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顺受其果,不种其因(1 / 1)

秦少游在徐州只呆了不足十天就急急忙忙进京赶考去了。苏轼与参寥和尚把秦观送到江边,看着他上了船,这才又回戏马台上的无名小庙中来。

无名小庙地处荒僻,不管什么时候来,总是山门破败全无香火。苏轼跟着参寥和尚一直走到后院,见僧房前头开了一片菜园子,两个穿着旧袍子的和尚正在除草,一个年轻和尚在井边提水,看见参寥和尚进来,冲他点点头,一句话也没说,继续忙自己的事。

苏轼这个人童趣天真,什么事都好奇,见和尚种菜也觉得有趣,背着手儿在边上看了半天,三个和尚都忙碌得很,谁也没空理他。参寥在边上笑道:“大人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田里的活儿都不会,在这里眼巴巴看着,人家还以为你是来蹭斋饭吃的。”

其实苏轼生在农村,能做农活,只是做官多年,再让他蹲下侍弄青苗,放不下这个身段了。跟着参寥和尚走进大殿,吴道子手绘的“如来灭度图”仍然在此,遮在木架上头的黄布却已不见了。苏轼一路走进来腿也酸了,在壁画旁一个旧蒲团上坐了,参寥在他对面坐下。就这么静坐了一会儿,苏轼屁股底下长钉子,已经坐不住了,笑着说:“反正闲着没事儿,大和尚讲些佛法来听。”

参寥把头一摇:“你心不诚,讲也无用。”

苏轼忙问:“你怎知我心不诚?”

“我并不知,是你自己说出来的。”

参寥这么一说,苏轼才想起刚才自己问的话既轻薄又无聊。忙正色道:“上次听大和尚讲了一个‘诸法从本来,常示寂灭相’,又有‘幻境’等语,不知做何解释。”

参寥把苏轼深深地看了一眼:“你知道为什么处处是幻境、时时在循环吗?其实皆由一个‘因果’。”

苏轼忙说:“‘因果’自然是幻境妄想,但其中根由仍不明白,大师再指点几句吧。”

见眼前这个人颇能领悟,参寥也就肯多说几句了:“世人都说‘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其实这俗话是说给没有慧根的人听的。平常人都以为种善因必得善果,种恶因必得恶果,未必!因为‘善恶’二字原本是幻象,你以为善,也许是恶,你以为恶,其实更恶。加之‘因果’二字又不相连。好比一个人吃了个西瓜,把瓜子儿扔在地上,于是长出个瓜秧,又结出果来,这果子他并不知道,也无缘来收。又好比你捡一块石头扔下山去,或砸到人,或没砸到。但扔石头下山必是一个因,有因,就必结一个果。山下的人匆匆走过,本来与你无牵无扯,哪知竟被石头打中,于他,只是无故受了这个果,并不知为何有这个因。由此可知,因、果有相连,也有不相连。但你种一个因,总有一个果,别人种一个因,也有一个果,世人随时随刻、随手随心不断种下恶因,于是结出无穷无尽的恶果,今日你碰上,明日他碰上,谁也不能尽免。而受了恶果的人不能醒悟,反而怨恨丛生,再种恶因,于是又结更恶的果。反反复复,不但幻境已成,循环已生,而且越陷越深,罪孽越来越重,竟至不能超脱,这是世人之苦。”

参寥说的话在苏轼听来真有千钧之重,半晌才低声问道:“如此恶浊世道,如何才能超脱?”

参寥淡淡地说了句:“顺受其果,不种其因。”

“……顺受其果?”

