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河东狮吼(1 / 1)

苏轼在黄州初闻灵州败绩,后来却打听不到消息,这是朝廷隐瞒败报的结果。可有个话儿叫“掩耳盗铃”,统治者永远不明白:天下人不是傻子,他们做的事根本隐瞒不住。比如苏学士,就从陈季常那儿把灵州的败仗全打听出来了。

陈季常是个“莽张飞”,不知道自己胡说八道得罪了人家的“小夫人”,却喜欢上了苏家的“东坡肉”。反正歧亭离黄州不远,缓行只须两日,快马一天就到,于是才走一月又来黄州,这次带来些粮食、布匹接济苏家,同时告诉东坡居士:陈家已彻底在麻城定居,柳夫人也从洛阳搬过来了。

陈季常是个奇人,身边这位柳夫人却比他还要出奇,竟把这个暴脾气的浪**子管得服服帖帖,真了不得!听说柳夫人到了,东坡居士的好奇心再也压不住,找种种借口非要去一趟歧亭。

时值盛夏,天气正热,朝云从三月底四月初就觉得身上不好,到这蒸人的热天更是头晕乏力,一天连饭也不愿做,路也不想走,听说去歧亭路上要走两天,心烦腿累,推三阻四,最终拗不过丈夫,勉强答应往歧亭一游。出门的时候是清晨,路上还好走,可走了一个多时辰,天气渐热,朝云又觉得头晕胃疼,身上说不出的困乏,前头正好有片树阴,就说:“歇歇再走吧。”

眼看朝云困懒,苏轼担心照这走法,两天的路五天也走不完,向前一看,远处隐约有一处房舍,就说:“再坚持几步,走到那房子跟前就歇。”朝云一向驯顺,只得跟着他走。

哪知树阴很近,房屋真远!走了半天还没到。太阳已经当头,把东坡居士晒得汗落如雨,朝云低头跟在后面,步履艰难,知道这丫头实在走不动了,心中怜惜,忽然就想通了,忙说:“咱们干嘛非走到房子跟前,这路上哪里不能歇?”

人心就是这样,执拗时毫无道理,待一想通,原来只是捅破了窗户纸。苏轼忙拖着朝云就近找个树阴凉儿坐下,小风一吹顿觉清凉,朝云这才松一口气,乏得不行,就把身子倚在苏轼胸前,靠了一会儿嫌他身上热,又躲开,自己坐了会儿又觉得腰酸背疼,没办法,仍然靠过来,这次只把头枕在苏轼肩上。

见朝云像只懒猫在自己怀里拱来拱去,苏轼觉得好玩儿,任她选个舒服地方赖着。虽是大暑天,朝云身上仍有清凉之意,拉过她的手儿握着,柔若无骨,滑似羊脂,冷冰冰得十分舒服,就在朝云耳边笑道:“刚才真是糊涂,其实天下哪里不能歇脚?‘非要如何如何’都是妄想,就像上钩的鱼,越挣越疼,越疼越挣,到死也不能悟。其实想通了,人这辈子不过这么回事儿,想走未必走,想歇一定歇,混个舒服比什么都好。”自己想了想又说,“以前在杭州的时候常到宝严院去看清顺和尚,他院里有一片竹林,每次去了就在竹下坐着跟和尚聊天,觉得唯此处有此乐。现在一想,其实天下哪里没竹林?就算没有竹林,什么树林也都一样,或者自家廊子底下坐着也行。只要人闲心闲,处处都是一样闲,专门跑到人家的竹林里去乘凉也是妄想,自找罪受。”

苏学士有意思,芝麻粒儿一样的小事他也能“悟”出道理来。平时朝云最愿意听他说这些,今天实在没精神说话儿,只觉得这男人身上不像刚才那么烫人,可以躺靠的地方多了,就把身子整个倚过来,拉过丈夫的胳膊让他搂着自己,嘴里轻声说:“凡人都是自找罪受,越有本事的人受罪越多,都是活该。”

朝云的心大概是水晶做的,凡事到她嘴里一说就透,苏轼笑问:“依你说越有本事的人越倒霉?”

