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不系之舟第一章 黄州岁月醇似酒(1 / 1)

一 兵败永乐城

宋神宗元丰五年,歼灭西夏的战争发生了可怕的逆转,宋军全盘失利,数十万精锐大军一败涂地。

元丰四年西夏内乱,神宗皇帝命令宋军五路进兵,本打算会师灵州,攻拨兴庆府,把西夏这个几十年的老冤家收拾掉。一开始打得极好,李宪领熙河路兵马夺了兰州,种谔的鄜延路兵马拿下银州,泾原、环庆两路大军已到灵州。哪知种谔连续攻克石州、银州之后由于远离内地,粮草供应吃紧,西夏人看出破绽,派精骑断了种谔的粮道!鄜延路兵马无衣无食不战自乱,慌忙后撤,以“种家军”为核心的十万精锐大军,退回中原的不过三万人。

也在这时,西夏重镇灵州城已陷入泾原、环庆两路精兵的合围之中,眼看就要破城,想不到泾原路指挥副使刘昌祚在阵前屡建战功,引起身为大军统帅的环庆路都指挥使高遵裕嫉妒,仗着手中权力硬是命令刘昌祚停止进攻灵州,等高遵裕赶到才又攻城,结果灵州守军有备,宋军强攻十八天不能破城,反被西夏军掘开七级渠水淹营盘,宋军大溃!时值九月,塞外已是天寒地冻,西夏军集合十万骑兵四面围攻,泾原、环庆两路极有战斗力的精锐都被打垮,高遵裕仅率万人勉强逃回。

五路进兵的宋军,至此垮了三路——而且是最能战的三路都垮了。指挥河东路兵马的太监王中正本来不会打仗,自从到了前敌,一直拖时间不敢进战,现在三路大军已败,他也无心作战,立刻逃了回来。只有深入兰州的李宪所部还想坚持,随即得知四路皆退,他这一路人马已经没意思了,只得灰溜溜地撤了回来。

至此,五路进兵灭亡西夏的计划全盘失利,宋军伤亡三十万人,损失的都是经过《将兵法》苦心整顿之后刚刚组建起来的精锐之师。

这场大战,宋军出击的时机是正确的,想不到遭遇如此惨败,究其原因:一是朝廷战略规划不足,战术细节不周,各军配合不力;二是大宋一向重文轻武,军中缺乏帅才,五路大军各自为战,几员大将互相掣肘;三是各路都以突进为主,粮草没能跟上,尤其种谔在这上头吃亏最大;四是宋军虽然经过整顿,可时间仓促,精兵尚未练成,顺利的时候还好说,一遇挫败,全乱了套;五是身为皇亲的高遵裕只知争功,不顾大局,导致灵州大败;六是太监王中正既不能战,也不敢战,他这一路兵马不但没起到作用,反而拖了整场战役的后腿。

灵州战败之前,神宗皇帝对这场战争充满了信心,以为歼灭西夏已经指日可待。听说前线战败,三十万精锐折损沙场,神宗皇帝惊愕愤怒,昼不能食、夜不能寝,每天在宫里咆哮,大骂臣下无能,却不知道这狂躁愤怒已经给他身体埋下了恶疾。

然而变法十余载,国库增收亿万,宋军经过《将兵法》整顿也已今非昔比,虽然败于灵州,元气尚在,士气尤存。

灵州获胜之后,西夏梁太后也骄矜起来,想趁机夺回早前被宋军占领的边境要塞,立刻集中十万精兵猛扑米脂寨。这座城寨是“种家军”在进兵之初血战得来,岂能弃守?于是种谔召集刚刚吃了败仗的“种家军”余部鼓足勇气迎面和西夏精兵决斗,两军在无定河边一场死战,党项精骑败在“种家军”手下,阵亡六万余人,尸横数十里!西夏大军为之丧胆,全线停止了前进。

五路会攻西夏的战役至此告一段落。在这场规模惊人的大战中宋军丧失了三十万精锐,以“变法富国”和“开疆拓土”两件成绩被时人称为“活尧舜”的神宗皇帝闹了个灰头土脸,挑唆皇帝发动战争的王珪、蔡确两位宰相坐立难安。

好在这一战前期连获大捷,虽然灵州未克,照样得了石州、银州、兰州等地,占据米脂、葭芦、浮图、安疆各处要塞,击杀西夏军马在二十万以上,占据西夏故地也有千里之多。西夏本是小国,国内荒漠纵横地贫人稀,遭此重创,实力大损。

