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在黄州过清闲日子,朝廷里上到皇帝下到臣子却一个个忙碌得很。
满朝臣子压服了,权柄夺到手了,正直宰相王安石用完之后抛弃了,《免役法》、《将兵法》用起来有效果,已经推行开了,“乌台诗案”虽没杀人,事情也算办妥了。如今神宗皇帝终于可以集中精力整顿大宋王朝的百年积弊——冗官,冗兵,冗费。这三冗的根本在于“冗官”,要治这个时弊,皇帝使用的第一个手段就是正官名。
神宗朝以前大宋的官制很乱,分为官、职、差遣三种。所谓“官”就是官员的名称,以此定他的品级俸禄;所谓“职”就是官员身上所加的某学士、某待制一类衔头,以示尊宠;所谓“差遣”,就是此官员具体负责什么工作。三项叠加,乱做一团。一个人官衔名号说起来一长串,他其实是做什么的?有时候竟弄不清。
现在神宗皇帝紧扣时弊新设立了一个衙门,叫做“详定官制所”,对杂乱无章的官制进行仔细修定:吏部尚书改为金紫光禄大夫;五曹尚书改为银青光禄大夫;左、右丞改为光禄大夫;六曹侍郎改为正议大夫;给事中改为通议大夫;左、右谏议改为太中大夫;秘书监改为中大夫;光禄卿至少府监改为中散大夫;太常至司农少卿改为朝议大夫;六曹郎中改为朝请、朝散、朝奉大夫;员外郎改为朝请、朝散、朝奉郎;起居舍人改为朝散郎;司谏改为朝奉郎;正言、太常、国子博士改为承议郎;太常、秘书、殿中丞改为奉议郎;太子中允、赞善大夫、洗马改为通直郎;著作佐郎、大理寺丞改为宣德郎;光禄、卫尉、将作监丞改为宣议郎;大理评事改为承事郎;太常寺太祝、奉礼郎改为承奉郎;秘书省校书郎、正字、将作监主簿改为承务郎。
在这次官制改革中,最重要的是:废除“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这一官职,改行三省制。
唐朝三省制设置侍中、中书令、尚书令,分别统率群臣。有趣的是,神宗却规定侍中、中书令、尚书令三职皆虚设,只以左右仆射代行宰相事。其中左仆射兼门下侍郎,行侍中之责,官职在百官之首;右仆射兼中书侍郎,行中书之职,是为次辅。同时神宗又下诏,废除“参知政事”一职,改为设置中书侍郎、门下侍郎、尚书左丞、尚书右丞四个副相。
至于“冗兵”之弊,因为王安石推行“将兵法”,在全国设九十二将精锐兵马,裁撤了一大批老弱残兵,提高军队战斗力,“冗兵”之弊大为好转。
冗官、冗兵的弊病解决了,“冗费”自然大减,真宗、仁宗、英宗以来的“三冗”积弊渐渐根除了。
然而所有臣子心里都清楚,神宗改革官制还有一个暗地里的心思,简单说起来就是一句话:削正、副宰相之权。
此时老宰相吴充已经死了,接替相位的是那只臭哄哄的“倒挂蛤蜊”——蔡确。
当年王安石主持变法的时候,“三司系”也曾人才济济,可惜后来出了那么多事儿,王安石垮了,韩绛退了,吕惠卿臭了,曾布、吕嘉问贬了,邓绾倒了,章惇和同伙儿闹翻了,只剩李定、张璪、舒亶这么几块料,人品卑劣,神宗皇帝也不拿这帮家伙当回事儿。
因为前头闹了“相州旧案”,神宗一时无法起用司马光这些旧臣,“三司系”又烂成一滩泥!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监察御史出身的蔡确脱颖而出。
蔡确虽然出身“三司系”,可他不是王安石提拔上来的,而是神宗皇帝亲手从下层官员中选出来的,单凭这一点,蔡确在皇帝眼里的份量就盖过李定、张璪这帮酷吏。而且蔡确办理“相州旧案”立了大功,从知谏院升了御史中丞,从御史中丞再升参知政事,已经和章惇平起平坐。偏偏“乌台诗案”章惇维护苏轼,被同伙打倒,结果蔡确一枝独秀,一跃成为“三司系”的新首领,吴充一死,参知政事蔡确顺理成章补了吴充的缺儿。
蔡确能在短短几年时间从监察御史爬到宰相的高位,三分凭时运,三分是巧合,三分靠皇帝提拔,只有一分是自己的真本事。在太祖、太宗、真宗、仁宗、英宗、神宗六朝任用过的所有宰相中,这个“倒挂蛤蜊”最逊色!要能力没能力,要资历没资历,要根基没根基,要口碑没口碑!蔡确居然能做宰相,真应了那句俗话:蜀中无大将,廖化为先锋……
当年韩琦、富弼、欧阳修、文彦博、范镇、吕诲、张方平、王安石、司马光、吕公著、韩维、冯京、陈襄、苏颂、刘挚、宋敏求、李大临、孙觉、范纯仁……济济一堂的大宋朝廷,十来年功夫败落成这样!这不是真事儿,是个梦,一场吓人的噩梦,对吧?
