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拯救徐州城(1 / 1)

面对突然而至的巨大灾害,徐州城里军民百姓什么也做不了。苏轼只能临时找了千余条麻袋填上土,严严实实堵死了城门。

这时天已亮了,城里百姓都听说黄水直犯徐州的消息,人心已乱,又看见官府的人堵塞城门,立刻传出谣言来,说城门一堵,城里的人逃都逃不了。这一下全城百姓都惊慌起来,拖家带口一起涌到西城,都要从这里夺门而出跑到乡下去。苏轼听了消息急忙换上官服赶到西城,站在城门口高叫:“众位乡亲听我说一句:黄河决于澶州,离徐州还远,水患未必持久!徐州有城墙护着,水进不来,大家出城逃命,撞上水头反而危险,不如留在城里,若真有事,官府自会出告示通知大家,到时再走不迟!”徐州府的官吏们也都帮着太守一起阻拦百姓,费尽力气,总算把人潮阻止住了。

见百姓们不跑了,苏轼又冲着人群高叫:“徐州是咱们的家园,一定要尽力死守!凡有力气拿得动锄锸的请到城上来,听官府分派护城堵水!”

确实,出城逃命不是路,堵水护城才是好办法。听了知府的话,众人齐声答应,推车挑担的人群开始往回走,苏轼这才松一口气。回到府里,想着大灾当前,如何救灾全无头绪,心烦意乱,正在房里转磨磨,王适手里扯着一个人飞跑进来:“大人,我哥哥王蘧来了!”又指着苏轼引见,“这是苏太尊。”

苏轼抬头看去,只见王蘧三十多岁年纪,长得又白又胖,光头赤脚浑身是泥,连胡须都被泥巴糊住了,满脸惊惶之色,显然是刚从大水里逃出命来。也没功夫慰问,只说:“你从外头来,城外情况如何?”

王蘧喘了口气才说:“这场水来得太突然,谁也没有准备,现在城外已经全毁了!听我兄弟说今早城外水深约有两尺,人在水中勉强还能行走,可我进城时城下水深已有三尺五寸!虽然这洪水一开始涨得快,以后会上涨得慢些,可我估计十五日内水深就会超过一丈!随着水势上涨,对城墙的冲刷之力也要倍增,照这个势头,城墙最多也就坚持三十天。大人务必早做打算。”

听王蘧说有“打算”,苏轼忙问:“你说怎么办?”

王蘧想了想:“我看无非两条路,一是趁大水尚未溃城,大人带着百姓们弃城而走到附近山上避水,这样虽然家业不能保存,人命还顾得住。”看了苏轼一眼,又说,“另一个办法就是趁水还没涨起来,在城外筑起堤防保护城墙,只要城墙不倒,这一城百姓就算保住了。”

弃城而走能保性命,筑堤护城能保家园。

苏轼右手按着额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好半天,终于下了决心:“百姓们的家业都在徐州城里,只有我一个是外人。如今连我都舍不得弃城而走,百姓们自然更不能舍弃家园。只要咱们一起下决心,必能保住这座城!”转头问王蘧,“你说筑堤保城,究竟如何保法?”

王蘧等的就是苏太守下这个决心。现在苏轼果然下了决心,王蘧喜出望外,忙说:“徐州早年也遭过水患,当时的人在城外筑了两条防水堤,一条从小市门外沿着护城壕向南去,直到戏马台下,另一条从新墙门往西,也沿城壕修筑,一直连接到南京门之北,有这两条堤防,就把城墙稳稳护住了。只是那场大水过后徐州多年无事,后来的官员也没人想过整修堤防,到现在两条长堤废弃多年,只剩两道土岗。我逃进城里的时候留心查看,这两道土岗有些地方已经被水淹没,可大半还露在水面。如果大人能调集人手沿着堤坝旧址重新修筑堤防,抢在水头涨上来之前先把两道大堤筑起来,洪水就冲不到城墙了。只要城墙不倒,徐州也倒不了。”

