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存粮被贼偷去,苏家的日子更艰难了。东坡居士别的都不怕,只是从此买不起酒,他肚里的酒虫难耐,没办法中想了个办法:从潘丙那里要了些酒曲,自己淘了些米拌入酒曲再加水,封入坛中,几天后取出一尝,果然有些酒味儿,可也不知怎么搞的,又酸又涩!朝云尝了一口就皱眉撇嘴:“这是什么味道,坏了吧?”
苏学士凡事都能凑合,又品了几口,点头道:“没坏,是酒。”
“太难喝了!”
苏轼把碗里的酒“咕咚”一声喝干了,笑着说:“眼、鼻、舌各管一路,如今眼睛看着是酒,鼻子闻着是酒,只有舌头多事,然而眼与鼻‘二人一心’,不听它的!”说得朝云一笑,只得由他去了。
恰在此时,一个朋友从武昌渡江而来,约苏轼到临皋亭相见。此人正是熙宁三年因为刺血写经、千里寻母闻名天下的大孝子周寿昌。
周寿昌小时候和母亲分离,整整五十年未见,后来发愿寻母,行走千里,终于访到生母,天下人都赞叹他的孝心。当时苏轼正在京城担任殿中丞直史馆,也写诗送给周寿昌,两人成了朋友。后来苏轼外放,周寿昌也在各地做官,再没碰面的机会,这一次周寿昌被任命为鄂州知府,治所正在江对岸的武昌,听说苏轼在黄州,急忙过江来见。
苏家被贼偷了,这事周寿昌当然不知道。可老友相见当然不能空着手来。而且周寿昌心细,知道苏轼被贬生活一定艰难,就带了整整一船礼物,有米有肉,也有几坛好酒,正解了东坡居士的燃眉之急。
周寿昌是府尊,公务繁忙不能久留,只和苏轼匆匆见了一面,当天就回武昌了。然而闲谈中周寿昌告诉苏轼一个惊人的消息:宋军大败于灵州城下!
眼看厨房里又堆满了羊肉粮食,朝云喜上眉梢,当夜做了一桌好菜慰问苏学士肚里馋虫,又端上一坛好酒来,苏轼却知道好酒不多,舍不得喝:“这酒喝不惯,还是喝自己酿的酒吧。”又说,“今天得了一件好东西。”从袖子里掏出来,竟是一支尺八。
朝云从父亲那里学来的技艺,能吹尺八,只是所会的曲目不多。这些年在苏家时常唱曲弹琵琶,尺八很少吹奏了。后来苏轼在湖州遭害,朝云跟着夫人仓皇进京,那支不常吹奏的尺八也跟杂物一起丢在湖州。到现在几年未见此物,乍一见倒也新奇:“大人怎么想起这个东西来了?”
为何想起此物?苏轼也不知道。他是送别周寿昌回来的路上忽然想起,满黄州城转了一遍,好容易才寻得这支尺八。
尺八是古乐,已被洞箫替代,除了朝云,苏轼真没见别人吹奏过此物。而尺八之声低哑迟缓,不像琵琶、竹笛、古筝之类鲜亮活泼,苏轼原是爱热闹的人,久不听尺八了。今天真就想听,对朝云说:“自到黄州做农夫,你的乐器歌喉都荒废了。这荒郊野岭与琵琶声乐不合,还是尺八合适,就吹一曲吧。”
苏轼所求朝云无所不允,何况他的表情如此郑重,朝云更是不敢拒绝。拿起尺八问:“大人想听什么曲子?”
“只听那首《百字明》。”
朝云点点头,捧起尺八刚要吹奏,苏轼又说:“等等,这样的曲子在房中吹奏没什么意思,不如到江边去吹。”
雪堂离江岸不远,既然苏轼有意,到江边吹奏也没什么。可朝云惦记着家里:“上次雪堂已经招过贼,现在咱们都出去了,院里也没灯火,万一贼又来了怎么办?”