蔡确这种人能爬上相位已是奇迹,想坐稳这把交椅更是难上加难,大概只有两个办法:巴结,勾结。
在延和殿,蔡确摇头摆尾给皇帝当走狗;在政事堂,和老宰相王珪亲密友爱、同进同退,如同一党。至于李定、张璪、舒亶、何正臣这帮人更是蜂拥而上,都给蔡确当了打手。
王珪、确蔡并立为相,一群酷吏执掌朝纲,大宋朝廷正气渐失、邪气渐盛、人才渐空,神宗皇帝是位聪明绝顶的“活尧舜”,他知道,想富国强兵、成尧舜盛世,就靠蔡确、王珪这几块料,怕是不行!
好在“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富弼、文彦博这些老臣还没老死,司马光、吕公著仍然年富力强,只不过贬到外头去了,只要皇帝愿意,随时可以招回。
元丰三年九月,神宗下诏,任命老臣冯京担任枢密使;早前担任翰林学士承旨的吕公著提拔为枢密副使;老臣文彦博封为太尉,加河东、永兴军节度使;老臣富弼进为大司徒。早前被皇帝抛弃了的旧宰相王安石也没被亏待,受封歧国公。
忽然间,已被冷落多年的一班老臣子得到了皇帝的礼遇,“旧臣”首领之一的冯京又被起用,“嘉祐四友”之一的吕公著升了上来……
就在“三司系”一片惊诧的时候,神宗皇帝已经把王珪、蔡确叫到延和殿上,对他们说:“早先朝廷因为变法逐走一批臣子。可朕知道这些人对朝廷是忠的,对朕也忠诚不二,且有才学,弃置太久也不合适,想问问宰相的意思。”
前头神宗已经起用了一批旧臣,根本不问宰相,现在忽然“问宰相意思”,蔡确精乖无比,立刻有了感觉,暗暗心惊。
不等宰相开口,神宗已经缓缓说道:“朕看王震、吴雍等人后生新进,颇有才干,可以使用;刘挚是个有勇气的人,让他做南宫舍人倒不错;范纯仁也直率,用为太常少卿应该称职。卿等以为如何?”
皇帝看似与宰相商量,其实自说自话,三言两语又起用了一大批旧臣!两个宰相别说提出异议,连一声“领德音”都来不及说。
见两个宰相都不吭声,神宗皇帝又缓缓说道:“这些年御史中丞屡屡更换,都不能使朕称心。现在朕打算用司马光为御史中丞,宰相以为如何?”
司马光!此是“嘉祐四友”之首,天下旧臣之首,“三司系”官员的头号政敌!自从熙宁年间司马光退出朝廷回家著书,多年来一声不吭,天下人却从没忘记这位忠直名臣,神宗皇帝对司马光也是念念不忘,现在忽然提拔此人做御史中丞,这是从“三司系”手里夺过台谏大权交给“旧臣”去掌了!
朝廷政、军、财、谏四权,前三个权力在皇帝手中,臣子不敢觊觎,唯台谏之权一半在天子,一半在大臣。自从王安石扫**御史台,御史衙门就成了“三司系”的根本要地,从御史中丞、御史知杂事到监察御史皆是“三司”心腹,多少场大狱从御史台兴起,冯京、王安国、郑侠、吴充、苏轼这些“三司系”的死敌都被御史台打翻在地!现在皇帝竟把司马光放到这个位置上,这是要罢逐“三司系”转而使用旧臣吗?
要真是这样,蔡确岂不毁了?