朝云闭着眼低声说:“那可不。世上最倒霉的是皇帝,第二倒霉是宰相……”

世人都觉得皇帝好,朝云却说皇帝最倒霉,苏轼一愣:“为什么?”

朝云轻声细气地说:“这些当皇帝的都不长寿,因为‘三过’,一是劳累过度,二是**欲过度,三是奉承过度。国家大事系于一人肩头,就算怠政的昏君也要一天忙到晚,那些励精图治的明君圣主们真不知操劳到什么地步。本来皇宫佳丽无数,还要选妃选秀,不知足厌,说得好听是为了多得龙种,说穿了只是好色,可是**欲过度不但伤身,生下的皇子也都弱不禁风,以至于皇家禁苑里夭折的皇子比平常百姓家养不大的孩子更多,不管何朝何代,皇室血脉总是越往后越衰弱,难道不与**欲过度有关吗?再则奉承过度,人人巴结皇帝,忠心的想讨皇帝高兴,奸邪的想靠这个升官发财,这一巴结,弄得皇帝忘乎所以,什么疯狂的事都敢想,什么混帐话都敢说,什么任性的事都干,就算明君圣主也没有不犯大错的,再昏一些,做的坏事让后人骂一千年!”

说到这儿,朝云到底打起精神来了:“皇帝是这样,宰相也差不多;宰相是这样,枢密又能差多少?三司、太尉、尚书、侍郎个个都有这‘三过’的病,他们一辈子受的累、吃的苦、经的艰险,简直就不是人过的日子!所以说这些打天下的皇帝、争权力的大臣一个个不是疯子就是傻子,真该找个好郎中,开一剂治疯病的药给他们吃。”

朝云是个温柔的玉兔儿,像今天说话这么刻薄倒没见过。其实这丫头如此数落皇帝,一半因为这糊涂皇帝迫害了她的心上人;另一半是她心里有股子说不清的莫名烦躁,脾气比平时大了。不过朝云说的这些话也有用,若皇帝真来听一听,很有好处。

苏轼是个读圣贤书长大的迂腐人,对皇帝虽有不满,却不敢心存怨恨。赶紧打岔: “照你说来,我也是一样。”

朝云白了苏轼一眼,笑着说::“大人做知府的时候也一样劳心费神,平时也爱听奉承,不过到底比他们强些,大概只有半疯,好治。”

朝云这些话说是责备吧?一点也不刺耳;说是玩笑吧?句句有理。由不得苏轼不问:“怎么治?”

“最好永远不回朝廷,就在黄州守着你的‘雪堂’, 少做官,少争辩,少写诗多写词,多交几个朋友,少管朝廷的闲事,如此养上几年,大人的病慢慢就治好了。”

若真按这丫头说的去做,东坡居士一辈子的病痛真就全治好了。

朝云是苏轼的知已,和这丫头闲谈是东坡居士的一大乐事。忍不住把朝云搂在怀里,闻着她身上淡淡冷香,觉得无比惬意。哪知才片刻功夫朝云就扭着身子推他:“躲开些,大人身上太热了!”苏轼不知这丫头闹什么脾气,只好悻悻地放开手。

苏学士身上的病朝云能看明白,连药方都开出来了。可这丫头最近为什么怕热怕累、又乏又懒、敏感易怒,苏学士却完全不明白。

到歧亭本来只用两天,苏轼和朝云却走了三天才到。到小村里一看,早先那处空地上已经建起一片庄子,大小房屋十几间,院里种了竹木,挖了池塘,看着很有些模样,只是屋里空空如也,没有像样的家具。显然陈家是从洛阳空手搬到麻城的,一切家具玩器都没带过来。

洛阳那份殷实的家业已经被陈季常夫妇永远抛弃了。要说为何从繁华的洛阳躲到这荒无人烟的歧亭大胜山里?其中原因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至于大名鼎鼎的柳夫人,一见面却让苏轼好生失望。原来这位收服了混世魔王陈季常的奇女子并非赤发蓝眼凶神恶煞,倒是位端庄平和的贵妇人。

柳夫人家在河东路——按今天算来是山西太原人。柳夫人是位大家闺秀,品貌端庄,今年已经五十出头,看上去依然秀丽端庄,待人随和,笑容可掬,说起话来轻言软语,看不出半分刁蛮样子。

柳夫人虽是女流,颇有文采,也读过不少苏诗,现在迎面遇上苏学士,喜不自胜,说了几句话儿就笑着问苏轼:“久闻夫子诗词天下无双,我家相公和夫子是旧交,你我却初相识,可否向夫子求一尺牍?”

