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丰二年八月十八日,苏轼被押进京。此时距发下捕人文书已过了一个月,除了早先沈括交给神宗皇帝的那个诗集以外,御史台又查获“苏诗”千余首,其中有毛病的诗有百首之多,“罪证”比早先更丰富了。御史中丞李定立刻命人把苏轼带到堂上问话。
片刻功夫,苏轼被人带到堂前。
此时苏夫子身上那一身官袍已经换掉,从湖州府大堂一直拿到官船上的笏板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然而苏轼早已不像先前那么慌张,甚而对御史台官员捕人时的无礼态度十分反感。后来事过之后还对人发牢骚,说御史台“拉一太守如驱犬鸡”。
苏学士是个糊涂人,发的是糊涂牢骚。
神宗是个揽权的皇帝,在他眼里,做官的本来就是一群“狗”,捉苏子瞻的时候“如驱犬鸡”完全对路。
见苏轼被带上来,李定冷着脸拿过卷宗看了一阵子,问苏轼:“熙宁七年,你在杭州通判任上曾经送给节度推官李佖三首诗,其中有‘世上小儿夸疾走,如君相待今安有’一句,讥讽朝廷中主持变法的大臣多是小人,却被皇帝破格提拔,是不是?”
苏轼低头想了半天,隐约想起来:“你说的大概是熙宁六年的事。那时我在杭州任通判,正月放假无事,杭州节度推官李佖约几个朋友同游风水洞,我听说后也想一起去,谁知李佖他们已经出发,只得随后赶来,李佖知道我来,就在风水洞一连等了我三天,我因为迟到妨碍他们游兴,心里有愧,就写一首诗送他,里头大概有你说的这两句,但这意思是说:‘天下人出游都只顾着自己玩乐,走得飞快,像李佖这样肯一连等我三天的实在少见。’大人想想,那首诗从头到尾都是见景生情,前面两句仿佛是‘出城三日尚逶迟,妻孥怪骂归何时’吧?意思是说李佖在此等我三天,不但阻了游兴,连回家的日子也误了,怕他老婆要责骂他,这是和朋友开玩笑。当时我们这几个人游兴正浓,心情又好,怎么会从一个玩笑忽然转而讥讽朝廷呢?何况我说的是‘小儿’不是‘小人’,‘疾走’和‘升迁极快’也拉不上关系吧?大人这样问我,实在匪夷所思。”说到这里,又故意抬起头问李定,“大人对下官有此一问,是不是觉得朝廷里出了这等破格升迁的小人?下官这些年在外头做知府,朝廷里的事并不了解,若真有这样的小人,大人不妨点出他的名字来,下官愿与大人一起讨论。”
苏轼这一问有意思。
苏轼在外头做官这些年,朝廷里果然出了一帮“破格升迁的小人”,其中升迁最厉害的一位,就是几年功夫从泾县主簿直升到从三品御史中丞的李定!
现在苏轼在朝堂上装个糊涂,居然要和李定讨论“朝廷里的小人”,李定又羞又气张口结舌,半天才想起来,在桌上重重一拍,厉声道:“这里是御史台,你这个犯官休得放肆,本官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御史中丞发威,苏轼就算心里不怕,脸上也要做出个害怕的样子来,把头一低:“也罢也罢,还是大人问,下官答。”
“文字狱”这个东西其实很难审,因为一切指控都是审官从字缝儿里硬抠出来的,所有疑问似是而非,想咬住对手很不容易。再碰上苏轼这样的家伙,脑子快,记性好,嘴巴又很能说,李定倒有些说不过他。强压心中的焦虑,把案卷翻了翻,又问:“你在《游风云洞》一诗里有‘世事艰难吾欲去,永随二子脱讥谗’一句,我问你,当今太平盛世,天子如同尧舜之明,新法推行百姓欢悦,何来‘世事艰难’一说?你的杭州通判是当今圣上加恩提点的,可你在通判任上不思报效君主,竟说什么‘吾欲去’,你要去何处?是不是想投往辽国、西夏,做一个佞臣贼子?”
