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清景无限,寂寞无人见(1 / 1)

徐州大水之后,苏轼本想在城外筑一道坚固石堤,保徐州百年安宁。可惜朝廷拨下的帑银不足,别说石堤,连早先规划的木堤也修不成。

其实这件事不能责备神宗皇帝。因为苏轼只在徐州任职,眼里只看徐州一处,神宗掌握天下大局,着眼点比苏轼更高,他没有拨发足够的钱款给徐州府,是因为朝廷正集中力量在澶州一带加固黄河大堤,黄河防住了,徐州自然没事。

这件事上,神宗比苏轼办得明白。

——神宗皇帝不是昏君,他的毛病是太“聪明”。老子说“绝圣弃智民利百倍”就是在给神宗这样的“聪明皇帝”指路。可惜神宗不肯走老子的路,偏要走韩非子的路……

朝廷钱粮刚拨下来,苏知府看数目太少,心里不高兴。后来知道朝廷正尽力修整澶州河防,回头一想,朝廷这么处置极有道理,对神宗皇帝就只剩下敬佩了。但对苏轼而言,澶州是澶州,他是徐州知府,就必须把徐州的事办好。仍与手下商量,在天王堂西边、东城门下、上洪门西北和城池东南角选了四处要紧地方修砌堤岸,外面包上木板,筑成了四条“木堤”,又拿钱在东门外水灾最重之处加筑了一座小城,既能防水,战时还可以做瓮城用。

就是这么个工程,费尽心思千省万省,朝廷拨下来的六千贯钱仍然不够用,剩下的只好让徐州百姓自己想办法了。

苏轼到徐州以后治水救灾,做了很多好事,徐州百姓对太守敬爱有加。现在苏轼提议修堤,请人捐助,城里的富户们也肯解囊,很快把修堤钱款凑足了九成,剩下的大概也能筹到,苏轼心里略宽松些,马盼盼忽然找上门来,一见面就笑着说:“昨天偶尔听到一件好事,特来告诉先生,不知先生得了这好消息该如何谢我?”

马盼盼总是这么个亮闪闪的人儿,只要她一来,就好像天色格外晴,屋里格外亮。苏轼对这丫头说不出的喜欢,也笑道:“如果真有好事,自然论功行赏。”

其实马盼盼心急得很,也不问“论功行赏”是什么,已经自己说了出来:“昨天几个生意人在院子里喝酒,听他们说,当年项王占据彭城的时候曾在洞山开采‘石炭’炼铁打造兵刃,我记得大人说徐州有铁无煤,要寻煤矿,不知这些人说得‘石炭’是不是煤?”

马盼盼带来的果然是个好消息。

苏轼刚到徐州就发现当地冶铁都用木柴,火力不足,曾想寻找煤炭。可惜大水忽至,后来又是修城又是筑堤,把他的时间精力全占去了。现在马盼盼忽然说徐州城北的洞山有煤,忙问:“你没听错?”

“话是不会听错,只是情况究竟如何我可吃不准。”

知道这件大事,苏轼也没心思办公了,立刻把户曹王适找来,叫他准备一条船亲到洞山查访。

当天过午,一条官船沿泗水而下直达洞山。苏轼他们一下船立刻把当地住户找来询问“项王采石炭”的所在,哪知当地人全没听说过此事,问了不少人,毫无头绪。

眼看消息并不确实,马盼盼不禁灰心。苏轼看出来了,就劝她道:“古人说:‘天下不如意,恒十居七八。’何况这么大的事,哪能一蹴而就?反正天色尚早,咱们只管走走,找见矿洞最好,找不见,就当游山玩水。”于是一行人出了小村,先走到洞山,见地方荒凉无路可走,大概查看一下,也没见到前人留下的明显遗迹,只得往东南行去,走了一里多,前面又是一个山头,山上倒有几条小路,于是顺路而上,到半山腰,赫然只见一个黑沉沉的洞口。马盼盼大喜,忙说:“这会不会是项王留下的矿洞?”

荒山上忽然有这么大一个石洞子,看形状像是人工雕凿而成,苏轼也很惊讶,立刻点了火把一起进洞,走了几丈远,前面豁然开朗,只见洞内有五间房子大小,几根通顶石柱半是人工半是天然,前后左右都是石壁,地上也是白花花的石头,并不是个矿洞,左边又有个小室,进去照照,也是空空如也。

洞子虽然找到,却与“石炭”无关,刚才一场欢喜又都成空。苏太守也走累了,几个人就在洞口阴凉处席地而坐,王适举起火把四处照看,却见石壁上刻着几个大字:“宋大司马桓魋之墓”,这一下吃惊不小,赶紧指给苏学士看。

见了“桓魋”二字苏轼也很惊讶:“想不到这个恶名昭彰的家伙竟葬在此处!”起身飞跑进洞里四面细看,半天又说,“这个石洞又大又深,若以人力挖掘,必然耗费无穷。也许当年孔子说的那只‘石椁’就是指此洞而言。”

苏轼说的话马盼盼一句也听不懂:“先生说的桓魋是什么人?”