柳夫人话音刚落,陈季常已经高声笑道:“你这女人!讨诗就直说,扮什么斯文?平日倒不见你对我这么客气。”一句粗话说得苏轼和朝云掩口而笑,柳夫人拿这粗鲁家伙没办法, 只能白眼瞪他。陈季常也不在乎,搂着苏学士的肩膀吼道:“老苏是我兄弟,莫说一首诗,就让他写个话本小说送你也不难!”

柳夫人所求苏轼不能拒绝,加上陈季常胡言乱语,越说越热闹,这诗更是非写不可。就说:“请夫人赐个题目。”

柳夫人一时也想不出题目来,四周看看,见墙上挂着一张画,乃是《朱陈村嫁娶图》,就说:“夫子就以此画为题吧。”

朱陈村,是唐代徐州府辖下一个隐在深山的小村落,村民只有朱、陈两姓,村民世代不离故土,民风淳朴,男耕女织,好像一处世外桃源。白居易路过朱陈村,羡慕村民神仙般的生活,留下一首《朱陈村》诗:

徐州古丰县,有村曰朱陈。去县百余里,桑麻青氛氲。

机梭声札札,牛驴走纭纭。女汲涧中水,男采山上薪。

县远官事少,山深人俗淳。有财不行商,有丁不入军。

家家守村业,头白不出门。生为村之民,死为村之尘。

田中老与幼,相见何欣欣。一村唯两姓,世世为婚姻。

亲疏居有族,少长游有群。黄鸡与白酒,欢会不隔旬。

在古人看来,远遁深山居世隐居是“人间第一快乐事”,前有陶渊明“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桃花源,后有白居易 “有财不行商,有丁不入军。家家守村业,白头不出门”的朱陈村,都是古人心目中的神仙乐土。《朱陈村嫁娶图》也就成了隐士高贤特别喜爱的一个题材。

陈季常是个胆大心粗的莽汉,身无雅骨,他家堂上这幅《朱陈村图》其实是柳夫人找来挂的。苏学士当然知道“朱陈村”的典故,略一沉吟立刻写了一首:

“我是朱陈旧使君,劝农曾入杏花村。

而今风物那堪画,县吏催租夜打门。”

看了这首诗,柳夫人悄悄皱眉,可当面不好说什么,只能强笑道:“夫子这诗真好。”

苏学士这首诗写得不好。且不说文笔平常,诗里的牢骚味道实在太重了。

陈季常脾气粗野,动辄生事。柳夫人费尽心机把他管住了,可这个粗人就像传说中被阿罗汉驯服的青狮黄虎,表面皈依,其实爪牙尚在,野性难驯,柳夫人不得不时时盯着他,不让他惹祸。在堂上挂《朱陈村图》也是用“家家守村业,头白不出门”的典故安抚陈季常。哪知苏学士想事情简单,当场写了这么一首诗,说什么“县吏催租夜打门”!柳夫人对朝廷官府毫无兴趣,却担心这些牢骚话儿勾起陈季常的野性,对苏学士的幼稚糊涂有些不满,脸上多少露出些不高兴的意思来。

苏学士糊涂得很,猜不出这些内情,朝云心眼儿极多,看了柳夫人的脸色已经知道人家不喜欢。就抢上来笑着说:“我家大人到黄州以后诗写得少了,其实他的词极好。”回头就叫苏学士,“大人何不做一阕词,让我唱给夫人听?”

诗言志,词咏情,写词是不大会惹麻烦的。

女人家的细密心思男人根本猜不透。就问:“以何为题?”