李定心邪嘴狠,但他初掌御史台,审案的经验不足,说话着三不着两的,这一通质问真让苏轼愕然不解:“大人问得是什么话?正如大人所说,下官得当今圣上加意恩典才被放为杭州通判,报效君恩还来不及,哪会生出背主投敌的心思来?何况杭州地居东南,距西北有几千里远,请问大人,下官该如何从杭州逃到辽国去呢?”
苏学士这话问得好玩儿,连站堂的皂隶都忍不住掩口而笑。李定又气又急,猛拍桌案:“本官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不准胡言乱语!”见苏轼被吼得低头不语,这才又问,“就算你没有投敌叛国之心,圣主之恩未报,竟敢轻言‘欲去’也是大罪!何况又说什么‘脱讥谗’,谁进你的谗言了?你话里的意思还不是说圣上信了谗言,没有重用你!可圣上先放你到杭州,又升密州知府、徐州知府,对你何等恩遇,你竟说出这样的话来,还有人性吗?”
苏轼坦然答道:“大人既然问了,下官也实话实说。当年下官在朝担任殿中丞直史馆兼祠部尚书的时候,忽然谣言四起,指责下官借父丧之机向蜀中贩运私盐、瓷器、苏木,而且上达天听,要治下官的罪。幸亏陛下英明,一眼识破奸谋,下官这才不至被人陷害。我诗里说的‘讥谗’就是指此事而言。至于诗中所提到的‘二子’指冯夷、列御寇两位仙人,都有御风凌虚之术,我把仙人写进诗里不过是个指代,没有别的意思。”说到这里想起李定前头的质问来,忙又解释一句,“更不是说下官要像神仙一样凌空飞行,从杭州一路飞到辽国去投敌,否则这个‘神仙术’也太下贱了些,大人说是不是?”
大堂上不知哪个小子忽然“扑哧”一笑,李定恶狠狠地扭头去看,却没找出发笑的人来。
苏轼嘴巴厉害,李定无可奈何,又厉声问道:“你在《山村五绝》一诗中有‘无象太平还有象’一句,这话是什么意思。”
苏轼略想了想:“这诗全文是‘竹篱茅屋趁溪斜,春入山村处处花,无象太平还有象,孤烟起处是人家。’我说天下盛世已到极点,所谓‘大象无形,大音稀声’,所以叫做‘无象太平’,至于‘还有象’三个字,是专指眼前的快乐农家而言,太平盛世是‘大象无形’的,百姓的幸福生活却是‘有形有象’的,此处‘无象’为虚指,‘有象’为实指,给后一句做了一个提点,由此引出‘孤烟起处是人家’一句。若少这一句诗,全诗只有三句,像什么样子?”
苏子瞻爱开玩笑,现在面对凶神恶煞般的御史中丞,心里丝毫不怕,居然当堂说起笑话儿来。李定哪有心情和苏轼乱扯,见这一问制不住他,立刻又问:“你这《山村五绝》的第三首又说:‘老翁七十自腰镰,惭愧春山笋蕨甜。岂是闻韶解忘味,迩来三月食无盐。’前面才说‘无象太平’,这里却说七十岁的老人穷得没有饭吃,只能靠挖野菜过活,整整三个月吃不到盐,这不是讥讽朝廷、诽谤皇上吗?”
苏轼摆摆手:“此诗不是这个意思。我在浙中山区见过一些穷百姓,家中没有一粒盐,一问才知,原来官盐太贵买不起,又不敢买私盐,以至无盐可食,据我亲见,有些人家数月半载吃不到一粒盐,但山中有野菜,味道鲜甜可以补盐,于是山民多采蕨而食,此是实情,并无讥讽之意。”
苏子瞻直肠直肚,也不想想御史台正在往死里整治他,竟在李定面前说出这样的话来。李定立刻揪住不放,冷笑道:“这么说你是有意讥讽朝廷盐法?”