“逆来顺受罢了。”

参寥这话虽有深意,却也让人误会。苏轼是个急脾气,也没细想就笑道:“说来说去还是‘逆来顺受’四个字……”

参寥瞥了苏轼一眼:“夫子以为‘逆来顺受’是容易事吗?逆,是别人种的恶果报应在你身上,此事随时发生,无迹无象,无可回避。‘顺受’并非顺从之意,而是在心里把这突然而至的恶果理解,看透,摆正过来,使自己的心趋于安宁,如寒冰如死灰,寒冰不流动,死灰不复燃。不着痕迹把这恶果化去。于是你化去恶果的同时,还少种了一个恶因,少一个‘恶因’,天下就少生一枚‘恶果’,无穷无尽的纠缠中就少了一次‘循环’。虽然世上少这一枚恶果并不能怎样,可假若千千万万人都能少种一个因,少结一个果,意义就大了——对你我而言,‘逆来顺受’就是修行;少种一个因、少结一个果就是功德。”

到这里,参寥的话渐渐深了,苏轼有些“若存若亡”的意思,一时心中千头万绪,好像一团乱麻,不敢再沿这条路问下去。忽然记起早先在汴京时德香大和尚说过的那些话,就问:“早年在汴梁遇到一位高僧,他对我说:‘无常是苦,苦中有一点乐,衔而游之便是活水。’大师知道此话怎么讲吗?”

参寥和尚眯起眼睛略想了想,微微笑道:“这话也从‘寂灭因果’中来,只是说得浅显,算是个简易的法门吧。大概有人看出大人以后的日子艰难,想救你出苦海。可惜法门虽好,却如山顶之屋,半天之月,可望不可即,还是无用。”

自从离开眉山到汴京应考,几年来苏轼虽然也吃过些苦,遇上几件不顺心的事,可总归顺风顺水,步步登高,到今天已成了众人仰慕的夫子,做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儿,想起这些总是得意,参寥和尚却说他在“苦海”里,又有什么“艰难”,这话实在令人惊诧。苏轼忙问:“我有何苦,有何难?”

苏轼的苦难就在眼前,可惜世人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就连深通禅理的参寥和尚也做不到这一点,只能说:“你的苦难你自己不知道,反来问我,让我怎么答?大概送偈语给你的人明白你的苦处吧。大人聪明透顶,可聪明其实是个累赘,如同身挽千斤重物,寸步难行。除非你有大智慧,大勇气,大胸襟,扔下包袱才有路走。所谓‘明镜不污,心泉自流。’一旦彻悟,可得见证……”话还没说完, 忽听背后有人脆生生地问了句:“一个大和尚一个酸秀才在这里说什么因果?”

听了这话苏轼和参寥一起回头看去,这一看,着实吃了一惊。

不知何时佛殿里进来了两名女子,前面一个穿杏衣黑裙,手持一柄纨扇,生得眉目纤秀娇俏玲珑,后面这位穿一件金银两色刺绣荷花纹的红衣裙,高高的个子,圆圆的脸儿,肤色好像定窑里刚烧出的瓷盏,盈亮中带着一抹霞色的绯红,新月弯眉衬着亮闪闪的眼睛,两片丰润的红唇,嘴角儿微微上翘,右颊上一个显眼的梨涡,不笑的时候也像笑着,笑起来更是秀媚活泼,艳如桃李。

破落倾颓的小庙里忽然走出两位丽人,恍然是佛祖身边的迦陵频伽之类忽然收束神通落到地上来了。暗沉沉的后殿被这二人的秀色一映,也有了十分光彩。

这两位丫头出现得太突兀,话说得又直爽,参寥忍不住问:“两位施主从何而来?”

红衣女子笑道:“这还用说?当然是从庙门那边一路走来的。”

参寥这一问问得笨,女孩儿这一答却答得好。参寥和尚刚才教训苏夫子的本事顿时全消,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回答。

见和尚没话回了,女孩儿转头笑问苏轼:“这位学士从何而来?”

这一问看似简单,其实不好回答——里头分明有圈套儿,苏轼不肯上套,干脆笑着学舌:“我也是从庙门口一路走来的。”

女孩儿撇着嘴白了苏轼一眼:“早听说山里有妖精,今天才让我看见。”

这丫头的话苏轼可听不懂:“什么妖精?”

红衣女孩儿指着苏轼笑道:“我早看出来了,你是个学舌的鹦鹉精,这和尚是个聒噪的喜鹊精,对不对?”