“也没什么好偷的……”
“总有些粮食衣物吧?”朝云看了苏轼一眼,“还有那些新酿的酒……”
朝云这丫头鬼灵精,知道苏轼不在乎别的,只看重自酿的那一缸又酸又苦的酒。果然,给她一说苏轼也担心起来,半天才说:“天还早,我去找古耕道,让他家小子帮咱们看门。”立刻跑去把古家的四儿子领了回来。朝云又反复嘱咐几遍,让这孩子插了门在房里睡,有人敲门务必问清楚了再开。这才提了半壶酸酒,拿着乐器陪苏轼走到江边上。
这一夜苏轼精神萎靡,话也说得少,只是不停地喝那劣酒。朝云不知他有什么心事,也明白眼下不是问他的时候,只能鼓起气来把自己会的乐曲一支支吹给他听。直到二更已近,风也凉了,朝云所会的曲目也尽了,这才慢慢走回来。哪知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应,不觉奇怪,耳朵贴在门上细听,隐约听得鼾声阵阵,原来看家的孩子已经睡实了。
苏学士非要江边听曲,风雅倒是风雅,如今有家难回可怎么办?朝云一脸无奈笑看苏轼,苏轼也是毫无办法。好在初秋天气不冷不热,江边的风也颇清凉,又是一轮好月亮,就对朝云说:“这时候把孩子叫起来不好,反正已经三更,在门前稍坐坐天就亮了。”
眼下也只能这么办了。朝云搬来几块土坯扶苏轼坐下,自己在身边坐了,顺势把头靠在苏轼肩上,静静地抬头看着月亮,忽尔轻声问:“大人今天有心事?”
苏轼轻轻叹了口气:“听说官军在灵州吃了败仗,损折十几万人马……”
原来是这么一件事。
半晌,朝云低声说:“这跟咱们没关系。”
苏轼又叹息一声:“还是有关系的……”
朝云抬起身来换个更舒服的姿势,仍然靠在苏轼肩上:“都怪那个王安石把法变坏了,大人不是劝过皇帝吗?不听!怪谁呢?”
今天的苏轼已经不是当年朝堂上那个糊涂大臣,这十多年大宋朝廷上演的这场大戏,他多少看懂了些:“都说‘王安石变法’,我看不是这么回事。皇上一心要专权,想敛民财而富国力。可专权引来的是党争倾轧,敛财弄了个官逼民反,大宋立国以来,局势从没像现在这样坏过。圣上再不醒悟,十几年后不堪设想……”
苏轼说的这些话朝云听不懂,这么好的月色,这么好的心情,也不想听这些,半天才应了声:“好坏都跟咱们无关,咱们只过自己的日子。”
朝云这话听起来小家子气,其实是个道理,而且是个大道理。苏轼点头应道:“当年孔子周游列国,也曾遇到隐士,劝他抛弃一切入山做个农夫,又有一个楚狂接舆唱了一首歌:‘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你刚才说的话和楚狂接舆一样。”说着,自己嘴里又低声念叨一遍,“‘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
东坡居士傻话连篇,朝云似听非听,到这时已经不想听了,身子往下拱了拱,头从苏轼肩上移到胸前,轻轻说道:“往者不可谏,来者也未必可追……皇上的心就像漏了底的水缸,挑一百万桶水也灌不满它,以前如此,以后也如此,大人何必多想。”
是啊,皇帝的心是没底的桶,多少权力多少金钱也填不满这无底深渊。有这样一个黑洞在这里,不管是什么人,用什么办法,“变法”永远不会成功。面对皇帝的私心,王安石那样的盖世英才尚且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东坡居士只是闲散之人,又能怎样?
沉默半晌,苏轼低声念道: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毂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东坡居士这支新词写得太好,邻居古耕道第一个得了这首词,立刻传抄给朋友们。结果只几天功夫,长江两岸黄州、武昌各处文人学士都在诵念这阕新词,酒肆中的歌伎们也纷纷传唱起来。却有一个官员,在瓦肆里听了这支新词,大惊失色,飞奔而去。这个人就是黄州通判孟震。
自从苏轼到东坡种地,欢场上再无此人踪影,孟判官也大半年未见过苏学士的面了。平时忙,想不到这些,现在忽然见了苏轼的词,其中满是“退”意,尤其“小舟从此逝”一句可疑。孟震急忙向人打听,知道是新出的“苏词”,心里第一个想法就是:东坡居士已乘小槎离黄州,遁入江海不知所踪了!
苏轼是带罪贬谪的官员,说得是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居住”,其实是让当地官府对他加以监管。可徐大受和苏轼一见面就成了莫逆之交,根本没有“监管”之意,给地让他住在城外,任凭此人出入城池到处行走,苏轼早前也常渡江到武昌城去游玩,赤壁等处去了无数次,从没有人“监管”过。现在苏轼“小舟从此逝”,一声不吭逃走了,黄州官员监管不力,岂不带罪!