苏轼把头一扬,直截了当地说:“我在杭州判官任上曾递进札子,请求朝廷商议盐法,其中有‘私下贩盐是重罪,而官盐又贵,民之贫者只得不食盐,以前在浙中见当地山民数月食无盐’一句,这道札子是直接递给政事堂的,大人可以去查。我既然在上奏朝廷的札子里已经写上了这样的话,可见是明明白白和宰相讨论盐法,既然直接讨论,何苦又去‘讥讽’?我大宋朝政开明,陛下圣明无比最肯纳谏,每每要求臣下直言极谏,所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下官秉承忠君体国之心,上奏极言国事,就算说的话有错漏,也仍然是劝谏吧?大人怎么能把劝谏说成讥讽?”
苏子瞻没有心眼儿,却是个刚直不阿的人,这份正直本身就是一股强大的力量。现在李定拿着一本卷宗,把苏轼的旧诗一首首提出来陷害他,哪知苏轼身当陷害不躲不避,迎面而上,坦然直言对朝政的看法,举奏章里的话表明自己一向勇于劝谏,根本无需“讥讽”,又说出神宗皇帝“最能纳谏”的话来,无形中竟堵住了李定的嘴。
苏轼这几句话其实是一把“万能钥匙”,凡是用“文字狱”害人的,只要遇上这把“钥匙”,所有的锁扣立刻迎刃而解。当苏轼无意中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由神宗皇帝亲手设计、李定、张璪等人亲手实行的这场“文字狱”已经败了。
可惜,李定审案的经验不够,还没尝出苏轼这些话的厉害。眼看这个罪证也审不下去了,只得又换个话头儿:“你这《山村五绝》第四首说:‘杖藜裹饭去匆匆,过眼青钱转手空。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意思是说乡下人拿到朝廷发给的“青苗钱”后并不用来耕作务农,却拿着钱到城里挥霍,这不是讥讽《青苗法》吗?
苏轼冷冷地说:“不是讥讽,诗中说的全是实情。下官在杭州通判北厅,所办的公务就是收放‘青苗钱’,亲眼看见乡下无赖子弟拿了官府摊派的‘青苗钱’跑到城里赌钱喝酒,一两个月就把贷款花得分文不剩,到了秋后没钱还给官府就耍无赖,任由官府拘捕拷打,反正不是杀头的罪。这样的案子审得太多了,那些无赖子弟挨打、坐监看得也太多了,不能不有所感触。但下官早在熙宁四年就给朝廷上过多道札子,指出《青苗法》有不足之处,后来也曾和前任宰相王安石讨论《青苗法》,以至当众争吵,这是众所周知的。说起《青苗法》,我至今也不赞成,不管在哪里,面对什么人,我都敢这么说!既然可以直说,为什么要去‘讥讽’?至于这首诗,是责备那些乡下无赖子弟骗取 ‘青苗钱’胡乱挥霍害已害人,并不关朝廷的事,大人不要随意攀扯。”
苏子瞻疾言厉色,只说朝廷开明,允许臣子议论朝政,他自己也一向直抒心臆,反而不屑“讥讽”,道理十分明白,李定无话可驳,只得硬着头皮把这一问丢开:“《山村五绝》第五首又说‘窃禄忘归我自羞,丰年底事汝忧愁。不须更待飞鸢坠,方念平生马少游。’这首诗写得莫名其妙,但‘丰年底事汝忧愁’一句显然是说即使丰收之年百姓们仍然为衣食发愁,这不是讥讽盛世又是什么?”
苏轼连连摇头:“这首诗和朝廷更没有关系了。‘窃禄忘归我自羞’是说我自己没有做官的能力,却担任了一府通判,吃着朝廷俸禄,实在惭愧得很,想辞官退隐。‘丰年底事汝忧愁’里的‘汝’说的是舍弟苏辙,因为我弟弟和我一样也是个没本事的人,办不好差,屡屡被贬官。至于最后两句是引汉朝伏波将军马援的典故。《后汉书》有载:有一天马援在外头行军打仗,看到一只鹰从天空坠落,掉在水泊里死了,忽然心生感慨,对部将说:‘我年轻时曾对弟弟马少游说:这一辈子能够混一个衣食丰足、有车有马、乡里都说我是个好人就够了,挣到再多功名,无非自找麻烦。哪知我竟做了将军,东征西讨,片刻不得清闲,早年说的那些归隐林泉的话现在都办不到了。’我写这首诗是送给我弟弟的,引马援的典故,也是约弟弟一起辞官归隐的意思。想我兄弟二人实在没有做官的能力,尸位素餐不是办法,最好还是把职位让给有能力的人来坐,这有什么不对吗?”
