一窍不通……”

苏轼笑道:“写诗只为助兴,写得出就写,写不出就喝一碗酒,道长觉得如何?”

听了这话潘丙在旁偷笑。杨道士不知是计,点头答应。

苏学士指着雪堂外头:“就以院中那树红梅为题吧。”略一凝神立刻念道:

“怕愁贪睡独开迟,自恐冰容不入时。

故作小红桃杏色,尚余孤瘦雪霜姿。

寒心未肯随春志,酒晕无端上玉肌。

诗老不知梅格在,更看绿叶与青枝。”

“苏诗”岂是凡品?一首诵罢,杨道士和潘丙齐声喝彩。哪知苏学士意犹未尽,立刻又念一首:

“雪里开花却是迟,何如独占上春时。

也知造物含深意,故与施朱发妙姿。

细雨裛残千颗泪,轻寒瘦损一分肌。

不应便杂妖桃杏,数点微酸已著枝。”

这一首比刚才那个越发精彩,简直是咏梅诗中的绝品。杨道士连连鼓掌:“贫道是蜀中人,平时不觉得怎样,今天遇上苏学士才知道蜀地出奇人!与有荣焉,与有荣焉。”

蜀中天府地,尽出这种老实人,上了人家圈套还在这里夸赞。苏学士也不客气,顿时就有了第三首:

“幽人自恨探春迟,不见檀心未吐时。

丹鼎夺胎那是宝,玉人頩颊更多姿。

抱丛暗蕊初含子,落盏秾香已透肌。

乞与徐熙画新样,竹间璀璨出斜枝。”

念罢,就问潘丙和杨道士:“我已有了三首,两位也和三首吧?”

潘丙忙摆手:“夫子何等境界!我那些歪诗拿不出手,认罚认罚!”杨道士写诗的本事还不如潘丙,就跟着他说:“贫道也罚酒吧。”

雪堂内外几个人,就等道士这句话!

听了这话,朝云立刻从外头进来,把一壶热酒、两只陶碗摆在杨道士和潘丙面前。苏轼亲自给两人各倒了一大碗酒。潘丙知道这酒的拙劣可恶,并不急着入口,杨道士哪知道碗里是什么?端起来就喝!只一口,顿觉酸苦难忍,实在咽不下去,好在还算敏捷,急忙扭身,“噗”地一声全吐在地上,却已呛了喉咙,两眼流泪,咳嗽不止,半天才喘过一口气来,指着碗问苏学士:“这是什么!”

苏轼忙说:“这是我自己酿的酒,道长觉得如何?”

杨道士尝尽上等佳酿,如今撞上苏家的劣酒,满嘴酸涩,舌头都麻了:“这酒吃不得!”

听了这话潘丙知道机会来了,忙在旁笑着说:“道长是酿酒的高手,指点一二如何?”

到这时杨道士才明白,原来这两个家伙是合着伙来骗他酿酒的秘方!哪肯轻易掏出,指着酒叹道:“如此拙劣之物实在无可救药,贫道‘指点’不来。”

见杨道士想混过去,苏轼忙说:“刚才与道长约定,我写一首诗,你喝一碗酒,如今我写了三首诗,道长也得喝三碗酒。这才一碗,还有两碗要喝。”拿起酒壶满满倒了一碗送到杨道士面前。

面对如此劣酒杨道士已经丧胆,听说还要连喝两碗,顿时魂飞魄散:“这酒无论如何不能再喝了!”

一听这话苏学士顿时变了脸:“子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道长有言在先,岂能食言?”潘丙也在边上帮腔:“道长刚才确实说了,老苏写一首诗,你喝一碗酒,如今一碗尚未喝尽,还有两碗也要喝。”

眼看没路可走,杨道士愁眉苦脸端起碗来,好半天才下定决心勉强喝了口酒,咬牙皱眉吞落肚里,再喝一口,想不到这次却忍不住,咽不下,又吐在地上,只得跟苏学士商量:“实在不行,夫子不要难为我了。”

见杨道士推三阻四,苏轼忙说:“酒令如山,岂可相违?”拿过纸笔就在桌上写了一支“判词”:“道士某,面欺主人,旁及邻生。侧左元放之盏,已自厚颜;倾西王母之杯,宜从薄罚。可罚一大青醆!”

左元放,是三国时著名的神仙左慈。相传曹操听说左慈的神通,把他叫到府上要害死他,左慈变出种种法术戏弄曹操,最后请求与曹操共饮一盏。取过碗来用发簪一画,一碗酒从中分为两半,自己饮了一半,另一半奉与曹操,曹操生性多疑,见此怪事哪里敢喝?左慈自己把这半盏酒喝了,把碗往空中一抛,那碗在房梁底下忽忽打转,引得众人去看,半天才落,回头再看,左慈已经无影无踪。至于西王母的瑶池仙酒,自然不必说了。

苏学士以左慈、西王母的仙家美酒和自家劣酒相比,倒真有些“厚颜”的味道。然而“可罚一大青醆”这话着实吓人。杨道士知道今天这事混不过去,只得长叹一声:“恨贫道没有左慈的本事,不然早已借酒遁去——既然如此,我把酿酒的方子告诉学士吧。”