想到这里孟震心惊肉跳,忙来找徐大受,见面就说:“太尊,我刚得了消息,苏轼携家人逃离黄州,听说已去江浙等处,又或隐遁于海外荒岛去了。临走留下一阕词,大人看看。”把抄回来的《临江仙》给徐大受看。
见了这词徐大受也是一愣,随即摇头:“不可能,子瞻到黄州以后没人亏待他,为何逃去?再说老苏去年已经在城外开了荒,盖了房子,咱们不是还送他一头牛嘛。难道家业都不要了?”
孟震忙说:“苏子瞻本是蜀人,在黄州有什么‘家业’?再说开荒种田是个辛苦活儿,这人未必做得了,后来这一年咱们没管他,他也没来访过大人,谁知道又有什么变数!”
孟震这慌张样子把徐大受也闹得有些紧张:“你说怎么办?”
“要不要发文书叫沿江各处寻找?”
徐大受毕竟是个知府,稳得住,略一沉吟就连连摆手:“不必不必,子瞻的住处就在东门外,咱们去看就知道了。”扔下公务,和孟震换了衣服往雪堂来。
东坡先生的住处离城门不远,走几步就到了。爬上山坡一看,原来的荒地都种上了稻子,三间草房,一个草亭子,虽然寒酸些,与普通农家比也不差,房前屋后满是桑树,热热闹闹得,学士开荒时黄州府官员合送的那头牛正卧在树阴里嚼草,厨房中炊烟袅袅,分明是个快乐农家,哪有“弃家遁去”的样子?
见了此景别说徐知府,就连慌张的孟主簿都放下七分心来。走到雪堂前还没进门,已经听得鼾声隆隆,推门一看,草房里亮堂堂的,东墙“雪山”下有个老农黑脸短衣、露着两只光脚四仰八叉躺在竹榻上睡得正熟。知府和主簿相视而笑。
已到门首,当然要进去。徐太守、孟主簿走进雪堂,见东坡居士睡成这样不忍叫他,立在墙边看雪景山水。正好朝云进来,见知府在此,忙说:“大人怎么来了!”
听到声音苏轼才醒过来,见徐大受来了忙起身相迎。这时候徐大受当然不说是来“查看”的,只说:“我们是来查私酒的。”
大宋朝廷最会敛财,连酒也由朝廷专卖,不准百姓私酿,所以徐知府有这一句玩笑。苏轼不知内情,也笑着说:“想不到被大人查出来了,只得交出赃物。”自家劣酒不忍出手,把周寿昌送的美酒搬出来,三人对饮闲谈。聊了好一会儿,还是孟主簿提出:“房里闷热,何不到江上走走?”三人下了东坡,在江边寻条小船往赤鼻矶划来。
不大功夫,小船已停在黄州赤壁对面。
虽然这里不是古战场,黄州人仍然当它是赤壁。面对赤壁红崖,孟震不禁感慨:“当年周瑜二十四岁已有经略中原之能,麾熊虎之师于赤壁破曹军百万,何等英雄!我今年四十岁了,除了能吃能睡,别的本事一点没有,平时喝几杯黄汤写几首诗,还觉得自己活得不错。唉!贤愚之别相去太远,与公瑾比,我算什么?”
听孟震如此慨叹,苏轼在旁边笑着说:“主簿大人这话让我想起一个故事来:早年眉山有两位居士,一住城南,一住城北,都是饱学儒生,看看就要考中进士做官了。有一天两位居士相遇,各抒志向,城南居士说:‘我这辈子只有吃饭睡觉两件事不够!他日得志,必要猛吃一顿!吃饱就睡,睡醒还吃!此我平生之志也。’城北居士冷笑道:‘我的志向与你不同,将来发达了,必要每天吃了又吃,吃个不停,哪有功夫睡觉!’”
