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老大逢欢,昏眼细看(1 / 1)

虽然徐知府一力相邀,苏学士终于不肯住进临皋亭,而是找了一座名叫定惠院的小庙借两间闲房安身。徐大受知道苏轼的心思,也不勉强,只说:“临皋亭为夫子放在这里,想住就来住。”苏轼再三道谢。

眼看苏轼已经安顿下来,又无公事,徐大受就下了个帖子,在黄州城里开明楼摆下酒宴,引荐黄州府官员和苏夫子见面。

太守盛宴总要找人侍酒,黄州城里虽没有“花魁娘子”,也有几个出色的歌伎,其中最有名的一位唤作胜之,生得娇小丰满,眉目娟秀,活泼灵巧,酒量也好,最得徐太守宠爱。有意思的是,徐大受好宴客,自己却滴酒不沾。胜之知道太守的脾气,也不劝酒,只是一把拖过太守:“大人来陪奴家掷骰子!”

徐大受笑着问:“骰子不忙掷,先说好:我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

胜之早把徐知府的一条手臂揽在自己胸前,俯在太守肩头吃吃笑道:“大人赢了就香奴家一下,奴家赢了就香大人一下,怎么样?”

眼见这美人儿热烈如火,娇媚入骨,徐太守哈哈大笑,拿起骰子一掷,是个四点儿,胜之一只手仍然揽着太守的肩膀不放,另一只手接过骰子掷下,只有一点儿,当即耍赖:“这个不算!大人刚才晃了骰盅儿!”

徐大受忙辩道:“我两手都给你缠得紧紧得,哪还有手去晃骰盅?”

胜之嗔道:“若不是大人捣鬼,我怎么只掷成一点呢?”嘴里撒娇,早已抢过骰子来又一掷,却只有两点儿,顿时做出一副夸张的气恼。徐大受早被这美人儿撩拨得情似火热,不管不顾,一把搂过胜之,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胜之忙用手推他:“大人轻薄奴家!”一回身已经到了苏学士面前:“大人看着我被这坏人欺负也不管?你也掷一把!”

早年苏学士也是欢场上的常客,胜之这样娇憨热闹的丫头他也见识过。虽然知道这样的女人和周韶、马盼盼相比,连人家一根头发丝儿都比不上,可如今自己也不比原先,落魄之时能得美人垂青,心里总还是痛快。笑着说:“掷骰子倒可以,但只罚酒,别的我可不会。”

每个人都有一种天生的气质,什么气质的人进什么场合、交什么朋友,都是有定数的。苏学士有才华,人随和,可他身上自有一种“君子气”,即使欢场中人在他面前也会不由自主地收敛些。胜之正是如此,在苏轼面前不像对徐知府那么放肆,却仍然撒娇扮痴:“我若赢了,大人罚酒三杯!”

苏轼笑道:“若输了呢?”

“输了就罚你一杯!”

胜之这话全不讲理,苏轼不由得一笑,拿过骰子先掷,是个五点儿,眼看赢面甚高,心中十分得意。哪知胜之一把掷下却是个六点儿!顿时拍手大笑,连徐知府和几个清客也都凑过来围着苏轼笑道:“看来苏学士也闹不过这鬼丫头!”

这种时候苏学士当然认赌服输,倒了一盏酒正要喝,不想胜之一把抢了过去,一仰脖儿喝干了,又连倒两杯,一起都喝了。苏轼一时不解,徐大受在旁笑道:“学士好运气,美人儿舍不得你呢。”

徐知府虽是说笑,话里却有三分酸意。苏轼知道胜之是徐大受喜欢的人,如此照看自己,怕知府不高兴。哪知胜之掷了杯笑道:“奴家刚才糊涂了!苏大人是天下少有的才子,罚酒有什么意思?如今这酒我也不能白喝,大人须做一首好诗送我!”

这女人见缝插针机灵无比,处处胜过别人,难怪叫“胜之”。苏轼嘴上无可推辞,心中更愿意俯就,便说:“这话也在理。”拿过纸笔,就在席上写了一首:

“天然宅院,赛了千千并万万。说与贤知,表德元来是胜之。

今来十四,海里猴儿奴子是。要赌休痴,六只骰儿六点儿。”

苏子瞻的诗词极好,好在真挚淳朴、豪放豁达。今天这一首《减字木兰花》却与平时所作全然不同,填得**浅薄十分糟糕!后人读了,简直不敢相信这竟是一支“苏词”。

可这样一阕艳词却合胜之的口味,读了一遍,笑着说:“大人真是胡说,你才是‘海里猴儿’呢!”边说边把这张纸小心收了起来。

苏学士也许被贬落魄,可他的文名早已传得天下皆知。这些舞娘歌姬平日都愿意巴结才子,靠名人的诗画提自己的身价。如今胜之从苏学士手里得了一阕词,另几位歌妓立刻眼红起来。胜之的姐妹懿懿跑上前拉着苏轼不放,娇声软语地求他:“大人也给我写一首吧。”另一个叫妩卿的胆子更大,干脆端着酒杯坐在苏学士腿上,把一杯酒直送进苏学士嘴里,身子倚在他怀里娇声说:“今天不得大人的诗,奴就不放大人走了!”