其实杨道士有心把酿酒秘方送给苏学士,刚才一切不过玩笑而已。听他说了这话,苏学士忙拿过纸笔。杨道士说道:“酿酒先制酒曲。把发好的面饼掺些姜汁上锅去蒸,蒸得面饼上裂缝条条,就用绳穿起来放在风口处吹干,这就成了酒曲子。放得时间越久,酒曲的劲道越大。”

“有了酒曲,再淘出上好精米五斗,先取三斗米,加酒曲面饼四两,加少量水,让酒曲和米溶在一处,然后放在瓮里压实,中间留个‘小井’以便酒浆渗出。大概六天以后,‘小井’里满是酒浆,这是原浆,味道苦辣,不能喝。此时你手里还有两斗米,分成四份,每份五升,加酒曲二两,同样用水溶开,仍然投入瓮中压实。这样每三天加料一次,每次都是五升米,二两酒曲。”搬起手指头算道,“第一次加料是三斗米,四两酒曲,六天而成;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各加米五升,酒曲二两,前后一共十五天。十五天以后,烧一斗开水,晾凉倒进瓮里,让水和酒混合,存放五天就可以滤酒,这时大约能得酒两斗五升,但这个酒味道太硬,还不能喝。”

“此时你手里还有五升米,加入四两酒曲,一斗五升水,放在一起熬成粥——这个粥要先熬成,放在一旁待用。等把瓮里的酒滤出来以后,立刻把粥倒进去,然后封住酒瓮,再等五天。五天后把新酿成的酒取出,约有一斗五升。把这一斗五升新酒和前头滤得的两斗五升酒混在一起,共得酒四升,味道可比琼浆玉液。”又嘱咐苏学士,“我所说的时间都是最短的,为的是速成好卖。学士酿酒是自己喝的,可以把时间延长些,酿出的酒味道更好。”

得了杨道士的秘方,东坡居士如获至宝,当天晚上就蒸了一大锅面饼挂在外头晾着。几天功夫酒曲已得,立刻刷瓮、淘米、煮水,忙碌一天,到黄昏,全按道士吩咐弄好了,又等五天,开瓮一看,“小井”里果然有酒,虽然杨道士告诉他“这酒还吃不得”,东坡居士心急嘴急,还是忍不住尝了一下,果然又苦又辣。咧着嘴又按人家教的再加米进去,这次不敢再尝,连着加了三回米,等了二十天,头和酒酿出来了,又熬粥倒进瓮里封好,再等五天,二和酒也成了,两下兑在一起,又等了五天,好容易诸事齐备,开了瓮,只闻得香气扑鼻,急忙取出一尝,真是美味!

美酒酿成,苏学士乐得又叫又跳像个孩子。依他的主意,先守着酒瓮喝个烂醉再说!朝云忙说:“既然庆祝,就该有酒有菜慢慢享用,你只管守着瓮一碗接一碗地喝,像什么样子!”把苏学士撵到厨房里炖了肉,烧了菜,夫妻二人对饮庆贺。

两碗好酒下肚,苏轼有了三分醉意,把干儿抱到膝上,拿筷子蘸酒让孩子尝,哪知干儿受不了这味道,顿时哭了,苏轼赶紧哄他,半天才好,又挟一点肥软的肉给孩子吃,干儿刚受了捉弄,不信父亲,扭过头不肯吃,嘴里“咄咄”有声,像在埋怨父亲似的,朝云看着直笑。东坡居士倒有话说:“这孩子懂礼数,知道肉食难得,舍不得吃,让我这老头子多吃几口。”

苏学士最会鬼扯,朝云根本不信,故意问他:“还有这个讲究?”

苏学士忙说:“孟子曰:‘四十非帛不暖,五十非肉不饱。’圣人之言还能有错?”

朝云瞟了丈夫一眼:“干儿没读过《孟子》……”

不等朝云说完,苏轼赶紧抢过话头:“你最近不是在读四书吗?干儿这么聪明,也许是你读《孟子》时他听见了!”

朝云笑着说:“对呀,干儿没读过《孟子》,我可读过!孟子说的是‘五十非肉不饱’吗?”

其实孟子说的是“五十非帛不暖,七十非肉不饱。”意思是说五十岁的人已经衰老,要穿最好的棉衣御寒;七十的人体虚气弱,要用肉来补养。苏学士说瞎话哄人,早被朝云听出来了,只得低头:“想不到夫人如此博学,在下任罚。”

苏学士玩笑百出,朝云笑不可禁,嘴里偏说:“我才懒得罚你。”

朝云本就天姿丽质,如今喝了些酒,面带娇容,这一笑美如朝霞,艳比桃李,苏学士情不自禁,笑着说:“你不罚我,我自己罚。”又喝一碗酒,立刻填了一支《南歌子》:

“云鬓裁新绿,霞衣曳晓红。待歌凝立翠筵中,一朵彩云何事、下巫峰?

趁拍鸾飞镜,回身燕漾空。莫翻红袖过帘栊,怕被杨花勾引、嫁东风。”

东坡居士写给爱人的词中,这一首大约是最华美的。尤其无意间一问一答,实在有趣。

彩云何事下巫峰?杨花勾引嫁东风……两人间的姻缘,朝云一生心愿,全在这词句里。若苏学士能读懂自己写的《南歌子》,他和朝云之间会比如今更幸福、更快乐。可惜写这词的却是个笨人,后知后觉,到明白,已经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