苏太守是个急脾气,也没心思听王蘧细说了,一把扯过王蘧的手:“咱们出城到堤上去,边看边说!”王适忙抓了把伞跟在后头。

这时徐州的城门早用麻袋土石塞死了,苏知府只能叫人找了条小船从城墙上慢慢放入黄水之中,自己和王蘧、王适坐在藤筐里下去,把船一直划到王蘧所说的那道堤埂上。果然看见洪水里隐约露出两条土岗子,高处高过水面两尺,低处已被水头没过。王蘧急忙说:“大人,情况已经很急,若再耽误一天,水涨上来淹没堤埂,想筑堤也来不及了。”

事情果然紧急,可是水来得太快,城外百姓已经逃散,城里的人也乱了套,怎么才能一下子把几千人弄到堤上来呢?

苏轼的脑子比谁都快,顿时想起:“戏马台的军营里不是有两千禁军吗?我先把这些人找来!”吩咐王适,“你回城和颜判官说,让他立刻出告示召集民夫,务必把灾情讲清楚,让这些人自带锄耙到堤上来。不必组织起来一起上堤,有多少人就是多少,先把被水头淹没的地方抢修起来!”自己跳下船,从浊水中捞了根一人多长的树枝当拐杖,王蘧抢上来搀着,两人胡乱打了把伞,沿着堤埂一步一滑地往戏马台走去。刚走几步,苏轼脚下一滑,“咕咚”一声摔在烂泥里,王蘧忙去扶他,再回头,那把油纸伞已经被风吹得不见影儿了。

等苏轼冒着大雨摸进兵营的时候,禁军营中早就水深没漆,当兵的全乱了阵脚,寨门大开,所有人都在收拾东西准备逃命,苏轼扯住人就问:“雷都监在何处?”问了几个人都不得要领,只能看着哪个房子修得高大就往里闯。进去一看,禁军都监雷胜果然在这里。见苏太守裤腿挽到膝盖上,手里拄着棍子,浑身是泥满脸淌水地走进来,吃了一惊,忙上前扶他:“府尊怎么来了?”

事情紧急,苏轼连坐下的功夫都没有:“黄水突然而来,徐州全无准备,现在大水直冲城墙,要想保住徐州城,只有在城外筑堤挡水。我手里没有民夫,想借禁军将士一用,都监肯帮这个忙吗?”

宋朝有个“轮戍制”,禁军的驻地三年一换,雷胜和他手下这些兵都不是本地人,对徐州城谈不上什么感情。如今大水忽至,军营都被淹了,雷胜只顾着往高处移营,苏知府忽然让他带兵去修堤护城,等于扔下自家财物专心去救百姓,雷胜心里没这个准备,下意识地说:“官军不受地方官节制,知府岂能调动禁军?”

见雷胜有推辞之意,苏轼忙说:“禁军驻扎此地本意是为护民,倘若今天来犯的是几千强盗,不用我说,都监已经带人出征了。何况水火之灾甚于盗匪,百姓陷在洪流之中,难道都监忍心不顾吗?我此来并不是调动禁军,只是把城里情况向大人说明,请都监派兵筑堤护城,否则城墙一溃,戏马台上当然没事,城里十几万百姓尽入鱼鳖之腹!”

其实雷胜也不是要逃走,只不过有些慌乱。现在苏轼一说,他也就下了决心:“太尊容我一天,把军营里的粮食器械搬到高处,明早就带兵到堤上来。”

眼看水情危急,苏轼哪里还能再等一天:“禁军的营盘建在高处,昨天想必连一滴水也没有吧?如今却已水深没漆!若到明天,城外堤埂都被淹没,再想筑堤也无从筑起了。请大人舍下营盘先顾百姓吧!”

两千禁军,粮草、骡马、旗甲兵器也不少!舍下营盘先顾百姓,军营里的家底子怕是要毁于洪水。可也正如苏轼所说,筑堤若晚一天,明天水涨上来就难办了!