想到这里,蔡确吓得脸色灰黄。不等他回话,神宗又说:“另有一个苏子瞻,早年以制科超等拔擢,得先皇器重,密州救民,徐州治水,政绩也不错,后来出了个‘诗案’,也没审出结果来,倒把他贬去黄州数载,有些可怜。朕觉得以此人可以充翰林学士或中书舍人。”说到这里自己略想了想,“先让苏轼做个中书舍人吧。”又问蔡确、王珪,“宰相以为如何?”
皇帝一声声询问宰相,其实完全自说自话,哪有“询问”之心?王珪是个没廉耻的墙头草,蔡确是个没根底的“新贵”,在皇帝眼里这两人都没份量,两位宰相也有自知之明,虽然心里又惊又怕,嘴上却不敢说半个“不”字。
半晌,蔡确硬着头皮勉强说了句:“臣以为司马光颇孚重望,可以让他担任翰林学士,又或者命其掌管三司,如此更显器重。”
御史中丞是从三品,翰林学士为正三品,官职上说翰林学士比御史中丞为尊,三司使就不必说了,那是和宰相、枢密同等要紧的职位。蔡确这么说,明里抬举司马光,暗中是想保住那至关紧要的“御史中丞”一职。
见蔡确在这里打马虎眼,神宗眉头一皱,硬梆梆地说:“御史中丞一职非司马光不可!”
听了这声断喝,蔡确只觉得下身一热,差点儿就要屁滚尿流。再不敢多说一句话,只能咬着牙和王珪一起对上高声奏道:“臣领德音!”
退出禁宫以后,蔡确缩在轿子里,感觉如坠冰窟,浑身瑟瑟直抖。
——皇帝要抛弃“三司系”了!真的,皇帝要抛弃“三司系”了……
蔡确刚爬上来,宰相的交椅还没坐热呢!皇帝就要把他打下去,蔡确不肯,死也不肯!
缩在轿子里的蔡确就像一条被堵在洞里的蛇,咬着牙认真想了一路,心里渐渐有了个主意。急忙挑起轿帘叫了声:“回头,到王相府上去!”
蔡确过来的时候宰相王珪也正在厅里发愁。
王珪虽是个旧臣,可他本是旧臣中的败类,为人毫无廉耻,这些年先攀附王安石,又和“三司”新贵结党,每每迫害旧臣,正直臣子一向瞧不起他。现在神宗忽然把旧臣提拔起来,王珪当然知道旧臣系一起,“三司系”必败,这种时候再想回头巴结冯京、司马光显然来不及了。
此时的王珪已经跟蔡确、李定、张璪这帮人栓在一根绳上,他们心里的忧虑都是一样的。听说蔡确来了,忙亲自出迎。进了内室,左右无人,王珪也不避嫌,立刻就说:“想不到陛下要用司马光做御史中丞,这如何使得!持正有主意吗?”
这时的蔡确已经有了主意:“我刚才想了想,陛下要用这些人咱们阻止不得。可陛下十多年的心愿是富国强兵,咱们要是能把边境的事搞大,陛下的心思转到战事上,就不会急着起用司马光了?”
蔡确的主意实在高明,王珪马上会意:“你的意思是:攻打西夏?”
蔡确点点头:“自李元昊死后西夏国势日渐衰落,如今李谅祚已死,李秉常继位,国政掌握在梁太后手中,西夏空前衰落。而大宋自实行新法以来国家富强、军队能战,不如趁此时机猛攻西夏,直入腹心,若顺利的话,数年之内也许可以灭亡西夏,就算不能全胜,大概也能占领千里土地。如此有两个好处,一是陛下关心西边战事,起用旧臣的事必然推迟;二是一旦战胜,功在朝廷,陛下自然明白朝政顺畅,用不着那些旧臣,就算勉强起用一两人,也成不了大患。”
蔡确的主意除了对国家利益全无考虑外,其他方面可说面面俱到。王珪连连称赞:“这是个好主意!
见王珪答应了,蔡确忙说:“我看事不宜迟,尽快找人把札子递上去!”
蔡确办事极快,在他的授意下,庆州知府俞充迅速递进了《平西夏策》札子,指出西夏内乱,国力已失,趁时猛击,或可剪除其国。
自从李元昊称帝以来,西夏人就像疯狗一样不断侵扰边关,不但让大宋连年失血,更分去朝廷一半兵力,使大宋不能全力与辽国对峙。若能一举歼灭西夏,天下态势为之一变,大宋顿时由弱转强!
