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苏学士真就跑到府衙来见徐大受,苦着脸和他商量:自己虽然挂着团练副使头衔,然而“不准签书公事”,也就不得俸禄,贬谪之期不知多久,眼看生计无着,想请徐太守帮忙借一块荒地,躬耕自食。
苏轼竟有这样的难处,徐大受早前倒没想过。可要说找荒地给他耕种,一时也想不起来。判官孟震在边上听见了,就说:“我记得熙宁八年黄州实行《将兵法》,把原来驻守东城的营兵合为一‘将’调到鄂州去了,那处营盘至今空着没人住,连操场算起来有四五十亩,大人不如把这个废营盘借给子瞻吧。”
被孟震一提醒徐大受也想起来了,忙问苏轼的意思。苏轼眼下病急乱投医,听说有四五十亩地,要真能借过来,种粮食养十口人也够!赶紧道谢。孟震也很热心,立刻带着苏轼来看这处废军营。
徐大受借给苏轼的废兵营建在东城外的高地上,背靠州城,面对长江。
孟震带着苏轼出了东城门,走过黄泥坂,就看见一处杂树茂密的山坡,顺坡上去就见一处营盘淹没在荒草之中。
东城外这支兵调走已经五年,人去屋空,五年没人整治,原本的一长溜营房早被毁得一间不剩,砖石木料叫乡民拿去盖自家房子,地上只剩下残砖断瓦,前头一片平地原本是操场,如今草已长得半人多高,孟震在前苏轼在后,硬踩出一条路往前走,一直走到营盘尽头,眼前是一道断崖,低头一看,脚下就是长江,浊水滔滔,声势隆隆,颇有气概。
兵营,当然建在险峻之处,这座废营守着黄州东门,前是岗后是崖,险怪异常。看着满地断瓦残砖和插不进脚的荒草杂树,苏轼那个“躬耕自食”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然而事到面前退缩无益,还是死马当成活马医,对孟主簿再三道谢,回到住处就把这事对朝云说了。
听说借得土地朝云雀跃不已,第二天就跟着苏轼到东坡军营来看,见是这么个地方,也傻了眼。
朝云从没做过农活,对她而言,所谓“种田”就是一块规整的土地长满了蔬菜秧苗,几个农夫顶着日头在那里锄草。哪知借来的土地废舍倾圯,荒草丛生,根本不是田地,也不知秧苗该往哪里种。忧虑之情见于颜色。
好在苏轼倒是乡下人出身,黄州的气候、土壤和他老家眉州也有七分相似,知道从何下手:“野草倒不怕,这道岗子孤立江边,四面隔开,咱们放一把火将野草烧尽,草灰还可以当肥料。只是山坡上没有水源,将来浇地是个麻烦。”怕说这么话更让朝云灰心,就说,“今天只管放火烧荒,其他事以后再想。”
这天苏学士买了两把镰刀,和朝云两人顺着营盘外沿儿割草做了一条防火巷,让火势不至往别处延烧,然后点上火,顿时浓烟漫卷热气腾空,“噼噼啪啪”烧了起来。正烧着,从坡下走上一个人来,问苏轼:“你在这里做什么?”
苏轼忙说:“把荒草烧一烧好种庄稼。”
“这地你买下了?”
听人家问得直,苏轼忙解释:“这是官府的地,我从知府大人那里借来种的。”
那人点点头,指着岗下两三里外的一簇房舍:“我家住在坡下,和这军营做了几十年邻居,忽见这边起火,过来看看。”冲苏轼拱手,“在下古耕道,请问先生名姓?”
“在下苏轼,年初刚到黄州暂住。”
当时大宋朝一万万人口,知道“苏轼”二字的大约有五千来万。听了这名字古耕道大吃一惊:“阁下是眉山苏子瞻?”