苏轼记忆力惊人,几年前写的诗现在一句句都记得很清楚,诗中典故立刻说得出来。反而李定对案子并不熟悉,赶紧去看卷宗。
苏轼也不等他,只管高声说道:“当今圣上英明神武、尧舜在世,苏轼并不是做官的材料,圣上却对我恩重如山,若我有一丝一毫讥讽圣上的意思,不用你们来审,上天已经降下雷霆当场把我击死了!你们拿一些只言片语的诗作来问我,处处栽赃陷害,我因为敬爱圣上,明知你们胡言乱语,仍然一一真心作答,现在看来,你们这几个人不是要用‘文字狱’害我,而是要用这无根无据胡攀乱扯的口供毁坏圣上的英名,让天下人责备圣上用文字杀人!真正要害圣上的不是我苏轼,倒是你们这些卑鄙小人。”
想不到苏轼如此厉害,不但没被李定问倒,反而质问起李定这个御史中丞来了!李定气得拍案大叫:“问你什么就答什么,不准胡说!”
李定几声吼叫总算把苏轼压下去。见他不吭声了,李定又把卷宗翻了半天,这才问道:“你有一首诗描写司马光在洛阳的居所,说‘洛阳古多士,风俗犹尔雅。先生卧不出,冠盖倾洛社。’又说‘先生独何事,四海望陶冶。儿童诵君实,走卒知司马。持此欲安归,造物不我舍。名声逐吾辈,此病天所赭。抚掌笑先生,年来效喑哑。’此诗妄称四海之内都希望司马光出来执政,以此讥讽当今执政不得其人。又说什么‘儿童走卒’皆知司马光的名字,讽刺新法推行有问题,最终还要使用这个保守迂腐的司马光,此是诽谤朝政,包藏祸心,你知罪吗?”
李定显然有些急了,问题越问越露骨了。
这场迫害苏轼的“文字狱”针对的是在野的旧臣,要起个“杀鸡吓猴”的作用。但案子交到“三司系”这几个人手里,打击的重点自然分出主次:突破点选在苏轼身上,最终要打倒的人是司马光。
神宗皇帝把臣子分成三类人,既老臣、旧臣和新贵。老臣,皇帝是一个也不信的;新贵多是废物,皇帝用他们,却瞧不起他们。所以皇帝对旧臣特别看重。尤其司马光、吕公著、韩维这几个是神宗皇帝刚上台时亲自选定的左膀右臂,虽然因为种种原因弃置多时,神宗对他们仍然信任如初。
司马光是“嘉祐四友”之首,清廉正直的名声和王安石不相伯仲,后来王安石因为变法坏了名声,司马光就成了当世第一名臣。苏轼虽是“旧臣首脑智囊”,名声却远在司马光之后。一旦皇帝起用司马光上台主政,“三司系”新贵必将遭到彻底打击,所以这些人急着借眼下的案子先把司马光打倒。
然而李定看错了一点:神宗皇帝杀苏轼是要破“不杀士”的祖制,彻底掌握生杀大权,可神宗并没有打击司马光的意思。因为神宗心里很清楚,要治理国家,必须使用司马光这批旧臣。司马光也是个精细人,这些年躲在洛阳闭门著书,话也不说,事也不做,根本没有把柄给别人抓。
李定手里既无皇帝授意、又无真凭实据,单凭苏轼写给司马光的几句诗就想给司马君实栽赃,根本不能得手。
李定忽然扭头去咬司马光,其中险恶用心苏轼这个老实疙瘩并不明白。然而苏轼已经把李定驳倒了几轮,对这个奸邪小人十分鄙视:“大人说的我都不懂,无法回答。”说到这里把头一低,就此不吭声了。
李定厉声吼道:“我问你是不是跟司马光内外勾结,借诗词诽谤新法!你在这里装什么糊涂?”见苏轼低着头不回话,又问,“你为何不答?”