到这时两位宰相有了计较,就命手下亲信递进札子,将灵州一战称为“大捷”,又请神宗奖励夺取兰州的熙河路兵马和无定川大破西贼的鄜延路将士,再把熙河路改称为“熙河兰会路”,几件事办下来,顿时讳败为胜,灵州之战的结局变成了“大胜之余围城不克,班师凯旋”。

有臣子们在前头遮掩,出击西夏的败报总算无人提起,神宗皇帝松了口气。至于“灵州捷报一到,司马光就可任命为御史中丞”的话儿自然不提了。因为司马光是个孤倔的直臣,此人一旦入朝,只怕要为边关战事和皇帝争吵,神宗虽然讳败为胜,心里是虚的,暂时没脸和这班旧臣子见面了。

皇帝的羞恨、宰相的焦虑臣子们都看出来了,其中就有一位最精明的大臣想出一条妙计,要为皇帝排忧,为宰相解愁。

这精明过人的臣子就是沈括。

沈括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科学家”,什么都懂,什么都会,聪明得不行。可这位大科学家又是个出了名的卑鄙小人。早年他收集“苏诗”拿到王安石面前讨好,要兴“文字狱”,结果小人碰上君子,被王安石骂个狗血淋头,一脚踢出朝廷!可沈括这种人永远不长记性,仍然削尖了脑袋拼命钻营,最高曾经做过几个月的三司使,现在他正担任鄜延路经略安抚使,恰恰做了猛将种谔的顶头上司。

“歼灭西夏”是对“熙丰变法”的总结,而灵州大败等于抽了皇帝一记耳光!如今皇帝渴求一胜,沈括看透了皇帝的心思,就怂恿种谔一起上奏,提出在银州一带筑城,以坚城为依托稳扎稳打、步步蚕食,逐步击败西夏。

神宗想要的正是这么一个建议,见了札子大喜,忙把两位宰相找来商量。王珪、蔡确和皇帝是一样的心思,都以为计策绝妙值得一试。当殿算计,决定沿着银州、宥州、夏州、盐州、会州、兰州层层筑垒稳步推进,依托富足的国力和强大的军力对西夏步步蚕食,威逼灵州、兴庆府,一有机会就展开突袭,消灭西夏!

为了哄皇帝高兴,王珪当殿举荐内侍押班李舜举担任监军一职。

孟子说:“君视臣如手足,臣视君如腹心;君视臣如土芥,臣视君如寇仇。”这里再加一句:君拿臣当猴儿耍,臣把君当鬼来骗!

《韩非子》教导皇帝:“法莫如显,术不欲见。”简单地说就是:大张大扬!用“法律”逼害百姓;鬼头鬼脑,用权术算计大臣。

御极天下十五年,神宗皇帝一直用“法莫如显,术不欲见”的套路治理国家。蔡确、王珪、沈括这帮东西就是神宗皇帝以“术”治国十五载造就的恶果,养成的鬼胎!早前这帮鬼一样的大臣已经酿出一坛“灵州大败”的苦酒给神宗喝,如今他们又制成一副断肠的毒药!而神宗皇帝已经没得选择,只能把这副毒药吞下肚去。

如今的大宋朝廷鬼魅横行阴风惨惨,在皇帝面前还肯说“人话”的只剩押班太监李舜举了。

李舜举早年担任入内供奉官,后来升了内侍押班,是神宗最信任的亲信内侍。去年“五路攻夏”的时候神宗身边另一位内侍押班李宪领熙河路兵马出征,现在皇帝身边只剩李舜举这么一位押班。

李舜举虽是太监却颇有才干,也有在外统兵的经验,知道银州在西夏腹心之地,土地肥沃,草场肥美,出铁矿,育名马,产“青盐”,是西夏命脉所在,宋军在此筑城,西夏必舍命来争!宰相为了奉承皇帝,把国运当成儿戏,三言两语就给“筑城”定了调子,李舜举心急如焚,听宰相举荐他担任“监军”,急忙凑上来弓着腰赔笑说道:“西夏是大宋的心腹大患,早该收拾了。只是老奴觉得去年灵州一战不顺利,军马疲惫,粮草尚未补充,不如休整两年再战吧。”

李舜举是皇帝身边的人,宰相们和这个人说话也不是面对臣子的腔调儿。宰相蔡确笑着说:“灵州一战虽然未获全胜,西夏也折了二十万兵力,我军退回中原后已经休整了一年,如今兵强马壮,早有了一战之力,押班不必担心。”