此时的苏轼酒酣耳热,意乱心迷,昏头昏脑地说:“都有,都有!”正说着,又是一杯热酒递到唇边,也没看是谁送过来的,只管就着那只玉手儿喝了,摇摇晃晃站起身,胡乱写了一首:

“娇多媚煞,体柳轻盈千万态。殢主尤宾,敛黛含颦喜又瞋。

徐君乐饮,笑谑从伊情意恁。脸嫩敷红,花倚朱阑里住风。”

这支词比刚才送给胜之的更糟,简直目不忍睹,耳不忍闻。好歹把妩卿应付过去,却还有懿懿扯着不放,只得再做一阕:

“柔和性气,雅称佳名呼懿懿。解舞能讴,绝妙年中有品流。

眉长眼细,淡淡梳妆新绾髻。懊恼风情,春著花枝百态生。”

苏轼一生好酒,微醺时每有惊世佳作。可今天这顿酒真是喝滥了,写出的东西只配扔在粪坑里!

然而世间偏有一种俗物,就喜欢这些滥调调儿。那边妩卿看了苏轼送她的东西,乐不可支,抄起一只阮琴弹弄着,就在席前唱了起来。胜之从徐知府手里夺过扇子,左手挥着一条素帕,右手执扇腾然而舞,一曲歌罢仍不能停,手比兰花身做胡旋,也不知有意无意,一头撞在苏轼身上,就势躺倒在他怀里,娇喘吁吁星眼毳毳,在苏学士耳畔低声说:“奴家今日随学士去,可好?”

怀里搂着这么个热乎乎香喷喷的尤物,苏轼果真情难自禁,随即醒觉,胜之是有主之物,自己再怎么也要顾着太守的脸面。急忙鼓了两下掌,顺势推开怀中娇娃,笑着说:“唱得好,舞得也好。”转身对徐知府笑道,“大人也作一首,不要负了佳人。”

苏轼这么说是担心徐知府受了冷落。胜之伶俐得很,知道这席上最要紧的人物是谁,忙跑到知府面前去奉承。徐大受被胜之哄得高兴,略想了想,也就提了一首:

“九葩一萼鹤翎红,开落梅黄烟雨中。

千叶青莲无路到,不知春在石桥东。”

“诗有别才,非关书也。”写诗词要靠天分,未必人人写得好。苏学士的才华一半是天生的,而徐知府,显然没有这个才气。

这天苏轼从徐太守府上回来已经三更天了,朝云仍像往常一样在家等着,见苏学士满身酒气,忙拧了手巾给他擦脸,又出去烧水煮茶给他喝。苏轼一个人坐在桌前,脑子里还想着酒席前胜之的媚态娇声,目眩神驰,心里火热,取过纸笔信手写道:

“双鬟绿坠,娇眼横波眉黛翠。妙舞翩跹,掌上身轻意态妍。

曲穷力困,笑倚人旁香喘喷。老大逢欢,昏眼犹能仔细看。”

片刻功夫朝云端茶进来,让苏学士喝了解酒,又倒热水给苏轼烫了脚,服侍他睡下。见桌上扔着张纸片儿就拿起来读了一遍,顿时愣住了。

“老大逢欢,昏眼细看”,这是什么话!苏学士在酒宴上到底遇见什么了?

从这顿酒宴以后,苏轼又到徐太守府上去了几次,每每尽兴而归。后来干脆太守有请必到,只要到了一定有词。那些歌姬舞女都以咏唱苏词为荣,谁得了苏学士一首词,就对别人说这是苏学士“专给她写的”,以此自抬身价。而苏轼性情随和,人也好哄,脑子又快,不分好歹,只要有人来求诗词,提笔就能应付,这一来歌妓们都把苏轼当成了值钱的“宝贝儿”,把他越缠越紧。徐大受一开始把苏轼当成朋友,时间一长,见苏子瞻浅薄随和,每每和歌姬们厮混,对他的敬重日减,渐渐只当苏轼是饮宴陪衬的“清客”之流了。