面前站着一位苏太守,浑身浊水两脚污泥,手里拄着根木棍子,眼巴巴看着雷胜,一声声替百姓哀求,雷胜的心也软了,犹豫良久终于下了决心:“太尊既然有命,就是我等效力之时!我现在就带兵上堤!”

雷胜答应上堤,苏轼喜形于色:“都监手下有多少人?”

雷胜抬手往外一指:“两千人都去!”又想起来,“我再派人到牢城营里传令,让那边也调一千兵丁到堤上去,有三千人,足能挡得一时。”

苏轼忙说:“这就好!我马上回城召集百姓,咱们一起使劲,徐州就有盼头了!”

从禁军大营出来,苏轼急忙回到徐州城里。

这时颜复等人已经写了告示张贴出来,百姓们知道筑堤护城的事,不用人来叫,那些青壮年已经换上短衣,拿着锄锸藤筐扁担之类聚拢在一起,还有更多人正在赶来。苏轼忙叫这些人立刻上堤。他自己一刻也没休息,带着王蘧、王适回到城外堤上。这时雷胜的兵士已经赶到,牢城营那边也分拨了七百人来帮忙,加上城里的百姓,已有几千人在堤上忙碌。

有了人手,就得赶紧订个计划。

这天夜里,几个皂隶举着火把照路,苏轼和王蘧摸着黑趟着水沿着堤埂仔细测算丈量。经过一夜勘测,得知两道挡水堤共长一千零八十丈,因为多年失修,目前仅剩几尺高,底基约一丈五尺厚。王蘧与苏轼商量,认为堤身至少加厚到两丈,高度则视水情而定,水涨堤增,以免有失。

千丈长堤要在短短时间里加高三丈,加厚两丈,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苏轼这个人心眼儿实,直肠直肚没有城府,平时做人容易吃亏,到这硬碰硬的节骨眼儿上他这样的人最能办事。立刻对颜复说:“徐州全城百姓的命都在这道大堤上,堤筑不成,城也保不住。这样,你去找些孔目、押司、保正,凑三十人,分成十组,在堤上每隔一百五十丈搭一个窝棚,不管白天夜里,每个窝棚里至少得有一个管事的人,随时出来监督工程,观察水情,不容丝毫有失!”颜复赶紧答应。

到这时,苏知府已经下定了与徐州城共存亡的决心。于是抽空子回到府里。二十七娘正在家里等他,见苏轼回来,慌慌张张跑来问:“外头怎么样了?”

苏轼没功夫对夫人解释,只说:“没事,城外还有护堤,大水进不了城。你去收拾一床铺盖,从今天起我搬到堤上去住。”

苏学士平日温和爽朗诙谐有趣,倔强起来九头牛也拉不住。朝云知道他的脾气,听说要上堤,就悄没声地给苏轼收拾东西去了。二十七娘却担心堤上危险,生怕丈夫有事:“我以前在乡下见过河里发水,淹死不少人!你住在堤上,万一大水一来堤坝垮了怎么办!”

堤上的危险苏轼都知道,可救灾如救火,几千人等着知府安排事情,哪能说这些?也没功夫在这里拖延,只说:“堤不会垮,你别担心。”转身就走。二十七娘急得一把扯住他:“几千几万人上堤还不够?凭什么让你这个当知府的去冒险!”

二十七娘一颗心全在丈夫身上,别的事根本不想,难免目光短浅。听了这话苏轼一下子急了:“正因为我是知府,一城人的性命在我肩上,就算别人都不上堤我也要上去!何况众人都在堤上,我躲在家里算怎么回事!”也是气急了,指着二十七娘的鼻子吼了声,“你这个糊涂女人不懂道理!”接过朝云递上来的铺盖气呼呼地出去了。