人家知道他的名姓,这是个得意的事儿,苏轼笑着说:“正是在下。”
古耕道又惊又喜: “‘阮籍臧否不挂口,莫夸舌在齿牙牢。’想不到我有幸和苏子瞻为邻!以后可要多走动!”苏轼连忙道谢。
古耕道为人真诚热烈,是个肯为朋友两肋插刀的脾气,本是来瞧热闹的,想不到认识了这么个名人,舍不得走,陪着苏轼看了一场火,等天黑火渐渐熄了,又扯着苏轼到他家吃酒,苏轼推辞不得,只得到古家吃了一顿饭。饭桌上苏轼偶尔说起自己这片地没有水源,古耕道一听就说:“怎么没水!这军营里有一口井,能养五百兵,浇地足够!”一句话说得苏轼大喜过望。
第二天两人又上东坡,在灰烬中找了半天,真就在草棵子里找到那口井,井水很深,清凉甜润,不但浇地足够,日常饮用也不愁了。苏轼高兴之下又奇怪山坡上哪来这么多水?古耕道就领着他往南走了两里路,只见一条小溪从此处流过,汇成一片清澈的池塘,方广十余亩,水深一两丈,这是苏家水井的源头。再往前,溪水跌宕而落竟成一个小瀑布,不算景致,又实在是个景致,瀑布旁边有小路直达江滩。
在江边转了一回,古耕道又告诉苏轼:“军营南边岗子上风景好。”走上去一看,地上有一处显眼的台基,大概原先是营前的哨亭,站在石台子上往前看,江天一色,清风拂面,白帆点点,渔歌渐渐,真是一处好地方。
得了田地是好事,江边美景更让人喜悦。苏学士脾气像小孩子,心急爱卖弄,赶紧把朝云领来看风景。见此美景朝云也很喜欢,苏轼指着石台子说:“将来咱在这里盖个亭子,闲时可以赏景乘凉,亭的名字都想好了,就叫‘四望亭’!”兴之所至,捡起一块焦炭在台基的青石上写了首诗:
“朝上东坡步,夕上东坡步。
东坡何所爱?爱此新成树。
闲携斑竹杖,徐曳黄麻屦。
欲识往来频,青芜成白路。”
——这不是“苏诗”,苏夫子节录的是唐人白居易的旧作。
看了这首诗,朝云笑道:“大人到黄州后心情和以前不同,写的诗意境也不同了。”
朝云以前识字不多,自到苏家就爱上了诗词文章,只要是苏轼写的诗词大多能背诵,而且知道诗中典故。可惜认知有限,仅限于“苏诗苏文”有关之事,其余则不广博,白乐天的诗她不认得。可朝云天资聪明悟性过人,虽不知道,却看出“意境不同”。
苏轼就使坏心眼儿,故意问她:“你说是这首诗好还是以前的诗好?”
朝云不知这滑头学士骗她,看了半天,认真地说:“大人以前的诗用典太多,几乎字字句句有讲究,文雅中带书生气。这首诗一个典故也没有,直白浅近,细看却又深。平拙中见奇巧,浅显里寓深意,算是一个进步吧。”
朝云不但是苏轼的知已,更是个诗文中的天才,几句话不但评了苏诗,把白乐天的诗作也评论得非常扎实。哪知不评还好,这一评,正落在苏夫子的圈套里!忍不住拊掌大笑,越笑越想,越想越笑,到最后笑得腰都直不起来。朝云觉出不对,赶紧问他,苏轼不说,只是想起来就笑,这一天足足笑了十次。朝云给闷在葫芦里,又气又恨,追问不休,苏轼却只管自己笑,无论如何也不肯告诉她。
从这天起,苏学士再有诗词文章,便常常署名“东坡居士”了。
烧罢荒就该翻土下种了,然而十几亩田地不算小,没有耕牛干不成事。好在徐知府心细,知道苏轼手里拮据,就拿出一点钱来,阖府又凑了凑,帮苏轼买了一头牛,一套农具。苏学士见徐知府对他如此关切,感动得直掉眼泪,立刻牵牛荷犁翻起地来。一开始处处生疏,连牛怎么套都忘了,做了一个来月,早年的事情都想起来,越干越顺手。古耕道带着两个儿子来给他帮忙,又介绍了一位卖酒的朋友潘丙给苏轼认识。
潘丙也是个读书人,很有才情,却没有考功名的运气,屡试不第就灰了心,开了间铺子卖酒,生意不错。和苏轼见了一面就成好友,也帮着他种田,到九月底,东坡上的十几亩地都种上了麦子。