朝云四下一看,见屋角立着个半人多高的铜烛台,看形制是一只鹤,单足而立,头颈高扬,蜡扦子就衔在鹤嘴上,十分精致:“就以‘仙鹤’为题吧。”

以仙鹤为题,这就没什么“牢骚”可发了。苏学士想了半天,提笔写了一支《卜算子》: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这一阕词写得孤寒劲瘦,尤其“拣尽寒枝”一句精妙出奇。苏夫子被贬黄州、陈季常避祸歧亭,都应在这四个字上,却丝毫不着痕迹,境界清高寡淡,相比之下“朱陈村”、“桃花源”竟有些俗了。

朝云接过看了几遍,立在堂前细细唱了一回,众人一齐赞叹。

这时酒宴已经摆好。虽然没什么山珍海味,也是烧猪烤羊、蒸鱼炖鸡罗列满席,可知陈家实在倾尽全力款待苏学士。

东坡居士天下事都不在乎,唯独口腹之欲看得重,自到黄州,生活清苦,忽然见了这么一桌好东西,顾不得斯文,急忙入座,割了肉,筛了酒,大吃大嚼,连声称赞:“这个酒好!又有劲,又不上头。这叫什么?”

陈季常笑道:“这就是村里酒坊酿的私酒,有个名字叫‘压茅柴’。”

这古怪难听的名字苏轼倒不在意,酒好就行。回身给朝云也倒了一碗:“你尝尝,这酒真不错。”

人的酒量大半是天生的。东坡居士爱喝酒,却无酒量,二十七娘连“爱喝”也谈不上,三个儿子苏迈、苏迨、苏过都是沾酒就倒的人。苏家上下只有朝云酒量不错。以前当着夫人的面不敢放肆,到黄州以后又过穷日子,苏学士自酿的酸苦劣酒只有他自己受得了,朝云碰也不敢碰。如今难得遇上一桌好菜,苏学士又倒酒给她,朝云也就端起来喝,还没沾唇,迎面闻到那股子味道,顿时头晕眼花肠翻胃倒,立时就要呕吐!总算反应快,捂着嘴别过头去,忍住没吐出来,急忙放下酒碗,胃口却已坏了,再看满桌子菜,顿时变得油腻粗丑,浊味难闻,鼻子里嗅到苏学士身上的一股酒气,说不出的嫌恶烦躁,低头勉强坐了一会儿,实在忍无可忍,趁着苏学士没留意,急忙逃席而去。

苏学士和陈季常都是话多的人,喝了一顿酒,更是高谈阔论旁若无人。柳夫人喜欢朝云这个灵秀可爱的丫头,拉着手儿舍不得放开。于是四人分成两处,柳夫人拉着朝云到内室说悄悄话儿,陈季常陪着苏学士在厅里闲聊。渐渐说到当今朝廷,苏学士当着陈季常的面大赞神宗皇帝的文治武功,说得口沫横飞不亦乐乎。

东坡居士一辈子只恨奸臣,不恨皇帝。因为神宗是个笼络人心的高手,苏轼是个没心没肺的糊涂文人,一生被皇帝害了几轮,毫无自知之明,只知道皇帝对他的知遇、提拔,“乌台诗案”不杀他的头的格外开恩,总之对神宗敬若神仙,一提皇帝,恨不得立刻跪在地上叩三个响头才舒服。

——只恨奸臣,不恨皇帝,得这糊涂病的可不止东坡居士一人……

听苏学士极力称赞神宗皇帝,陈季常很不以为然,把嘴一撇:“皇帝好坏咱不知道。我只知道在洛阳的时候被官府列了个‘一等户’,年年到我家去放‘青苗钱’,无缘无故塞一笔钱给我,到年底就来收本息!坑了我两三年,忽然又让我做乡里的保正。我说老子不做这个保正!缺德事干多了怕遭报应……”

陈季常就是这么个火爆脾气,苏轼听得有趣:“你说这话官府没打你板子?”

