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衙门这场酒宴到初更才散,众官一一拜辞而去,苏轼酒酣耳热,心情甚好,悄悄把马盼盼拉到一边,问她:“还记得在戏马台后山小庙见过的那位大和尚吗?”
马盼盼想了想:“是那个‘喜鹊和尚’?”
苏轼笑道:“就是他!这和尚叫参寥,诗写得极好。今天他正好到府里来找我,我请和尚出来跟大家见面,顺便写几首好诗,这家伙死活不肯,现在还躲在虚白堂里,咱们去跟他讨几首诗,怎么样?”
虚白堂,是苏轼在府批阅文书的地方。
马盼盼对参寥和尚并没有多少印象,可酒宴之后苏学士把所有人送走,偏留她一人,虽然说是找和尚讨诗,马盼盼却以为当此清风明月、紫轩绿竹,必有闲趣乐趣、风花雪月,心中窃喜,乐呵呵跟着苏轼往虚白堂来。
参寥和尚正坐在灯下看一本杂书,忽然房门一开,香风袭面,走进一位灿如云锦的美人儿来,正在惊疑,那美人已经笑问:“喜鹊和尚还记得我吗?”
其实参寥和马盼盼已有一年多未见,然而马盼盼这样的人物实在不容易忘却。参寥立刻想了起来:“原来是那位会说‘因果’的施主,不知来此有何事?”
马盼盼指指苏太守,脆生生地说:“我家先生今天在府里摆酒宴,想请喜鹊和尚过来热闹一下,可大和尚不赏脸,先生就命我来向和尚讨诗。”
出家人不近女色,但“可爱”二字却是天下人都亲近的。马盼盼如此有趣,参寥不由笑道:“他让你讨你就来讨?”
马盼盼想也没想,点头答道:“他让我讨我就来讨。”
马盼盼这个回答简洁天真,全无作伪,参寥听在耳里,看在眼中,微微一愣,看马盼盼笑靥如花,喜气洋洋,虽与和尚说话,眼睛却望着苏轼;回头再看苏学士,虽也满面笑容,两眼却只望着和尚,更觉得奇怪。琢磨良久才慢慢说道:“喜鹊和尚正好有一首诗,只是看罢就撕掉,不能拿出这间房子去。”说完走到案头提笔写了一首:
“寄语巫山窈窕娘,好将幽梦恼襄王。
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春风上下狂。”
参寥和尚这首诗写得真好,其中“禅心已作沾泥絮”一句精妙出奇,禅理深奥,真是千古名句。苏轼看了忍不住赞叹:“我也看过柳絮落入泥中,以为可以入诗,还没来得及写,倒被这和尚把佳句占先了,可惜可惜!”
见苏轼只有这一句赞叹,别无所言,参寥和尚悄悄叹了口气,再看马盼盼,已是脸色苍白,眩然欲泣。
参寥和尚说他这首诗不能拿出去,因为诗中说的是“屋里的事”,到外头便不相干了。
苏学士和马盼盼相识近两年了,全不知人家的心思,可参寥只看了马盼盼两眼,这丫头对苏学士的一番心意大和尚已经看出来了。他写这首诗,似无意,实有心,全是写给苏轼看的。
此诗四句话儿分为两半,后两句是说大和尚之心如柳絮沾泥,不洁、不艳、不轻浮,对官员聚会这样的热闹事全无兴趣。前面两句却是一个典故。
战国才子宋玉《高唐赋》中讲到一位巫山神女,楚王对她爱慕不已,神女却对楚王无意,毫不客气地拒绝了他。如今参寥的诗中引用此典,表面看来是拿苏轼和马盼盼取笑,仿佛是说:马盼盼这样的女孩儿,连你苏知府都配不上人家,我一个心如死灰的和尚哪会去寻这个乱子?其实这两句话是反用典故,以苏轼为“神女”,马盼盼做“楚王”,在用言语试探苏学士的心思,看他对马盼盼有心无心?若苏轼读出诗中“楚王爱慕”这层意思,且对马盼盼的心思与这丫头对他的一样,则必有表示。若对马盼盼无心无情,读了这诗也该明白和尚的心思,学巫山神女的榜样,把“并无此意”四个字当面对马盼盼说清楚。
不管苏学士有情也罢,无情也好,总之这桩因缘也到了说破的时候了。
哪知苏轼读了参寥的诗,对前两句完全不觉,只夸后边两句精妙。参寥察言观色,知道苏轼态度真诚,全无作伪,也就是说,他对马盼盼不但无心,干脆连这个念头都没起过。