朝云一辈子没摸过锄镰,身子又娇弱,地里的事帮不上忙,见苏轼每天牵牛躬耕早出晚归,人累得又黑又瘦,心里难过。可手里没几个钱,买一点好吃的做了专给东坡居士送去,自己一口舍不得吃。苏轼渐渐觉出来了,不忍让朝云受苦,然而好东西太少,一个人勉强够,两个人不够分,朝云推三阻四,或者假装吃了,其实藏起来,第二天还是留给苏学士。
女人家的心就是这样,善良起来让你没法可想。苏学士干脆自己拿了钱到集市上,上好的羊肉买不起,挑了半天,只买了一块最便宜的猪肋条肉回来。朝云看见这白花花的东西愁得直咂嘴儿,苏学士却有办法,把肉切成棋子大小的方块子,先在开水里滚一个来回,解解油腻,然后锅里加半瓢水,再倒一瓢潘丙送给他的米酒,把肥肉皮朝上放进锅里,嘱咐朝云:“凡炖的东西务必大火开,小火收,慢慢炖,急不得,中午把它炖起,晚上我回来时出锅。”说完就到田里去了。
朝云原本不会烧菜,在苏家这些年才学了点手艺。可惜这上头没有天赋,做出的菜总不像苏学士和二十七娘烧得那么有味道。现在苏学士把肉下了锅,让她看火,朝云一刻不敢放松,整个下午都在厨房里,一直等着苏学士回来。哪知苏轼一直不归,眼看汤汁烧尽,肉色渐变,到最后已经闻到焦糊味,这才赶紧盛出来,自己试吃一点,已有些苦了。
直到天黑苏轼才牵着牛回来,一进屋,见肉已上桌,只看了看颜色就知道烧败了,一声不言语,洗了手脸在桌边坐下,夹起来就吃,大赞:“还不错,就是这个做法!”
朝云知道苏夫子哄她,又感激又惭愧:“我没看好火,炖过头了。”
苏轼哈哈一笑:“第一次做成这样已经很好。”又一想,起身拿纸笔写了篇文字:
“净洗锅,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它自熟莫催它,火候足时它自美。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人不肯吃,贫人不解煮。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苏轼这篇小文前头是给朝云讲炖肉的方法,中间是打趣,最后两句是安慰:不怕炖得焦,反正自家吃的。朝云知他心意,笑着说:“先生了不起,这文章直白深刻,已经超过白居易了。”
听朝云这么说,苏轼知道这丫头有心计,到底跟别人打听了“朝上东坡步,夕上东坡步”的出处,故意说:“白居易的诗与我比差之千里,你莫理他!”两人一笑,坐下吃饭。
到这时东坡居士又想起来:“今天到井边打水,看见不少水芹菜,倒让我想起‘斑鸠烩芹芽’那道菜来。以前在家乡,每到初春雪尚未化,就到田里摘些芹菜的嫩芽,然后从市上挑那刚打回来最肥的斑鸠,把胸脯肉切成丝,用酒略泡一下,猪油烧热,把斑鸠放进去旺火一炒,立刻盛出来,再倒点油,把芹菜切丝下锅翻炒,炒出香气就把斑鸠丝倒回去两下合炒,片刻即熟,异香扑鼻,又嫩又滑!”指手划脚说得自己口水直流,又想起来,好像特意嘱咐朝云似的,“斑鸠肉切丝以前先用刀背拍软,这样炒出来才嫩!”
苏学士在这里信口开河。朝云却一心想让他过得好些,既然人家想这个菜,朝云也就认真动起心思来:“如今都秋天了,芹菜已老,斑鸠又贵,不知道用鸡胸脯肉行不行?”
苏轼把头一摇:“鸡肉远没有斑鸠那般滑嫩,只能将就。”
苏学士也真有意思,如今贬官无俸穷困潦倒,在破庙借住,面前只是昏灯一盏,素菜两盘,偏要学孔圣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榜样,挑肥拣瘦,筷子指着屋梁大谈美食,又说什么鸡肉只是“将就”,看着真像个锦衣玉食的大老爷。可一低头,端着一碗糙饭照样“希哩忽噜”吃得香甜,朝云不由得掩口而笑。
苏轼不知哪里可笑,就问她:“你笑什么?”