陈季常把手一摆:“府里判官、押司都是我的朋友,打什么板子?”说到这儿又凑到苏轼耳边压低了声音:“幸亏没做这个保正,后来真就出了事!听说保正为了放‘青苗钱’的事打死了人,那人的儿子半夜摸进院里把保正两口子和一个小女儿全给捅死了。”

《青苗法》自推行之始就不对路,后来越办越不像话,这些苏轼也知道。可不知为何,在陈季常面前苏学士忍不住替朝廷说话:“‘青苗钱’不是已经停了嘛。”

“说是停了,其实有些府县还在放这个钱,老百姓害得倾家**产,也没处说理去!”陈季常又喝了一碗酒,拿起拐杖指着屋外,“早年老子就和兄弟们说过:其实这保正做也就做了,能给乡亲帮忙当然好,真要官府不讲理,把人逼急了,就认真干他一场,弄好了,老子也开疆裂土当个皇上……”哪知话音未落,隔壁忽然断喝一声:“季常!”把陈季常吓了一跳,手里的拐杖“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在里屋吆喝陈季常的自然是柳夫人。听她这一声吼,不但陈季常顿时吓住,就连苏轼心里也“突突”直跳,顿时想起自己到陈家做客,却引着陈季常说这些话,很不应该,忙以酒遮脸混了过去,立刻换过话题:“二十多年没回家乡了,也不知眉州那边的亲戚怎么样,你这些年回去过吗?”

被夫人一声喝斥,陈季常也不敢说这些掉脑袋的混话了,就应道:“回去过一次。我二哥陈恪回眉山落户了,日子过得不错。我舅舅家过得尤其好,你那个姐夫如今在外头做判官,也混得不错。”

陈季常说的“舅舅家”指的是青神程家,所谓“姐夫”是当年娶了苏轼姐姐苏八娘的程之才。

陈季常的母亲是苏轼母亲的亲姑姑,两人都出自青神程家。这程家是官宦富贵人家,苏家只是小门小户,因为程文应老先生看出苏轼的父亲苏老泉是个人才,把女儿嫁到苏家,这才攀了亲。早年苏轼曾有一个姐姐叫八娘,嫁给程家的公子程之才,可惜过门后不得公婆欢心,肚里怀着孩子被送回娘家,结果孩子生在苏家。八娘身子还没养好,程家就要抱走孩子,却不接八娘回去,似乎有意要休了她。程八娘忧郁成疾,就这么病死了。苏老泉脾气急,认定程家虐待了自家女儿,因此与程家闹翻了脸。

现在听说当年的姐夫程之才也做了大官,苏轼并不觉得奇怪,也没多问。

陈季常又说:“你那两个岳父身子都硬朗得很,你那舅子考中举人以后就在家里种地,我回去的时候他的大小子都三四岁了。”

苏轼的“两位”岳父说的是王弗夫人的父亲王方和二十七娘的父亲王介,苏轼的舅子是二十七娘的哥哥王箴,当年这孩子曾经拜苏轼为师,现在也是做父亲的人了……

自从把父亲灵柩送回眉州,苏轼二十多年没回过故乡,如今回头一想,蜀山蜀水真让人挂念。陈季常也叹了口气:“这些年在外头混,半个天下都跑遍了,到老来算算,还是家乡好,可惜,回不去了。”

陈季常全家躲到山里来必有缘故,听他这话头儿似乎惹得麻烦还不小。苏轼知道不便打听,就笑着说:“歧亭也不错,有山有水有田屋,一家子和乐融融,已经羡煞旁人了。”

对眼下的生活陈季常也颇满足,听苏轼这么说心里美滋滋得,嘴上却说:“有什么好的,一天到晚闷在屋里。”又指着里屋压低声音,“……啰嗦得很,烦人!”

陈季常是个大嗓门儿的豪客,数落夫人的时候也不由得把声音放低,见苏轼看着他笑,又给自已解嘲:“其实我有今天多亏了夫人,若不是她,我就见不着你了。”又喝了碗酒,抬头看着苏轼,“不瞒你说,我到现在才活明白:女人比男人懂事,听女人的话小则能发财,大则能保命。凡是知道怕老婆的都是精明人,那些不拿老婆当人看的,多数没好下场。”

“知道怕老婆都是精明人”,陈季常这话是至理明言。苏轼听了却不由得拿他取笑儿:“季常老兄实在是精明人。”

陈季常“惧内”的事已被苏轼看破,也就不在乎了,反问一句:“子瞻精明否?”