这女孩儿伶俐活泼,快人快语,一句话逗得苏轼哈哈大笑,连参寥和尚也摇头苦笑:“本以为成精千年不易识破,哪知今天露了行藏……”到底好奇,忍不住又问,“两位为何到这荒郊野庙里来?”

女孩儿看了参寥一眼:“项王戏马台好歹是个名胜,没有这么‘荒’吧?这幅‘如来灭度图’画得又好,我们姐妹闲了就来这里赏景看画,值得喜鹊和尚这么大惊小怪吗?”

这丫头的嘴巴着实刻薄,可她一派天真单纯,刻薄话儿也成了趣味。参寥笑着说:“倒不是大惊小怪,只是以前从未见过两位……”

红衣女孩儿早抢过话头:“不是你没见过我们,是我们没见过你这个和尚!”

其实这两个丫头是徐州城里有名的人物,多少人认识她们。就连台头寺几个安心修行的穷和尚也知道她们是谁。偏偏参寥和尚是新来台头寺挂单的行脚僧,不认得人家。现在被这伶牙俐齿的小丫头一阵抢白,参寥和尚又被说倒了。

女孩儿也不追问,笑着说:“刚才听你们谈‘因果’,现在怎么不说了?”

刚才参寥和尚和苏太守谈论因果,被这热闹丫头打断了。如今气氛诙谐有说有笑的,“因果”自然谈不下去。苏轼觉得这女孩子十分有趣,就问她:“你也懂得‘因果’吗?”

女孩儿微微抬起头,把那双玲珑大眼轻眨两下,随即说道:“地上长草是个因,羊儿吃草是个果;羊儿晚上回栏是个因,过年被人杀了吃肉是个果;人吃了羊肉把热毒养在心里是个因,将来生病死了是个果;人死埋在坟里是个因,坟上长出草来是个果……所以人不吃羊就没有羊,羊不吃草就没有草,草不生长就没有坟,没有坟自然也没有了人,这不就是‘灭度’吗?”

红衣女孩儿这话完全是不经意之语,甚而有几分开玩笑的意思,可话里包含的意思着实让人惊讶。苏轼和参寥都是心中一动,脑子里琢磨着,回首再看墙上的“如来灭度图”,越看越觉得有味道。

荒山陋寺之中忽然来了两位如此出色的佳丽,任何人都会觉得好奇。苏轼忍不住问:“两位姑娘究竟是何人,为何到此?”

苏太守问得正是刚才参寥和尚问过的傻问题。眼看又撞在那红衣丫头手里了,与她同来的女孩子却温厚,对苏轼笑道:“我们听说高邮秦太虚先生在此,特来访他。”

原来这两位姑娘是来见秦少游的。秦观年纪虽轻,文才冠于江淮苏浙,这两个女孩子专门来访他丝毫也不奇怪。同时苏轼也大概猜到这二人的身份了。

秦少游才学了得,他的词更以婉约幽柔、妩媚含蓄被时人追捧,青楼歌伎皆以习唱秦少游的词为时尚。这两个姑娘如此俏丽不俗,又闻秦少游之名来访,大约是徐州城里的歌伎之流。然而如此才貌,如此伶俐,这两位想来都非凡品,只是姓名却不便动问。于是答道:“可惜二位来迟一步,秦少游进京赶考去了。”

听了这话杏衣女子微显失望,红衣女孩儿却笑道:“虽然访不到秦少游,能遇见苏子瞻也是一样。”

听她这么一说苏轼倒愣了:“姑娘认得我?”

那女孩儿贝齿微露,梨涡隐显,轻轻笑道:“徐州百姓哪个不认得知府大人?几个月前大水来时,我们正要出城逃命,大人穿件官袍子,滚得一身泥,拦在城门口不叫我们走,说什么‘徐州是咱们的家园!’又是如何如何,说了一堆话,大半听不懂……我们姐妹就在人群里,也给大人拦住,当时我就跟姐姐说:‘这知府真多事,我要是给大水淹死了,以后每夜都到他家里去闹!’”