庄子有言:“君子之交淡如水。”若有了“甘若醴”的味道,怕就不是“君子之交”了。

偏偏苏夫子头脑简单,前头受了皇帝的迫害,孤苦寂寞心气难平,忽然被太守器重,又有这些美人用笑脸儿哄他,虽然这些不是苏轼想要的,毕竟他也从这上头得到一些慰藉。眼下苏轼一无所有,稍一软弱,就把纵酒贪欢当成唯一乐事,却没想到自己正在一点点上瘾,同时也在不经意间自损清誉,自降身份,自坏品行。

对苏子瞻这样的文人而言,朝廷是埋人的坟坑,欢场是化骨的毒药!多少俊杰被权力折辱,多少天才在酒色中消磨。苏子瞻先已受辱于朝廷,如今又渐渐销蚀于欢场,眼看快要毁了。可惜苏学士全不自知,还在一步步往这条错路上走。

都说“糊涂人没药医”,这话对!好在糊涂的苏学士身边还有个明白人,就是那个有十分心眼儿的聪明丫头朝云。

以前在杭州、徐州苏轼偶尔也去欢场上打混,却从不贪恋虚荣,甚而厌恶这些无趣的应酬。可到黄州半年,他的性情已经起了变化,这些都被朝云看在眼里,暗暗害怕,也替苏学士着急。

这天苏轼又到太守府上喝酒,二更过了才乐呵呵地回来,到了门上,却见灯火全无,黑黢黢得。

苏轼这人天生有福,一辈子总有人挂念他,无论如何晚归,总有人等着伺候他,以前二十七娘是这样,如今换成朝云还是一样。像今天房中灯火全无人声寂静还是头一次。苏轼粗心,以为朝云先歇了,也不计较,摸黑走进去,哪知黑暗中立刻有人问:“先生回来啦?”

原来朝云没睡,仍像平时一样等着主人回来,只是今夜房里没有点灯。

到这时苏轼才觉得奇怪:“你怎么不点灯?”

听主人吩咐,朝云勉强应了一声,磨蹭了好一会儿才点起灯火,却只有寸把长的一个蜡头儿,放在苏轼眼前,大概照亮了半尺多远。朝云说了声:“大人先坐着,我去烧些热水。”摸着黑就往外走,才走几步就听“咕咚”一声响,不知撞上了什么,疼得叫了一声。苏轼忙问:“怎么了?”

半天,朝云带着哭腔儿在黑暗里应了一声:“没事……”

苏轼倒是个知冷知热的人,忙举着蜡头儿过来照看,见朝云捂着额头站在门边,看来不小心撞在门框上了。拉开她的手照了照,倒没碰破,忍不住责备:“冒冒失失的,怎么不点上灯?”

半晌,朝云细声细气地说:“家里没灯油了。”

原来是这个事儿,苏轼点头应道:“明天我去买。”

又是好半天,朝云轻轻叹了口气:“大人,咱们家快没钱了……”

苏轼这个人既不会花钱也不会管钱,以前家事听夫人的,到黄州以后都扔给朝云,一直没过问,忽然听朝云说“没钱了”!心里一阵糊涂,忙问:“从京师出来的时候不是带了些钱吗?”

朝云今天这么安排,就是要和苏轼算一笔细账:“咱们从京师出来的时候只带了几十贯钱,到黄州半年已经用去了一半儿。大人被朝廷贬到此地,又没俸禄,以后还不知要在黄州熬几年。要说借,只有向二老爷借,可人家那里夫妇两人带着十个孩子,日子本来就难过,听说已经欠了不少旧债,现在夫人又带着三位公子去投奔,加起来十五口人要吃饭!咱们已经给二老爷添了这么大的麻烦,再说借钱,怎么张这个嘴?眼看坐吃山空,怎么办?所以我今天没敢去买灯油……也没买米。”

朝云这话把苏轼吓了一跳:“米也没了?”

“还有两三天的吧。”

朝云对苏轼说的都是实话,只不过这些话里故意加了几分“可怜”。

苏轼被贬为团练副使,是个从八品职位,比芥菜籽儿还小。又因为“不准签书公事”,所以断了俸禄,每月仅能支一份微薄的口粮,肉、菜、酒水、灯油都要自己掏钱,日子确实越过越穷。但苏轼没有乱花钱的毛病,朝云从小受过苦,也很会节省,到黄州才半年,日子还不至于紧成这样。可从长远来看仍有“坐吃山空”的危险。

另外苏轼这人大大咧咧,不这么吓他,此人就不知道着急,说个谎也是不得已。

苏学士文思敏捷,嘴巴锋利,可真遇上大事,一点主意都没有。现在听说饭都没得吃了,顿时跌坐在**,嘴里喃喃道:“这怎么办?”