苏家的情况跟陈家相反,二十七娘比丈夫小十三岁,娇弱单纯全无主意,虽然和苏轼恩爱无比,日子却糊里糊涂越过越穷。于是苏轼笑说:“在这上头我不及老兄!”说着忽然有了几句,拿过纸笔写成一首小诗:

“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

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

看了这诗两人哈哈一笑。

正在这时房门一开,柳夫人从里屋走了出来,笑吟吟地对苏轼说:“夫子借一步说话。”苏轼忙走过来。柳夫人压低声音问他,“你夫人身子不适有多久了?”

苏轼想了想:“有两个多月了吧?”这才知道担心,忙问,“怎么了?”

柳夫人笑着说:“我看她身懒体乏,饮食挑剔,又怕酒气,像是有了身孕,刚才问了问,虽不敢断定,大概也有八成。”说到这里又责怪苏轼,“夫子也真是,连这都看不出,大热天的还让她陪你走这远路,累着可怎么办?”

听了这话,苏轼惊得目瞪口呆。

其实苏学士和朝云在一起快一年了,朝云身子不适也有两三个月。小丫头年纪太小不懂这些,可苏轼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应该看出来了,偏这人糊涂得很,根本没往这上头想过。直到柳夫人告诉他,苏轼才恍然明白,自己在四十八岁这年又要做父亲了!

柳夫人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遇事很有主意:“这事我没对她说破,只让这孩子早点歇着,明天找个郎中来看看。若真有了身孕,就在庄上住些日子再回去。”又刻意嘱咐苏轼,“我看这孩子体质虚弱,中气不足,一定要认真调养才好。”

苏学士原本就笨,如今惊喜交集,只剩下傻笑的本事,一个劲儿点头,话都说不出来了。

黄州到歧亭这条路来时走了三天,回去时坐在马车里,仍然走了三天。

苏轼去歧亭时身边带着一位娇俏温顺的小夫人,回黄州时,两手捧着一件琉璃做的“宝贝”。这一路战战兢兢,不停地问朝云:累不累?热不热?饿了没有?渴了没有……一天问几十次,把朝云烦得耳朵里长茧。最后发现,要想躲“烦”,唯一的办法就是钻在苏学士怀里装睡。于是一头钻进丈夫怀里,腻得紧紧的,三天三夜不肯出来。

好容易回到东坡,事情也没完。苏学士立刻煮饭烧水、打扫庭除,一心一意伺候夫人。

苏轼是个有福之人,年轻时只有人家照顾他,没见他为别人动一手指头。如今老来得子非比寻常,又穷居东坡,指望不上别人,事事亲力亲为,每天早起忙到天黑,只围着小夫人转,热饭热汤,问长问短,朝云在院里走几步他都要跑来扶着,不让扶,他也不走,就在身边跟着,眼巴巴瞧着,生怕有闪失。

最难办的还是朝云的胃口。这丫头素性孱弱,饭量比鸟儿还小,又敏感得很,这个不能吃,那个容易吐,眼看身子一天天重了,饭量却跟不上,苏学士抓耳挠腮慌里慌张,凡能想到的食物都做出来让朝云尝试,试了一圈,意外发现,原来朝云眼下能吃的只有那道“东坡肉”。

“东坡肉”是贫苦人的补品,苏学士隔三岔五要吃这东西补脑子。可“东坡肉”太肥腻,朝云平时碰也不碰。如今肚里有了个“小学士”,也不知怎么就改了脾气,闻到肉香就馋得不行,这道菜东坡居士又拿手,天天炖肉吃。眼看着瘦比黄花的小丫头脸色一天天好起来,人也渐渐胖了。朝云又伤感,不知变成这个丑样子以后怎么办?苏轼忙安慰她,女人胖些才是福气。于是有了一阕词:

“玉房金蕊,宜在玉人纤手里。淡月朦胧,更有微微弄袖风。

温香熟美,醉慢云鬟垂两耳。多谢春工,不是花红是玉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