半天,苏轼抬起头问道:“大人刚才说的那首诗最后两句是什么?”
李定低头看了看卷宗:“是‘抚掌笑先生,年来效喑哑。’怎样?”
苏轼眉毛一扬,嘴里“噢”了一声,把头一低又不说话了。
这时堂上已经有人笑出声来。李定琢磨半天才明白,原来苏轼不想再和他这个主审官辩论,就像诗里写的,装起哑巴来了。
苏轼说的话李定一句也不敢记录。既然前头都不算数,干脆后头也不必再审了。
李定对苏轼的一场严审,到后来竟拿不到有用的口供,只得先将苏轼看押,自己气咻咻退下堂来。御史知杂事张璪和监察御史舒亶、何正臣都在后头等着。此时这三人也知道李定不能得逞,何正臣、舒亶年轻,平日畏惧李定,不敢多话,张璪却笑着说:“大人这一次碰上硬骨头了。”
李定瞄了张璪一眼,冷冷地问:“邃明觉得好笑?”
张璪投身“三司系”的时间比李定早,可李定是王安石的学生,爬得比张璪快,现在李定已是御史中丞,张璪只是个知杂事,屈居人下,嘴上不说,其实心里不服,见李定吃了瘪就在一边幸灾乐祸。可张璪知道李定心狠手辣得罪不起,而且“文字狱”是皇帝钦定的,必须办妥。就收起笑脸正色说道:“陛下交办的这个案子说好审也好审,说不好审又不好审。为什么不好审?因为罪状不明,难有定论;为什么好审?因为陛下要的只是一份口供,咱们不问因由,只求口供,也不难。”
这四个人里张璪混事最久,经验丰富,另三个都比他年轻,一时不明白此人话里的意思,还以为张璪要用严刑逼供。何正臣忙说:“苏轼的案子牵涉太广,无论有没有口供,肯定有人跳出来咬!这种时候只怕不宜用刑……”
何正臣说的是糊涂话。张璪忙摆手儿:“这么大的案子岂能用刑?苏轼这个人我清楚,只会舞文弄墨,嘴利如刀,骨头却没那么硬。咱们只要狠狠熬他一阵,等苏轼将死未死,稀里糊涂,再想办法哄他几句,那时候什么口供拿不到?”
张璪的主意听着有用,舒亶忙问:“怎么熬?”
张璪冷笑道:“我看古书上有个‘熬鹰’的办法,说是刚捉到的鹰野性大,见人就啄,这时候要用皮套子蒙住它的头昼夜骚扰,叫它不得吃,不得睡,等把鹰的野性熬尽了,拿下皮套,抚摩羽毛,喂肉给它吃,再野的鹰这么治下来,没有不服的。咱们就用这个法子。”对舒亶、何正臣说,“两位辛苦些,一个白天审,一个夜里审,每堂审两个时辰,不必问得太细,只管呵斥辱骂,用大话吓他。再找几个心腹胥吏,你们不问案的时候让这些人去治他,不让他睡觉,不让他歇着,不给饭吃不给水喝,熬上五六天,铁打的人也软了。”
听了这话,李定、舒亶、何正臣互相对看一眼,都暗暗点头。
张璪又嘱咐一句:“总之就是两处:一要熬得紧,让他片刻不得休息;二是不能在苏轼身上弄出伤来,否则咱们麻烦。”
何正臣、舒亶答应一声,各自出去安排人手去了。
从这天起,御史台审案的办法完全改换。御史中丞李定不再露面,只有两个监察御史何正臣、舒亶轮番上阵,一个白天,一个晚上,轮流来审苏轼。也不认真问案,只管喝斥他:“你已犯了‘大不敬’之罪,将来难逃活命!”“你的家产已经被抄没,妻小已经下狱,还不招供!”“这是什么地方,若不招供,叫你死在这里!”总之种种威吓,要逼苏轼就范。
等这两人问累了到后边休息,又有胥吏人等上前逼着苏轼在堂前或蹲或跪,辱骂不休,饭也不给他吃,水也不给他喝,更不许他睡觉,十几个人围住苏学士昼夜熬炼。
整整五个昼夜熬下来,苏轼已经连站都站不住,两眼也睁不开,耳畔尽是咒骂威吓,眼里全是凶神恶煞,神志错乱,幻象横生,口中时时嘶叫哭嚎。这些人眼看苏轼快要垮了,更变本加厉狠狠治他,苏学士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也不知在这活地狱里呆了多久,忽然被几个人扶出大厅,带到一间小室,正在迷乱不知所措,御史知杂事张璪穿一身便服笑容可掬走了进来。
此时的苏轼精神早已崩溃,忽然见了这个老朋友,立时不管不顾,上前一把抱住张璪的腿哭道:“邃明救我!”