苏轼解释道:“孔夫子周游列国,走到宋国境内看见一群奴隶修筑一个巨大的石椁,一问才知道是宋国大司马桓魋为自己死后所修建的。孔子见石椁如此巨大,花费不计其数,很不高兴,就当众责备桓魋,桓魋对孔子怀恨在心,加之孔子的先辈曾在宋国做上大夫,孔子自己又做过鲁国的大司寇,而且有才学、有名望,身边又带着几十名能干的弟子,桓魋害怕孔子到宋国执政会夺了他这个大司马的权,就在宋景公面前进了谗言,又派人逼害孔子,弟子们都劝孔子快走,孔子却不畏惧,对弟子说:‘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桓魋果然不敢加害。本以为桓魋已死千年,遗迹早就没入荒草,想不到一千年前的东西居然还在,后人见了石室就会想起孔子斗桓魋的勇敢,该赞的赞,该讽的讽。这就叫‘遗臭万年’。”

王适在旁笑道:“当年大人在朝廷与王安石争吵,大有孔子之风,后人也当记得。”

马盼盼于政事一窍不通,隐约知道王安石仿佛是位宰相,听王适说起这事大感兴趣,忙问:“先生当年为什么和宰相争吵?”

苏轼早年反对变法,跟王安石争执。然而现在已到元丰元年,王安石早被罢黜,朝廷中小人当道,政治日渐昏暗,早年怨恨王安石的人今天都在怀念这位君子宰相。苏轼哪有心情说当年的事?忙摆手:“过去的事不提也罢。”

苏轼的心事马盼盼不懂,只以为他是谦逊,就笑着说:“先生是正人君子,若论德行勇气,我看和孔圣人不相上下。”

马盼盼是个不管不顾的脾气,这样的话只有她才敢说,苏子瞻是个儒生,听了这话一惊一乍:“这话从何说起!千万不能乱说。”

苏太守敬畏孔圣人,马盼盼却只知道一心向着苏太守,笑道:“怎么是乱说?孔圣人骂的是个大司马,先生骂的是个宰相,这不是一样吗?”

“孔圣人是至圣先师……”

“先生还是文章泰斗呢!”马盼盼直眉瞪眼问到苏轼面前来,“先生写了那么多好诗好词,孔圣人虽然了不起,可他会写诗吗?”

马盼盼这个问题真不好答。苏轼搔着头皮想了半天:“孔圣人应该也会写诗吧。”

马盼盼不依不饶,立刻追问:“孔圣人写了什么诗?”

苏轼想了半天,念出一首:“泰山坏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

别说,这还真是孔夫子写的诗。众人一笑而罢。

洞山一游虽然没找到矿藏,可徐州本地出煤这件事毕竟有了苗头。苏轼就发下告示,请百姓们帮着寻找“霸王采石炭”之处,渐渐得到消息,原来真有这么个地方,只是不在城北的洞山,却在徐州城南的白土镇。苏轼忙带人去探察,果然在当地找到了一处煤矿。

有了煤,徐州城里城外的冶炼场就有了充足的燃料,打造的器械比早前数量更多,品质更精。恰在此时,早先从徐州经过的秘书省正字王巩办完公事回京城,又从徐州路过。

王巩出身豪门,手头极为阔绰,听说苏轼修堤工程吃紧,立刻捐出一笔钱来。同时设下酒宴请徐州城内官员、文士赴会,为表示隆重,王巩又专门下帖子请了马盼盼。

马盼盼最爱热闹,对王巩又看重,当然一请就到。和众人见过之后就跑到苏轼面前笑着说:“听说太守为徐州修堤钱不凑手,我们也凑了些钱,今天一并带来了。”指着一个小箱子说,“这里三十贯钱,我一个人捐了二十五贯,其他人共凑五贯而已。”又指着李卿卿笑道,“这也是一只‘铁公鸡’,只捐了一贯钱!”气得李卿卿抬手要打她,马盼盼伶俐得像只小猫,一头钻到苏轼身后去了。

马盼盼极有才华,人又娇憨淘气,苏轼这年已经四十三岁,膝下三个儿子,却没女儿,见马盼盼在他面前嬉笑不拘,也不知怎么就对这顽皮丫头疼爱起来,见马盼盼来“避难”,忙伸臂护着她,对李卿卿笑道:“这是有功的人,可不能打!”

马盼盼笑说:“太守才是有功的人,我算什么。”又问王巩:“大人上次走得急,这次来徐州能多住几天吗?”