苏轼是笨人,但这也是个真人,加起来就是“真笨”二字。可他这份“真”是无可责备的。可怜的是马盼盼,原来她的一片相思只是水中捞月、镜里摘花,一厢情愿罢了。
参寥是个槛外人,可参寥又是个性情中人,眼看这样一个好女子竟把情思空掷,忍不住一声叹息。
马盼盼或许娇憨率性,淘气天真,可她天生灵秀,聪明过人,参寥诗里的意思苏学士读不懂,马盼盼却懂了。
马盼盼对苏轼的敬爱是从得了他的词句书法开始,然而让马盼盼动了真情,倒是黄楼上“山川开阖”四个字引起的故事。这丫头看似聪明透顶,骨气刚强,其实是个痴心的傻子——大概比二百年前独守燕子楼的关盼盼还要傻,情思一动就不能自拔,越陷越深。这两年来她读苏轼的诗词,学苏轼的书法,苏太守寻矿,她帮着打听,苏太守修堤,她来捐钱,苏太守饮宴,她来侍酒,在苏轼身边辗转出没,费尽心思只想引起这个人的注意。
可惜感情这种事就像马盼盼自己说的:两情相悦,是两个人的事,单思守节,才是一个人的事。马盼盼在这里苦苦相思,用尽办法,苏轼对她却无心、无意、无情,这些马盼盼都知道,可天下就有这么一种傻子喜欢自欺欺人,骗来骗去的,到今天被参寥和尚一言道破,马盼盼再也不能自欺,一时间竟是欲哭无泪。
马盼盼跟着苏轼去向参寥和尚讨诗,哪知讨回来的竟是个“心灰意冷”。回到住处一夜无眠,直到第二天中午才起床,李卿卿已经笑眯眯地走进来:“妹妹怎么这时才起来?有位公子等你好久了。”
这时候的马盼盼全无心气,连话都不想说,勉强问:“是谁?”
李卿卿笑道:“是你那个‘学生’。”
李卿卿这话倒让马盼盼一愣,半天才想起来,原来姐姐说的是王巩。
这个人马盼盼是不能不见的,忙打起精神迎了出来。王巩早在花厅坐着,见马盼盼出来了,就站起身笑着说:“自从黄楼得了‘先生’的字帖,这一年来学生一直用功,略有进益,这次路过徐州,特意备了一份功课请姑娘批评。”说着拿出一个卷轴来。李卿卿忙上来帮着打开,却是一幅唐宫仕女图,画中人梳乌蛮髻,穿红襦裙,身材丰满,面容秀丽,眉目慵懒,意态闲适。然而细看之下,画中女子眉目体态分明像极了马盼盼。画上工楷小字题着两行:“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
王巩是位书画名家,马盼盼是个冰雪玉人,如此诗画,一眼看去,什么不明白?顿时霞面飞红,芳心乱跳,真不知说什么好了。
马盼盼竟没话说,也算奇事。王巩看在眼中,心里暗暗欢喜,又捧出个一尺见方的锦盒来:“我知道姑娘喜欢书法,这里有魏晋隋唐名家法帖十二幅,是我平时所藏,若不嫌弃,还请收下。”
王巩送上如此重礼,马盼吃了一惊,忙说:“这怎么敢当!”
王巩笑道:“我自幼喜爱书画,积攒多年,家中所藏真迹多至千件,这几幅实在拿不出手。将来若有机会,愿将家藏书画献与姑娘摹看。”
——王巩收在京师家中的字画,如何才能让远在徐州的马盼盼“摹看”?只有轻舟一叶飘然同归而已。
王巩是个老实人,像燕子楼这样的地方他平时根本就不会踏足,今天既然上门来了,当然是下了决心的,所以他这话说得明明白白,全无隐晦之处。这一下马盼盼脸上更红,心里更乱,稀里糊涂伸出手去,把那只锦盒接了过来。拿到手里又觉得不妥,再想还已经还不回去了,又窘又急,一时间真想转身逃走。李卿卿忙在边上笑着说:“多谢大人厚爱,我妹妹最喜欢这些字帖,这下她可得偿夙愿了。”
李卿卿这“得偿夙愿”四个字说得模棱两可,说是替马盼盼答应了也可以,若马盼盼又想反悔,只当她这个做姐姐的什么都没说过,也行。
王巩走后,马盼盼呆坐房中,手里捧着锦盒,眼睛看着墙上那幅美人图,芳心似茧,密密麻麻寻不出头绪来。
当此大事,身边没个人商量,若问李卿卿,必是劝她随了王巩,可马盼盼心里五分情愿,又有五分不肯,越坐越慌乱,忽然想起,或许戏马台上无名小庙里有人可以给她出主意。
第二天早上,马盼盼一个人悄悄来到戏马台上。参寥和尚正在禅房打坐,忽见这丫头进来倒是一惊,忙问:“施主怎么来了?”