朝云笑着说:“我才看出来,大人的舌头是个‘皇上’,什么好东西都知道,什么牛都吹得出,可大人的牙齿却是个‘农夫’的命,只配嚼野菜!”
今天苏轼心情很好,听朝云和他开玩笑,故意收起笑容正色说道:“这话不敢乱说!”
朝云漫不在乎应了一句:“又没旁人,你怕什么?”
苏轼故意贼眉鼠眼往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我倒不怕别人听见。怕的是依你这个说法儿,万一哪天吃饭不小心牙齿咬了舌头,岂不等同于‘造反’,要把这一口烂牙‘满门抄斩’?两片嘴唇离得近,想必都在‘三族’之内,也要割去了吧?”
朝云正含着一口饭,忽然听了这些疯话,“噗”地一下全喷了出来。苏轼却是连连叹气:“犯下如此大罪,诛三族也是应该的,只是没了嘴唇,脸上这些胡子不知如何安排,你说我以后还留它不留?”
朝云早已弯着腰笑得抬不起头来,半天才喘过气来,双手捂着肚子求道:“大人快别说了,我笑得肚子都疼了……”
苏轼把两手一摊:“这话有趣!我的舌头是个‘皇上’,你管我就算了,难道连‘皇上’也要管?”见朝云已经笑得软倒在地,就先收住,等朝云好不容易收住笑,一口气还没喘匀,他却又把两根手指横遮在嘴唇上,笑嘻嘻地凑近前来问:“你看这样子丑不丑?”气得朝云没办法,一边笑一边冲上来在苏学士肩膀上一顿乱打,总算把这无聊的话头儿打断了。
到这时朝云才认真对苏学士说:“大人这些天开荒种地也辛苦了,我明天去买点儿鸡肉,就用这些野菜脍来试试,要真好吃,以后可以常做给大人吃。”
朝云认真要做这道“脍斑鸠”,苏轼却知道家里缺钱,为了一道菜花去几百文实在舍不得。而且“芹菜脍斑鸠”是一道富贵菜,雪下芹芽、初春斑鸠都不易得,炒菜时用的炉灶也要好,没有那样的旺火,炒不出嫩劲儿来。何况苏轼说的芹菜是指蜀地所产的旱芹,鲜脆有异香,黄州水塘边长出来的叫“水芹”,不过是没人要的野菜,拿水芹菜配鸡脯肉想炒出“脍斑鸠”的味道,这不是水中捞月吗?忙摆手说:“我随口一提,也不是真想吃它,何况斑鸠也没处买去。”见朝云一副不甘心的样子,又笑着说,“曹孟德有‘望梅止渴’之典,曹子建又有‘过屠门大嚼’之乐,刚才咱们把这‘脍斑鸠’从头到尾说了一遍,等于已经吃过,至今余香满腮,要是再做一顿,反而腻了。”
苏学士才华横溢学富五车,肚里满是学问。可是和他说话也要留神,因为这个人的嘴巴未必可靠,尤其在家人面前,也许说十句话五句都是逗笑鬼扯。
现在朝云就听出一个漏洞来,笑着说:“大人别骗我。‘屠门大嚼’不是好话!”
“屠门大嚼”是个生僻之典,朝云居然知道,真让苏轼意外:“你怎么知道这个故事?”
朝云笑道:“大人写过一首咏竹的诗,里面有‘若对此君仍大嚼,世间哪有扬州鹤’一句,我知道 ‘屠门大嚼’是笑人虚伪无聊的话。而且这话也不是曹植说得。”
朝云原本识字不多,书读得更少。自从进了苏家,伴随这样一位奇才,这个聪明的丫头就暗中留心,凡苏轼的诗词文章几乎都能背诵,其中有不懂的典故,或是找机会问苏学士,或是向别人打听,都仔细记在心里,几年的苦功积下来,虽不敢说博学,也算小有成就。
可惜在苏轼面前朝云这点本事只算小巫见大巫:“‘屠门大嚼’本是汉朝的典故,确有讥笑别人之意。到后汉三国,曹植写了一篇有名的文章,其中就有‘过屠门大嚼,虽不得肉,贵且快意’一句,把古人的意思倒过来说,用思巧妙。后面又有‘举泰山以为肉,倾东海以为酒,伐云梦之竹以为笛,斩泗滨之梓以为筝,食若填巨壑,饮若灌漏卮’等语,气概何等雄强!你想想,泰山、东海面前,酒肉又算什么?”