“公务在身,最多只能留十天吧。”王巩对马盼盼笑道,“上次得了姑娘的墨宝,并无一物回赠,心里不安。这次带来几件字帖,姑娘若不嫌弃,我明天就送过来。”

马盼盼对王巩极有好感,至于礼物倒不看重,笑着说:“先看了再说,若没有你的字好,我就不要了。”说得众人一笑。颜判官指着马盼盼对苏轼说:“这丫头一年来越发刁蛮恶劣,不知传说中那个‘盼盼’是不是也这脾气。”

苏轼点头笑道:“我看也差不多!”

听苏轼一说,马盼盼忙问:“大人说‘那个盼盼’是何意?”

苏轼指着王巩说:“古时典故我不熟,这个人什么都知道,你问他吧。”

王巩是个老实人,心里的想法都摆在脸上,苏夫子多少看出一些,现在他这么说其实有点儿撮合的意思。

王巩忙接过话头:“传说唐朝工部尚书张愔在老家徐州建了一座豪华府邸,府中有一座两层小楼,白墙红瓦,飞檐高脊,那檐头好像乳燕展翅,俗称‘燕子楼’。张愔身边姬妾众多,其中有一位关盼盼色艺双绝最得张愔宠爱。后来张愔死了,姬妾纷纷改嫁,只有关盼盼为他守节,独居燕子楼一守就是十五年。后来白居易知道了这件事,写一首诗送给关盼盼,诗云:‘今春有客洛阳回,曾到尚书坟上来。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意思是问关盼盼:‘张愔已死十多年,坟上的杨树都长得这么粗了,你为何还活在世上?’关盼盼一见此诗立刻绝食而死。”

给王巩一讲马盼盼恍然大悟:“怪不得我们院子也叫‘燕子楼’,我小时候原本不叫什么‘盼盼’,都是妈妈后来改的,弄了半天是学这个饿死的古人!”

马盼盼直爽得有趣,听了她这话苏轼、王巩都笑了。苏知府故意问她:“关盼盼为张愔守节,绝食而死,你既然也叫盼盼,可有这个勇气?”

马盼盼鼻子里哼了一声:“我才没有她这么傻!”

听了这个回答众人倒是一愣,颜判官忙问:“你觉得关盼盼傻吗?”

马盼盼冷笑道:“她当然傻!死法有多少种,为什么非要绝食而死?无非是因为白居易多事,写一首诗来逼她,关盼盼心里气愤,非要死出个样子给白居易瞧瞧,所以用这个‘绝食’的狠办法,故意弄得尽人皆知。可我觉得一对夫妻若是恩爱相好,自然应该生死相守。生在一处,两情相悦,是两个人的事;丈夫死后为他守节,这是关盼盼一个人的事。既然下决心要守节,自然心无旁骛,怎么又去理会什么白居易,去读他的什么诗,与他置这无聊的气?若是我,就拿一块砖头包在诗笺里,直接扔在白居易脸上,看他还敢说闲话!若是心里难过,想死,我就关起门悄悄死,绝不让白居易这种货色得意,更不让后世那些无聊人拿这事说嘴找乐子。反正我就是我,生是我生,死是我死,乐是我乐,苦是我苦,与旁人无关。”

听了这番话,席上众官员群相耸动,相对无语。

马盼盼这个丫头真是与众不同,若生为男子,或是敢谏的忠臣,或是征战的勇士,必有一番作为。偏偏生为女儿身,又不幸堕入青楼,然而天性不改,仍有这样的勇气,这样的傲气,即使命薄如纸,旁人哪个敢轻视她?

众人忽然都静下来,倒让马盼盼惊疑,不知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就问苏轼:“先生觉得我这话对吗?”

苏轼轻轻叹口气:“你说得对。当年关盼盼若有你这个脾气,真拿一块砖头把白居易打跑了,天下人必为她拍手称快。可世事无常,人言可畏,事到临头,谁知会怎样?”说着又是连连摇头,“白乐天逼死关盼盼,世人都恨他多事,哪知‘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这诗也是白居易写得,一个人竟有两种心思,真是咄咄怪事。”

马盼盼冷笑道:“也未必是怪事!世上就有这种人,自以为仁义道德在他手里,专干伤天害理的缺德事。孔子说‘已所不欲勿施于人。’他们是‘已所不欲偏施于人’!表面道貌岸然,其实最坏就是这些人!”

马盼盼脾气直率,言辞激烈,然而所想所说离经叛道,在座也有道德先生,听了这话觉得不舒服。颜判官第一个说她:“这丫头越说越不像话了,在她眼里,只怕天下没一个好人。”

王适忙打圆场,笑着说:“盼盼姑娘觉得在坐的有好人吗?”

马盼盼把众官员扫了一眼,淡淡地说:“在坐之中苏夫子是个好人。”看了王巩一眼,又补一句,“这位京城来的王大人也是好人。”

眼看马盼盼再说下去真要得罪人了。苏轼忙起身笑道:“既然说到‘燕子楼’,我倒想了几句,写出来大家看看。”随即挥笔写就一支《永遇乐》: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紞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