此时的马盼盼再不是平日顽皮泼辣的丫头,娇柔胆怯,可怜巴巴,恭恭敬敬对参寥行了一礼:“我有件为难的事想问大和尚。”
“什么事?”
马盼盼平时牙尖嘴利能说会道,真正有事,嘴笨得像个石碾子,费了好大功夫才红着脸儿轻声说:“大和尚听没听过一个故事,叫做‘齐人有女’……”说到这里,已经出了一头汗,实在说不下去,只是眼巴巴地看着参寥。
“齐人有女,二人求之,疑不能决。”这个故事参寥和尚知道。所谓“二人求之”,一位必是无心无情的苏子瞻,另一位是谁参寥不知,但想想也大约能懂。笑着说:“‘偏袒’最难,‘两袒’又要不得,果然是天下第一为难之事!”
参寥虽然打趣,好歹马盼盼的意思大和尚已经懂了,马盼盼虽有些害羞,却如释重负,红着脸求道:“大师是高人,就当用佛法度我这个糊涂人吧。”
和尚度人的法门很多,其中也不知有没有把解说姻缘当成度化之道的。
但马盼盼是个冰心雪体的纯净人儿,参寥和尚也有一颗善心,对她多说几句话是应该的:“我就说个现实的例子给你听吧。早前徐州发了一场大水,水头直灌进城外一间小庙里,那庙里有个和尚拜佛之心最虔诚,眼看水来了也不慌张,仍然坐在蒲团上念经。片刻功夫水涨到一尺多深,小沙弥跑来叫他说:‘师傅,水已经进了庙门,我们拿门板扎了个筏子,快逃命吧!’和尚说:‘逃什么?我心中有佛,佛祖自会救我。’仍然坐着念佛。这时候水已涨到齐腰深了,恰有条船划过来,船上的人叫他:‘快到船上来避水!’和尚还说:‘我心中有佛,佛会救我。’仍然不动。又过了一会儿,水已涨到脖子上了,又来了条船,船上的人叫他:‘快上船,再不走就淹死了!’和尚仍然说:‘我等佛来救我!’结果真就淹死了。和尚虽死,魂灵不灭,心想:我如此敬佛,怎么佛祖不救我呢?就到雷音寺里跟佛祖讨公道:‘贫僧平日最虔诚,佛祖为什么不肯救我?’佛祖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他大骂:‘你这个糊涂东西!徐州发一场水,十几万人我都不管,先派小沙弥去叫你,又找两条船去接你,你为何不上来!’”
参寥和尚讲的是个好笑话,马盼盼是个天真的人,忍不住掩口而笑,忽然明白了和尚话里的意思,顿时收起笑容。
参寥看了马盼盼一眼,缓缓说道:“人生在世个个有机缘,就像那和尚一样,其实上哪条船都能活命,就看他自己怎么选。最怕的是坐着不动。姑娘是个聪明人,千万不要学那笨和尚……”
从参寥和尚那里讨来一个主意,马盼盼回去想了一夜,已经明白了。第二天就在楼中置酒请王巩来小坐,两人谈天说地,讲评书画文章,果然十分投缘。
两天后王巩下了帖子,请马盼盼到住处品茶,又约定第二天坐船沿泗水北上同游桓山,马盼盼欣然答应。不过特意拉上李卿卿同往,是为避嫌。
这天王巩和马盼盼、李卿卿三人乘船顺泗水而下,去看徐州城外著名的“百步洪”,又到桓山左近游玩,回到城外天色已晚,月圆水清,真是一番好景致。马盼盼和王巩在舱里说笑,李卿卿不便打扰,走到外头来,却见一条小船停在河心,船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户曹王适,另一位正是天下第一笨人苏子瞻。就叫了一声:“苏太守来了!”