宋军在灵州一战损失三十万人,休整了不到一年,怎么就“兵强马壮”了?蔡确说得不知是梦话还是疯话!可李舜举是个太监,不敢和宰相争执,就换了个话头儿:“西夏的根本要地在横山,银州是横山的门户。去年我军五路齐进攻打灵州,西夏精兵都调到灵州去了,所以银州空虚。现在灵州战事完毕,忽然又到银州筑城,西夏必发倾国之兵来战,那时胜负就不好说了。”

想不到押班太监当着皇帝的面冲宰相泼冷水,三位大人物都觉得扫兴。蔡确偷看了一眼皇帝,见神宗脸色也不好看,就冷着脸问李舜举:“押班以为我军无克敌之能?那米脂寨外、无定河边西贼横尸三十里,又怎么说?”

——无定河边宋军大胜不假,可灵州城下宋军尸横数十里,又怎么说?

若是苏学士,只怕当场就会有这么一句反问。但李舜举是个太监,在皇帝面前不敢说这么硬的话。

然而李舜举知道在这个时候去银州筑城是一步险棋,弄不好会把灵州大败的悲剧再演一次!大宋王朝虽然富足,也经不起两场惨败。硬着头皮冲王珪笑道:“老奴记得仁宗朝的时候,每当朝廷有事,陛下总是命重臣到边境去处置,这些人也极能替先帝分忧。我只是个内臣,扫地擦桌子还行,统兵打仗老奴哪里懂得?何况西北边境上已经有一位押班坐镇,老奴又被派去,让那些能征惯战的将军看见了只怕要问:‘怎么又派个太监来?’这不成了笑话了吗?”

李舜举说西北“已有一个押班坐镇”指的是眼下坐镇兰州的内侍押班的李宪。

老太监这话说得有趣,听起来是自谦之词,其实在告诉两位宰相:朝廷已经今非昔比,不该妄动刀兵。话里又有一层意思:打仗是武将的事,宰相居然提议让太监去做监军,明目张胆拍皇帝马屁,有意思吗?

李舜举话里的意思王珪听出来了。可抬手不打笑脸人,老太监这些话是笑着说的,王珪也不好与他争,干脆也笑着说:“押班过谦了,你是陛下身边的人,边境将领见押班来监军自然士气高涨,我等大臣都靠押班绥靖边境以求太平呢!”说完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

——王珪这位宰相有个特点:无耻得有趣儿。

早年王安石做宰相的时候王珪是参知政事,有次王安石上殿面君,正在奏事,忽然有个大虱子爬到王安石的胡子上,神宗看见眉头微皱,王珪忙在旁笑道:“这虱子了不得:屡游相须,曾经御览,不可杀也,不如放之。”从此就以拍马之强、无耻之甚闻名朝野。今天太监李舜举不支持皇帝攻打西夏,当面讥讽宰相,王珪又拿出他那了不起的马屁本领,一句话说得皇帝笑了起来,另一位宰相蔡确也在旁边嘿嘿直笑,

李舜举见两个宰相都是这种货色,皇帝也下了决心,劝不住了,只能悄悄叹一口气。

议定大事之后,神宗即命给事中徐禧和内侍押班李舜举到鄜延路,会同沈括、种谔商议筑城之事。徐禧、沈括都知道此事关系重大,亲自到塞外勘察地形,很快选定一处高地,准备就地筑城。

见了这两个文官所选之地,鄜延路兵马总管种谔大吃一惊。

徐禧选定的筑城地名叫永乐川,在明堂川与无定河交界之处,距离银州城二十里,离边关重镇米脂寨五十里,是一块险峻的高地,城池建在此处果然威武得很。然而此地没有水源!种谔急忙与徐禧商量,打算另外找地方筑城。可徐禧认为永乐川旁边就是无定河,从河中取水又有何难?况且宋军所筑的是一座大城,囤驻的兵马众多,没有三四十万大军根本围不住城池。而西夏在银州一带没有这个军力,所以不担心被围。

徐禧这话说得轻巧,种谔却知道银州是西夏人的眼中钉!万一对手不顾一切发动大军来攻城池,宋军被困,水源断绝,必然大败!情急之下和徐禧反复争执。哪知徐禧本是“三司系”出身,靠审办大案出名,好大喜功是他一向的做派,刚愎自用是他一向的脾气,根本不听种谔的劝告。