这一夜,破厦里断了鼾声。苏学士愁得一夜没有合眼。

第二天朝云早早起身,像往常一样煮粥给苏轼做早餐,苏学士却比平时出来得晚,朝云见他脸色灰暗双目微肿,知道昨夜肯定没睡好,心里难免舍不得。但大事当前,小事不问,一定要等着苏学士自己说话。

果然,苏轼只喝了半碗粥就搁下碗,犹豫了半天才说:“我想了想,天下人分为士、农、工、商,每种人有自己的活路。我原本是做官的,如今没了俸禄,只好做个农夫……”说到这里不知为什么却说不下去了,只是黄着一张脸儿偷眼看着朝云,似乎想听她的意见。

其实朝云一番设计,本就是让苏学士抛下浮华,脚踏实地。如今苏学士决心抛下官架子,凭自己的双手挣一口饭吃,正是天下最踏实的事情,也是最长远的计划,朝云心里十分高兴,却不知苏轼为什么犹疑惶恐,以为他这个做官的人对种田养活自己没信心,就说:“大人如今虽然还挂个‘团练副使’的虚名,其实已经不做官了。能做个农夫比什么都强。”

其实苏轼担心的根本不是这个,皱着眉头犹豫了好半天才慢慢地说:“我现在已沦落到这个地步,以后的日子只怕更苦……”说了半句怪话又说不下去了,仍然眼巴巴地看着朝云。

苏学士心里这个“疑虑”虽在情理之中,对朝云来说却是意料之外,所以这丫头再聪明也猜不着,只觉得苏轼今天远不像往日那样爽快,似乎有些惶恐的意思,这副模样倒真是从没见过,只得费心一猜,半晌才恍然大悟,又惊讶又好笑。

原来苏轼慌张,是怕朝云离他而去。

朝云本来出自青楼,人又灵秀纤弱,在一般人想来,这样一只金丝雀哪里受得了苦?虽然苏轼被贬黄州的时候朝云自愿追随,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头,到黄州后住没得住吃没得吃,平时还要炊煮浆洗,始终甘之如饴,并没有半句抱怨,可苏轼既然准备自耕自食,这份劳作辛苦必然远非早前的日子可比,苏轼以为朝云这样的人必然吃不了苦,早晚要离他而去。

若朝云真的走了,以苏轼现在的境况想留也留不住她。那时候苏学士孤零零一个人,就真是可怜了。

想透这一节,朝云心里三分气恼,倒有七分喜悦。气得是眼前这个男人不知为何如此笨拙,竟想到这么奇怪的事情上去!喜的是原来在苏学士心里自己绝非轻如鸿毛,倒也有些份量,而且看苏轼对她如此依赖,似乎也并不只把朝云当成一个丫头。

这时朝云既要让苏轼放心,又不好意思明说自己“不走”,只能把意思交待出来,让这笨人自己想去。略想了想,笑着说:“要说苦,去年大人被朝廷捉去,我和夫人从湖州到陈州投靠二老爷,半路上被御史台的人两次扣船查抄,东西砸烂不说,两位公子还被他们打骂恐吓!真是气也气死、吓也吓死。后来大人关在牢里生死不知,我们每天提心吊胆,整整熬了四个月,哭出来的泪水足有一缸,那些日子现在都不敢去想了,那才是苦!现在大人虽然受屈被贬,毕竟人好好的,夫人也放心了,家里也安顿好了,最苦的时候都捱过去了,还有什么是咱们受不起的?”说了这些话,又故意带出“咱们”两个字来,觉得苏学士再笨也该听明白了,可又一想,此人头脑迟钝,未必真能明白,还得再说透些,就转个话头儿,温言软语地说,“大人刚才那个主意最好,能不能和知府大人商量,借一块荒地种点粮食,只要有饭吃,别的都不愁了。要是知府不帮忙,我看庙里还有闲地,咱们跟方丈大师商量一下,能开个菜园子也好。”

朝云说了一堆话,苏轼总算听出这丫头心意坚定,是不会走的,心里踏实了些。这才说:“我今天就和知府商量,看能否想个办法。”想起“诗案”发作以来,朝云前头跟夫人一起担惊受怕,如今又陪自己在黄州吃苦,这番情意、这份体贴其实令人感动,想说句感激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只是笑了笑,转身出门去了。

苏轼虽然一句话也没说,朝云却懂他的意思。

朝云是个苦命人,苏家收留了她,拿她当亲人一样对待,这就值得以死报答了;而今这个才华盖世却又笨得无药可医的男人竟似对她有了一分情意,朝云这颗心儿怕也只能摘给人家了……

不然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