苏轼引经据典意气飞扬,和如此人物相伴谈笑朝云觉得与有荣焉,也笑着说:“大人就以城墙为炉,东坡为锅,古井为油,拨几棵树一样高的芹菜,脍一锅房子那么大的斑鸠,再以长江为酒,痛饮大嚼,一醉方休,然后写一篇好文章,唤个黄巾力士送给曹植看,顺便求个回帖,且看曹子建的文章与先生比谁更高明!”起身收拾碗筷,端出去了。
苏学士一生交友无数,能够如此谈得来的,只有一个朝云。回想刚才这些话,就像喝了一杯热酒,心里说不出的舒服熨贴。正在品味,忽听隔壁传来一声响亮的尖叫,紧接着“砰嘭”一阵乱响,不知什么东西打碎在地上,苏轼吓得直跳起来,飞跑到厨房里。只见朝云站在厨房门口,脚下一大堆摔碎了的碗盏,忙问:“怎么了?”
朝云脸色惨白如纸,已经说不出话来,伸出右手哆哆嗦嗦往前指着。苏轼顺着她的手指一看,也吓了一跳。
蛇!
好大一条蛇,足有三四尺长,茶杯口粗,体色乌黑,吐着一条血红的舌头,就在锅台上盘卷扭动,样子好不吓人。
朝云怕蛇——不是怕,是见了这东西魂魄立时飞去,至少半个时辰才能附体。现在墙窟窿里进来一条大蛇,竟爬到灶台上蜿蜒不去,朝云吓得整个人僵在那儿不会动弹,看样子大概轻轻一推就会晕倒在地。
这么大一条蛇苏轼也怕,可这种时候不上去不行,只能大着胆子拿手杖连挑带赶,先把蛇弄出屋,回来告诉朝云:“没事了,把那东西挑出去了。”可朝云此时已经双眼不见,两耳不闻,苏学士只好把她抱回屋里,放在床边让她坐下,搂着肩膀在耳边小声哄劝,好半天,朝云终于缓过神儿来,抬头看着苏轼,待认清了这个亲人,再也忍不住,一头扑在苏轼怀里大哭起来。
从苏轼被朝廷捉去那天,朝云照顾夫人,照顾孩子,到京城看顾苏轼,再陪他走到黄州,引着他自食其力,陪着他躬耕垄亩,千般苦都吃尽,万种心都操碎,却没痛快哭过一场。今天忽然被这条蛇一吓,魂飞魄散之际,整整两年担的惊吓、受的委屈忽然全发了出来,两条细瘦的臂膀像绳子一样把苏学士勒得紧紧得,身子拼命拱在这男人的怀里,直哭得声噎气滞,泪下如雨。
朝云的心思苏轼从来不知道,也从不去探究。现在见这丫头哭成这样,不知道缘故,只以为是吓着了,急忙连拍带哄,在她耳边一个劲儿小声说:“没事了,没事了,那东西已经赶出去了……”
朝云这一顿哭足足半个时辰,这才渐渐止住。委屈伤痛一时都发泄出来,心里倒有种说不出的松快。又觉得不好意思,轻轻推开苏学士低头坐着。苏轼觉得胸口冰凉,一低头,才看见胸前衣服竟被朝云哭湿了一大片,就指给她看,朝云脸儿一红,“哧”地笑了一声。
见这丫头脸上泪痕未干,苏轼抬袖为她擦拭,再看,泪底下却是一坨胭红的笑靥,面似海棠,肤比凝脂,眉弯春黛,眼含秋水,说不出的娇媚可人。也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一句旧词来:
“主人瞋小,欲向东风先醉倒。已属君家,且更从容等待她。”
元丰四年是朝云进苏家的第七个年头。这年朝云已经十九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