鄜延路经略安抚使沈括是个天文地理无所不通的能人,知道永乐川缺水难守,一开始也和种谔一起劝说徐禧另选地方筑城。可徐禧是个不择手段的权贵,沈括骨子里是个卑鄙小人,结果是徐禧把“钦差”的架子一摆,沈括立刻软了,竟然扔下种谔,转而附和徐禧。

大宋朝以文臣制武将,沈括官拜经略安抚使,是种谔的上司!此人见风使舵,种谔孤掌难鸣。最终,在永乐川筑城的事定了下来,种谔被徐禧夺了兵权派到延州驻守,麾下“种家军”全部调往永乐城。

元丰五年八月十五日,徐禧、李舜举率领步骑兵八万、民夫十六万进入永乐川,开始筑城。沈括驻扎米脂寨,率军策应永乐城。能征惯战的名将种谔被权贵们撵到延州,手下仅有四千老弱残兵。

九月七日,也就是宋军在永乐川筑城的第十五天,荒地上刚刚立起四面围墙,或高或低参差不齐,内外墩台、瓮城以及箭楼、垛口都没踪影,城里连一间土坯房也没盖好,七万士卒都在帐篷里安身,十六万民夫只能睡地窝子。就在这个时候,一支西夏轻骑忽然出现在永乐城外,徐禧忙命军马出击,西夏骑兵转身就退,很快逃得无影无踪。

驻防永乐城的是宋军精锐,其中有不少久在边关的宿将,见敌骑忽来忽去,都怀疑这是敌军斥堠,急忙来劝徐禧:永乐城还没筑好,城中水井没有开掘,倘若敌军杀到,这样的城防难以坚守,不如先回鄜延……徐禧根本不听。

九月九日一大早,永乐城外号角齐鸣,鼓声隆隆,西夏三十万大军突然杀到城下。

对西夏而言,富庶的横山是养活半个国家的粮仓,是都城兴庆府的大门,银州是横山锁钥,必争之地!灵州战败之后宋军全线回撤,现在忽然孤军深入西夏腹地筑城,而城池又筑在一处没有水源的绝地。西夏人不捡这个便宜真是没道理了。立刻调集举国精锐来争永乐城!

直到看见西夏大军铺天盖地杀到眼前,徐禧才知道自己陷入了死地。到这时也没办法,一边拼命抵抗,同时派人通知驻在米脂寨的沈括、驻扎延州的种谔赶来救援。

得令之后,沈括急忙率军出米脂寨,然而西夏早有准备,派出精兵沿路阻击,沈括是个不会打仗的文人,惊慌失措,冲了几阵不能得手,转身退到绥德去了。

至于种谔,手下兵马被徐禧抽调一空,延州只有四千来人,若来救援,等于拿自己的性命保这个钦差大臣。种谔是个有血性的将军,若上司值得他卖命,这条命是可以送出去的。可惜被困永乐城的是徐禧,种谔的命也是值钱的,凭什么卖给这个小人?

两路援兵都没消息,西夏大军疯狂攻城,鄜延兵马十分勇猛,没水喝,当兵的绞马粪汁解渴,在三十万敌军的重围之中仍然支持了十多天。可永乐城只是一座刚刚筑起的土城,工程尚未完备,城体也没加固,经过残酷的战斗,宋军还没垮,城墙先垮了!

九月二十日,被困永乐城的宋军已经苦苦支持了十一天,焦渴难耐,正在绝望之际,忽然阴云四合狂风大作,瓢泼大雨从天而降!正在攻城的西夏人忙回营避雨。城里宋军见了雨水都欢呼起来,捧着水缸陶瓮来接雨水。眼看这场雨下了两个时辰,城里坑满渠平,接回来的雨水足够撑些日子了,将士们正在额手相庆,忽然“轰隆隆”一声响,永乐城的外墙崩塌了!