苏轼这话逗得徐太守哈哈大笑,指着孟震说:“孟主簿还没到‘城北居士’境界,必须努力!”孟震也止不住笑,指着苏学士说:“你这张嘴呀!难道圣上要贬你。”
孟震这话无心,可苏学士心里有隐痛,听了还是微微一愣。徐大受忙打圆场,笑着说:“当年阮籍登广武城,仰天长叹道:‘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耻笑的是刘邦。哪知刘邦这个得天下的庸人竖子身后却有文帝、景旁、武帝,又有汉光武这样的英雄,直到后汉三国还能出一个刘玄德,可见前辈不如后辈,也有意思。”
徐大受这话是当时人普遍的想法,但这想法大错特错。苏轼忙说:“太尊这话只怕不对!刘邦起于草莽,于家国残破之际讨灭强暴,统一江山,治理天下,初得富强。要说天下大一统,并非起自始皇帝,真正开一统局面的倒是这位汉高祖。且刘邦率乌合之众与项羽天下无敌的精锐屡败屡战,最终灭项王于垓下,何等勇毅!进咸阳时和关中父老约法三章,只说了三句话,从此扫清暴秦恶政,天下百姓有了活路。今天离汉朝已过了一千年了吧?可咱们大宋律法多半还是延续汉朝,而秦法何在?早扔到粪坑里去了。所以说汉高祖刘邦真是一个大大的英雄!阮籍是何人?他敢鄙薄刘邦?绝不可能。”
苏轼说的句句都对,可他这么一说,阮籍那句“使竖子成名”就很难理解了。孟震忙问:“子瞻以为阮籍说的‘竖子’是指项羽?”
苏轼摇摇头:“项羽不如刘邦的地方在于他心胸狭隘,不知天下一统,只认楚国一隅,分封诸侯,自称‘西楚霸王’,胸襟志和与刘邦比差得太远。然而项王拨山举鼎、背水破秦,以精锐数万击天下,应手皆破,汉高祖以数十万众与之相搏,被打得抛妻弃子单骑而逃,单就这份武功,可知项羽也是个英雄。只不过英雄和英雄不一样:刘邦是开国立业救世济民的英雄,项羽是勇冠三军所向无敌的英雄,仔细论起来,则刘邦是大英雄,项羽是大枭雄,然而都是不世出的人杰。这两位,不要说阮籍,就算后世开国君王也不敢轻视他们。”
这一下孟震彻底糊涂了:“那阮籍说的‘竖子’是谁?”
苏轼笑道:“三国中的曹魏称雄一时,所倚仗的不过曹操、曹丕、曹睿三代贤君而已。阮籍生时曹睿已死,司马懿将要谋夺曹氏社稷;东吴孙氏诸王互相残杀,血流成河;西蜀诸葛亮独撑社稷,拼命保着刘禅,只有苟延残喘的本事,没几年诸葛亮亦死。魏、蜀、吴三国气数都尽了,不久三国归晋。可晋朝是什么东西?皇帝不是皇帝,大臣不是大臣,文人不是文人,乌烟瘴气一无可取!司马师、司马昭皆是鼠辈,哪有‘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的气概?由此可知,三国不如雄汉,两晋不如三国,天下从此走上衰落之路,阮籍是曹氏旧臣,心里向着曹魏,可曹魏已不成气候;阮籍打心眼儿里厌恶司马氏,可这些人手握屠刀杀人如麻,阮籍不敢与抗,整天喝酒装疯而已。所以阮籍登广武时,认为他生活的这个时代天下皆‘竖子’之辈,连他自己也不例外,不要说与高祖、项王比,就连曹孟德、刘玄德也比不了,甚而虎踞江东的孙伯符,破敌百万的周公瑾也强过他们百倍。所以阮籍叹得是‘魏晋之辈皆竖子’。”
东坡居士的解释别开生面,然而细品之下又有道理。徐大受、孟震对看一眼,都悄悄叹了口气。
一瞬间,东坡居士和徐太守、孟判官都想到了同一件事:今天的大宋朝廷是不是也像魏晋一样,成了个“时无英雄,竖子成名”的没落时代?
三国两晋是虎狼天下、狐犬钻营,没落就没落了吧。可大宋王朝是花团锦簇的百年盛世,富足繁华的铁桶江山!这个君臣共治、文治无双的朝廷怎么说没落就没落了呢?
半晌,东坡居士端起酒碗一饮而尽,把空碗掷在地上,指着面前赭红色的崖壁高声念道: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东坡居士这千古绝唱,其实豪迈是其表,颓唐是其骨。
“阮籍臧否不挂口”,东坡却是个胸中有言不吐不快的脾气,对他而言,“故国神游,人生如梦”只是顷刻,涉足朝局,埋身粪坑,仍然在所难免,真正的痛苦煎熬,还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