见老朋友落到这般光景,张璪叹了口气,扶着苏轼坐下,愁眉苦脸半天才说:“子瞻受苦了。”
听了这句慰问,苏轼再也控制不住,双手掩面呜呜地哭了起来。张璪等他哭了一会儿才劝道:“其实大家心里清楚,这次是李定故意害你。可他手里捏着你写的几百首诗,上头都是讥讽朝廷的话,陛下已经发怒,子瞻再不招供,眼看大祸就要临头了。”
此时苏学士神思已乱,根本听不懂张璪说些什么,只听见“大祸”二字,吓了一跳,愣愣地抬头看着张璪。
张璪又叹口气:“子瞻平时写了无数诗词文章,其中一半都是送给朋友的,现在你的文字出了纰漏,又不肯招供,李定他们要的就是你不招。听说李定即将上奏,请陛下把所有和你有文字往来的大臣都抓起来问罪,所有诗词,不论是你写给朋友的还是朋友写给你的,都要逐一收缴,凡有讥讽言语的,全部与你同罪!若真弄成这样,牵涉的人就多了。”
其实张璪说的全是谎话。
神宗办这“诗案”本是杀鸡吓猴,早在苏轼被逮到御史台不久,神宗皇帝已经下诏,命大臣们把平时和苏轼交往所得的诗词全部上交,等待查验,准备借机狠狠收拾一批不听话的旧臣。也就是说,一场株连已经不可避免了。
可惜苏轼人在狱中,不知外面的情况,张璪在此时把这话说给他听,苏轼当然信以为真,又惊又愧,忙问:“这可怎么办?”
张璪走到苏轼身后,手抚着苏轼的肩膀,把嘴凑到他耳边低声说:“子瞻平日写了那么多诗词,其中难免有几句不合适的话,可有犯忌的话又怎样?朝廷有‘不杀士’的规矩,再大的罪过无非贬官而已。你自己把罪过担下来,你那些朋友自然没事,若再僵持下去,不但子瞻受苦,还要连累旁人,这就不值了,是不是?”
听了这句话,苏轼又发了半天愣,终于缓缓点头:“我招供就是了……”
这天晚上,乌台大堂内灯火通明,御史中丞李定再次出马审问苏轼一案。这一次苏轼果然老实多了,不管李定问什么,总之回答一个“是”字。
这时候神宗皇帝命令大臣们“上交与苏轼往来诗作以待查验”的诏命已经发出,御史台也针对苏轼那些“旧臣”朋友下足功夫,又查出一批苏轼和朋友之间互相唱和“有毛病”的诗作,而苏轼这边已经软化,渐渐开始招供,李定看出便宜,专门挑那些苏轼送给朋友的诗穷追细问。只要苏轼犹豫不肯招认,他们就用那套老办法,体罚辱骂,昼夜折磨。
前面苏轼已经守不住,后面也就没法可想了。结果李定等人就用这个“熬鹰”的法子把苏轼熬了两个月,预定的一切“罪状”,苏轼逐条都认下了。
乌台诗案,至此审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