这是天意要败大宋……

见城墙垮了,正在帐篷里避雨的西夏兵齐声嚎叫,三十万人蜂拥而上!宋军再勇,到这时也已无能为力。死战半天一夜,七万精兵尽丧,内侍押班李舜举亲登城头督战,中箭身亡,钦差大臣徐禧不知所踪。筑城民夫十六万余人全部陷于敌手。

永乐城之败比早前的灵州之败更加恐怖,因为灵州一仗宋军全取攻势,战场上自损一千杀敌八百,战场上虽吃了亏,毕竟拓展了疆土,还能隐瞒败绩,吹嘘胜仗,以夺取的土地城池欺骗百姓和地方官,皇帝的面子不至于丢尽。可永乐城一战全军覆没,军士民夫折损近三十万!内侍押班李舜举战死,钦差大臣徐禧陷于阵中生死不明,如此败绩,朝廷再也无法掩饰了。

败报送到京城的时候高太后并不知道。早前她只知宋军大胜于无定河,已经稳住阵脚,以为战事结束了。后来隐约听说宋军又开始在边境筑城,以为小事一件,并未过问。这天正在慈宁殿上小睡,忽然一个太监连滚带爬进了大殿,跪在太后脚下直叫:“太后快去劝劝皇上吧!这样大怒只怕要伤龙体,奴才们已经劝不住了!”

皇宫是最讲规矩的地方,现在太监吓成这样,在太后面前体统全失,高太后就知道出了大事,忙起身往延和殿来,一边悄悄问这太监:“出什么事了?”

太监已经脸如死灰,结结巴巴地说:“奴才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只听说边境上新筑一城,被西贼围攻全军覆没,折损三十万人!”

听了这话高太后大吃一惊:“一座边寨哪来三十万军马?”

“这次筑得是大城,听说城里有禁军、厢军十万人,民夫二十万,一个都没回来,监军的内侍押班也叫西贼杀了……”

不等太监把话说完,高太后摆手拦住了他:“此事不准对人提起,宫里若有一人知道,就是你传的!”一边恐吓太监一边飞步赶到延和殿,还没进殿就听见有人直着嗓子嚎叫,进殿一看,只见大殿上桌翻椅倒,金盏铜盆、笔砚御札摔得满地都是,神宗皇帝头发散乱双眼赤红,嘴角喷着白沫,攥着一根粗大的青铜烛台冲着脚下一群宦官没头没脑地乱打,嘴里嘶声怒吼,却听不出说得是什么。几个宦官都被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死命抱着皇帝的腰腿不敢放手,可几个人的力气也扯不住皇帝。忽见太后进来,几个奴才一起爬到太后脚下高叫:“太后救命!”

见皇帝成了这个样子,高太后又气又急,厉声喝道:“皇帝,还不住手!”

此时以英明睿智著称的“活尧舜”已经失去了理智,指着太监们狂叫:“你等只知道骗取官职俸禄,上了战场没一人肯替朕效死!这些欺君罔上的畜生,朕养你们干什么!今天朕就砍你们的脑袋,灭你们的三族!”

见皇帝好像发了疯一样,高太后吓得两腿酸软,一时不敢过去。神宗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睛把太后瞅了半天,似乎认出母亲来了,扭歪如鬼的面目略微松弛,一身凶焰渐渐收敛。高太后知道皇帝还不至发狂,心里稍安,立刻想起帝王最要脸面,这件丑事不能张扬,忙低声吩咐太监:“你们每人支一百贯钱出宫去养伤,今天的事不准对人提起,外头若有一个人议论,你们几个都夷三族!”太监们慌忙退出去了。

所有内侍都退下去了,高太后这才走到近前柔声道:“皇上万金之躯,何苦如此?”

神宗皇帝牙关震震浑身颤抖,好半天才勉强吐出两个字:“败了……”

听了这句傻话高太后淡淡一笑:“江山社稷还在皇帝手中,盛世依然如故,何败之有?”

高太后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只一句话就解开了眼下的困局。神宗皇帝回头一想,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下来。哪知刚才使气过度,只觉胸口一阵猛跳,头晕眼花站立不稳,顿时跌坐在地。高太后忙上前把皇帝搀回御座,自己也搬一个绣墩在皇帝身边坐了,见皇帝脸上潮热已退,面色由赤红转为青白,抬手摸一下额头,寒冷如冰,满手冷汗,轻轻叹了口气:“何苦如此?”