熙丰变法一是富国,二是强兵,三是专权。如今神宗皇帝大权在握,国家府库已经充实,《将兵法》推行之后,熙河、鄜延、泾原、环庆、秦凤、永兴军路都已练成精兵,十余万大军对西夏形成了包围的态势,富国、强兵、专权皆已完成!神宗皇帝登基之始布下的那盘大棋马卧槽、车沉底、炮打迎头,到了全盘采取攻势的时候了!
打仗,是神宗皇帝最关切的事,现在战事将兴,神宗立刻放下“详定官制”的事,开始关注西夏方面的动向。
很快,又一个好消息传到京师:西夏国王李秉常与母、舅争权,被梁太后和相国梁乙埋囚禁在兴州木寨,西夏大乱!
得知这个消息神宗更加兴奋,立刻命鄜延路经略安抚副使种谔进见。
种谔乃大宋名将,其所部“种家军”是宋军中出名的骁勇之师。这些年西夏屡犯宋境,各军都吃过西夏人的亏,唯独种谔所部视西夏军如无物,每战必捷。《将兵法》推行后,大宋军马分成九十二“将”,种谔麾下这一支兵马乃是众“将”之首,精锐中的精锐。
种谔素以勇猛无畏著称,从不把西夏兵放在眼里,如今西夏空前衰弱,而宋军经过《将兵法》三年整顿已经空前强锐,种谔更不把西夏人当一回事,在神宗面前拍着胸脯担保:“末将对西夏百战皆捷,如今西夏内乱无人可用,李秉常不过一个小崽子罢了!只要陛下发一句话,末将直入兴庆府,揪着李秉常的耳朵带到陛下面前来!”
种谔一言说得神宗龙心大悦!当殿赐给种谔金带一条,同时制订方略:命种谔率鄜延路精兵进击西夏;泾原路都总管姚麟、副都总管刘昌祚领泾原兵出战;环庆路都总管高遵裕领环庆精兵出战。除此之外又调亲信太监内侍押班李宪指挥熙河路精兵、亲信太监干当御药院王中正领河东兵马,从开封府、京东东路、京东西路挑选精兵分归鄜延、环庆两路,交由种谔、高遵裕指挥,几十万大军分五路会攻西夏,预计五军会师灵州,直捣西夏腹心,拨取兴庆府,歼灭西夏国。
得令之后,种谔踊跃而起,率所部精兵直扑米脂寨,九月败西夏军于无定川,十月拔取米脂寨;再败西夏精兵于女遮谷,兵进石州,西夏军不敢应战,弃城而逃;种谔再扑银州,西夏名将索九思听说“种家军”至,吓得弃城而走,种谔兵不血刃夺取银州。
与此同时,押班太监李宪率军过马衔山,取康古城、西市新城,一场血战夺下兰州城,神宗随即降诏,把兰州并入熙河路。
就在种谔、李宪进兵的同时,泾原副使刘昌祚率军直扑天险磨脐寨。西夏梁太后命其弟亲率大军来援,凭借天险死守。刘昌祚命大军以团牌、神臂弓、劲弩列阵而进,他自己亲执团牌率先攻城,众军舍死忘生一鼓而上,西夏军大败,被宋军掩杀二十余里,磨脐寨天险落入宋军手中,刘昌祚鼓勇急进直抵灵州城下,立刻开始攻城。
灵州是西夏旧都,由此北进,百里之外就是西夏王城兴庆府!
眼看经过整顿的宋军完全换了个样子,攻无不取战无不胜,石州、银州一一攻克,灵州城也已在掌中,神宗皇帝一边鼓励将士,犒赏功臣,命令依旧例在占领之地的西夏人手上刺“归汉”二字,以示真心依附。同时发下诏命:“各军约束军纪,凡投降部众皆是大宋子民,只要手上刺了‘归汉’二字的,一律不得枉杀。”
宋军勇不可挡,西夏摇摇欲坠,神宗已经迫不及待地把西夏百姓视为“大宋子民”了。
执政十四年,经过一番苦心经营,神宗皇帝终于尝到了胜利的果实,乐得如醉如痴。快活之中,这位圣主明君也没忘了起用旧臣的事,兴高采烈地对两位宰相说:“灵州捷报一至,普天同庆,那时新建官制就当推行,司马光等人职位亦可同时恢复。”
神宗不是昏庸之主,他是真心要好生治理这个国家的。听了皇帝这句话,两位宰相面色如蜡,战战兢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