马盼盼本来和王巩在舱中执手而坐说着话儿,忽然听了“苏太守”三个字,心中一喜,想也没想就推开王巩的手几步走到船头,只见一条小艇就在百步之外,苏轼正在船上向这边招手儿,顿时喜形于色,举起帕子对着小舟连连招手。
这时苏轼也看见了从上游驶来的花船,马盼盼正站在船头,手里举着一条白绢向这边频频挥动,刚要叫小船靠过去,却看到马盼盼身边还有一人负手而立,正是王巩。
自从王巩到了徐州,他对马盼盼的心思苏轼早就看在眼里。在苏轼想来,以马盼盼的聪明才气热烈纯真,若能和英俊倜傥诗画双绝的王巩相依相守,真是天作之合。如今这两人同船出游,正是甜蜜亲热之际,自己这个半大老头子上船去搅局也太不识相了,忙吩咐船家:“别过去,回头,往岸边划。”
此时不止苏轼,连王适也看见了船上的王巩,在这上头他与苏轼一样的心思,也笑着说:“太守成人之美,将来王定国做了新郎倌儿,一定得当面敬大人一杯酒。”
听了这话苏轼哈哈一笑,小艇调了个头直往岸边划去。
夜游泗水正遇苏太守,马盼盼喜不自禁,眼看小船划了过来,更是忘形,正举手招呼,哪知苏轼隐约对船家说了句什么,船夫把蒿子一撑,船头转了个方向,竟与花船擦身而过!苏轼又向这边招了两下手,钻进舱里看不见了。
一开始马盼盼还弄不清苏学士搞什么把戏,直到小船划出老远才醒悟过来:苏轼看见自己和王巩在一起亲昵,不肯上船来了……
人的聪明总是有限,很多时候“聪明”其实是“糊涂”。对马盼盼而言,熊掌与鱼不可兼得,就选其一是对的。可马盼盼是个傻子,明明已做了选择,另一半心事却舍不得立刻丢开,一时乱了方寸,只顾在这里瞎想乱猜,早忘了王巩就在她身边站着,冷眼瞧着,马盼盼脸上一喜一忧,一蹙一颦,都被王巩看在眼里了。
王巩,宰相之孙,尚书之子,虽然人品敦厚,谦和有礼,可这样的人物心里总免不了十分傲气。或者说,这些富贵出身的公子们大多没什么肚量。因为爱慕马盼盼的才貌,想把这玉人儿收到身边,这是一番真情实意。但在内心深处,王巩不可能完全忘了马盼盼的“出身”,所以有些事他见不得,更忍不得……
五天后,秘书省正字王巩离开徐州回京师去了。临走没像来时那样大排盛宴,也没有见任何人,只悄悄向苏轼道了个别,走得无声无息。
王巩走后不到一个月,元丰二年三月,朝廷有旨,徐州知府苏轼调任湖州知府。于是苏子瞻辞别同僚,带着家眷离开徐州到富庶的湖州府上任去了。
至于马盼盼,没人知道她的归宿。因为苏轼有生之年再没回过徐州,王巩,也没再来过徐州了。但与苏学士同时代的诗人贺铸却有一首名为“和彭城王生悼歌人盼盼”的诗:
“东园花下记相逢,倩盼偷回一笑浓。
书簏尚缄香豆蔻,镜奁初失玉芙蓉。
歌阑燕子楼前月,魂断凤凰原上钟。
寄语虞卿谩多赋,九泉无路达鱼封。”
彭城就是徐州,“歌人”就是歌伎。且从这诗前两句描写的风质气韵来看,真的很像是马盼盼……
若这诗里写的真是马盼盼,那她应该年纪轻轻就死了,诗里说的“凤凰原”就是她的葬处。而且从诗名来看,马盼盼到死也没能脱籍,没有嫁人。
当然,也许贺铸这诗写得仍是唐朝那位“关盼盼”。而聪明慧黠才华出众的马盼盼自有她的归宿,谁知道呢?
然而苏太守有一句话说对了,当年他手书的《黄楼赋》历经千年也未消亡。虽然原碑被后任的徐州知府苗仲先砸毁,后人却又依拓本重刻此碑,至今还立在徐州的黄楼之中,碑上“山川开阖”四字也依然如星伴月,长存不灭。
一千年前,佛祖也曾派一条“船儿”救马盼盼出苦海,她却没有上那条船。可是过一千年再看,其实马盼盼的心愿,还是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