神宗皇帝二十岁登基,治理天下十五年,用尽了权术,治来治去,终于把国家治成这样,窘迫愧悔难以言状。忽听太后说出这四个字来,再也忍不住,一头扑在母亲怀里放声大哭:“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延和殿上空****的,没有臣子,没有内侍,没有皇帝也没有太后,只剩下一位母亲、一个儿子。高太后把神宗搂在胸前任他哭了一会儿,这才低声说:“大宋经五代圣君苦心经营,传至皇上手里,已有一万万子民,国库每年可得一万万赋税,辽国虽大,西夏虽凶,论潜力皆不如大宋。皇上继位不过十五载,国家已富,军力已强。仁宗、英宗的时候西夏兵屡屡攻入秦凤路、永兴军路,为祸不小,今年皇帝兴师直趋灵州,宋、夏之间攻守易势,咱们已经占了上风。皇帝的成就仁宗、英宗都比不得!如今朝廷尚有百万大军,虽然损失些兵马也不算什么,十年就补回来,二十年后,国力比今天还要强上几倍!皇帝今年才三十五岁,前头十五年治出一个‘富强’,后头再用十五年治出一个‘盛世’又有何难?”

高太后只说了几句话,危局尽解。神宗皇帝这才止住眼泪,坐直身子。可今天的神宗再没有平时的一肚子主意了,半天又问:“以后朕该怎么办?”

高太后缓缓说道:“我大宋和辽、夏之战仿佛当年的三国争天下,辽国势猛,大宋富足,西夏凶悍。现在最怕的不是西夏在边境向我反扑,而是怕西夏回身和辽国结盟,辽、夏两路来攻,咱们就被动了。所以对西夏不能再战,当以笼络为先。”

“大战刚停,如何笼络?”

高太后看了皇帝一眼:“宋、辽、夏三强鼎立,谁也信不过谁。这次宋夏之战,大宋伤筋动骨,西夏国本动摇,如果我军仍取攻势,西夏势必不顾一切投靠辽国,可辽兵一来,西夏就成‘前门拒狼,后门引虎’之势,他们难道不怕吗?此时陛下停止攻伐,反而向西夏示好,西夏当然愿意罢兵言和。大宋国力雄厚,休养一年胜过西夏休养五年,所以两国罢兵,咱们获利比西夏更多。”

被太后一说,神宗也觉得有理,半天又问:“该如何着手?”

高太后已经有了主意:“皇上可以下一道诏敕给西夏国王,告诉他们:大宋愿意拿夺取的土地城池交换在永乐城被俘的将士。”

听了这话神宗暗吃一惊:“那可是两千里土地……”

高太后把手一摆:“说说而已,未必真还。”

高太后平时不问政事,如今她第一次坐在皇帝面前论政,说出的话深刻老到,处处高明,神宗心思正在柔弱处,不由得对母亲言听计从。半天又问:“内政如何整肃?”

神宗这一问,其实是针对起用“旧臣”而言。

早在王安石罢相的时候神宗就想招回司马光等人,可整整耽误了六年,旧臣仍未招回。这次对西夏用兵,王珪、蔡确两个宰相只知道奉迎皇帝,徐禧、沈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其他如李定、张璪、舒亶之辈大事面前全无主意,根本就是一群废物!神宗对这帮“新贵”失望至极,起用旧臣的意思更急切了。

可神宗在位十多年专倚“新贵”贬逐旧臣,到今天“新贵”们已经暗中结党,宰辅、御史两大权柄都在这帮人手里,成了尾大不掉之势;皇帝把国家治成这样,起用旧臣也伤脸面。这些难处,神宗一时不知如何处置。

高太后很明白皇帝的心思,在这上头早有想法:“老身以为整肃朝廷急不得,也缓不得,或者说:急就是缓,缓就是急。”

高太后的话像个谜语,可神宗聪明得很,一点就透:“太后是让朕步步为营?”

高太后微笑道:“正是此意。对司马光、苏轼这些旧臣皇帝可以一年看重,两年起用,三年执政,朝堂上这些没用的人一个个调换,反正这些人根子不深,连根拨起也不难。”

神宗又问:“朕该先拨哪一棵?”

神宗皇帝这一问有些多余了。

高太后极为明智,知道今天皇帝今天心乱气弱,什么事都来问自己。可皇帝城府很深,对权力看得很重,太后把话说多了,过些日子皇帝回过神来难免猜忌。所以见好就收,笑着说:“这些事不急在一天,皇帝也累了,早点歇息。”随即退出延和殿。

大殿上只剩神宗一人,这才静下心来,开始慢慢设想。

早先神宗布局的时候把事情想得太简单,现在他明白了,朝廷不能没有能臣,大军不能没有统帅,能臣和统帅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朝廷培养、历练出来的。前头十五年皇帝只顾着夺权、敛财,忽略了人才,结果十五年的努力白搭了。后头十五年绝不能再犯这个错。

神宗已经下定决心,从元丰五年开始再一次“抽车换子”,重新布置他手中那盘大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