这女孩子说得当然是玩笑话,而对苏轼的敬佩亲近溢于言表。苏太守忍不住哈哈大笑,连参寥和尚都笑了起来。

见苏轼情绪甚好,那红衣女孩儿十分机灵,立刻就说:“当初大人堵了城门,把我们吓得不轻,如今写一阕词给我们,只当压惊,如何?”

苏轼心情甚好,加之眼前人如此聪明乖巧,也不忍驳她,却又不能轻易就范,笑着说:“凡事有来有往,姑娘若有好词,我自然和一首。”

红衣女孩儿瞟了苏轼一眼:“录旧作可以吗?”

苏轼点头道:“当然可以。”

一听这话那女孩子就笑了,走到桌前提笔铺纸,顿时写就一支《采桑子》:

“多情多感仍多病,多景楼中,尊酒相逢,乐事回头一笑空。

停杯且听琵琶语,细捻轻拢,醉脸春融,斜照江天一抹红。”

看了这词,苏轼才知道又被这刁钻丫头算计了。

原来红衣女孩儿录的是熙宁七年——也就是苏轼在杭州任上第三年时的一首旧作。然而这支《采桑子》几年内传得天下皆知,若说“不好”当然无从说起。错就错在苏轼不留心,没有约定必须是现写的新词,倒被人家借花献佛,拿他写的旧词来搪塞。

更令苏轼惊讶的是,这红衣女子的一笔书法间架扎实,雄奇厚重,上下接引,大小错落,结字布局十分精湛,而转折提点之时仍不失秀丽雅致。苏轼平常交游广阔,朋友多是当世名家,他自己的书法也极了得,然而女子中有如此笔力的以前真未见过。

见了这一笔法书苏轼惊讶莫名,竟忘了中人家圈套的事。参寥和尚在旁边看了这一笔字也是连连点头:“好字,真是好字!”

这红衣丫头本就以书画绝技闻名一方,现在连苏轼、参寥都夸她,脸上难掩得意之色,笑着说:“我写了一阕好词,大人要认真和我一首才好。”

若说刚才都是玩笑,如今苏轼真把眼前这个丫头看重了。别的不说,单是这一笔好字,岂能不和?认真琢磨半日,在旁题了一首:

“三人承明,四至九卿,问书生,何辱何荣?金张七叶,纨绮貂缨,无汗马事,不献赋,不明经。

成都卜肆,寂寞君平,郑子真岩谷躬耕。寒灰炙手,人重人轻,除竺乾学,得无念,得无名。”

苏太守这支《行香子》写得真好。高古幽深,冷峻清奇,恬淡中见韵味。而且今天要和的不仅是词,更是书法,所以结字精妙,浑厚苍劲,正斜相倚,大小相率,生气盎然,处处天真意趣,笔笔与众不同。

那女孩儿见了苏轼的书法顿时收起笑容,走上前一笔一划地细看,到后来干脆伸右手食指描摹笔势,这认真的样子和刚才的恣意笑闹判若两人。半天才回头郑重其事地对苏轼说:“夫子好字、好词。怎么就到如此境界呢?”

女孩儿这一问不知是问苏轼还是问她自己,然而不论问谁,都没法答。

红衣女孩儿仔细收起那幅字,柔声道:“我在书法上用过几年苦功,以为有所得,今天看了大人的字才知道早前走得不是路,得从头学起。”又把苏轼认真看了两眼,忽然说,“大人不必认我是学生,但从今天起,我认大人是我的‘先生’。” 对苏太守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又回头对参寥和尚笑道,“刚才言语无礼,大师不要怪罪。”

都说女人善变,如蛹化蝶。然而刁钻娇俏的丫头忽然变成了谦恭诚挚的学生,这个变化真让苏轼二人无所适从。直到两个女孩子走得不见踪影了,这二人仍然丈二金刚,一头雾水。低头见桌上还放着“抄”回来的那支《采桑子》,一字一句真真切切的,这才知道实有其事。

然而这篇书法没有署名,刚才苏轼也不便问,结果苏夫子莫名其妙收了个“学生”,弄到最后,却不知那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