二十七娘嫁给苏轼十年,天天被丈夫在手心里捧着,一句重话也没听过,现在忽然遭了迎头喝骂,吓得脸色灰黄,愣在那里动也不会动了。还是朝云跑过来哄她,先说苏轼这话都是无心的,又说堤上人多,并不危险,好说歹说,把二十七娘哄回屋里去了。

从这天起,苏轼真就在堤上的窝棚里住了下来,每天忙着修堤筑坝,一个人指挥几千人,也没功夫想家里的事,连个信儿也没送回来。

三天功夫,早先废弃的堤埂已经加高数尺,厚至两丈,大水被阻挡在城墙以外百丈之处,情势总算略有缓和。这时候,朝云打着伞提着食盒一个人走到堤上来了。

二十七娘一辈子只是受宠、享福,一点苦也没吃过,一点惊吓也没受过,忽然被丈夫发了一顿脾气,又见苏轼一走就不回来,心里又怕又委屈,只知道哭。还是朝云有心眼儿,把府里的仆人叫来,只说夫人吩咐的,让他们到堤上打听情况。知道大堤初成,水被挡在城外,急忙把好消息告诉夫人。

听说堤上安全了,二十七娘的担心放下一半,想起苏轼凶她的那些话,心里仍然不踏实。朝云心眼儿多,知道“劝人”不如“分心”,就指着屋外的雨说:“老天爷真是坏心眼,发洪水不算,还下这么大的雨。大人这几天在堤上准累坏了,只怕连一口热饭热茶都没人问……”

二十七娘正在胡思乱想,被朝云一说,才想起丈夫正在堤上吃苦受累,这一下果然“分”了心,赶紧亲自下厨炒了几个菜,烫了一壶酒,让朝云提着送到堤上来。

其实朝云心里也怕,一怕堤上危险;二怕苏轼生夫人的气故意不回家。提着食盒上了堤。只见漫天大雨,满地烂泥,万头攒动,费了好大劲才找到苏轼住的草棚子,探头往里一看,苏轼坐在一个倒扣的土筐上,四面围着十几个人正在说话,一回头看见朝云,只略一注目,仍然回头商量事情。

朝云知道苏学士没空儿理她,也不吱声,悄悄缩到一边去了。

棚子里人多事杂,苏轼忙得头都晕了,也想不起朝云来。直到诸事安排妥当,众人都散了,棚子里只剩苏轼、颜复、王适三人,每人端着一碗工地上盛来的稀粥喝,朝云才不知从何处钻出来,也不说话,笑眯眯地打开食盒,把四样菜一壶酒摆在三人面前。这三人正在商量事情,都没留意,转眼功夫把菜肴吃个精光,一壶酒一人喝了两杯,也尽了。

这时堤上的人吃过饭又做起工来,进来找苏轼的人也多了,朝云仍然一声不响,悄悄地收拾东西。到这时苏轼才想起嘱咐她一句:“堤上杂乱,又下大雨,路不好走,这里吃喝都有,以后不必送吃的来了。”朝云答应一声,收起东西静悄悄地去了。

朝云这丫头极有心计,见堤上是这么一番景象,立刻想到这种时候摆上几样精致酒菜让苏轼一人当众享用实在不好看。回来就和夫人商量:“堤上人多事杂,大人忙碌异常,夫人每天为大人准备饭菜,大人必不肯独享,夫人的心意就白费了。不如告诉厨房取几斗米熬成热粥,用大锅炒几样简单的菜,一起送到堤上去,众人都吃,大人自然也一起吃,又养胃又暖身,丝毫也不显眼,大人也高兴,别人也称赞,这样多好。”

二十七娘是个没主意的人,凡是信任的人出个主意,都觉得有理,就按着朝云的意思叫厨房里熬了几釜稠粥,满满装了两只木桶,又炒了一大锅菜,推两辆小车都送到堤上来,就在棚子外头摆开,也不问官吏民夫,见人来吃就盛一碗粥,加一勺菜。众人知道这是知府夫人亲手熬的粥,一个个感激不已。朝云趁势也盛了饭菜端到苏轼面前。

苏轼见了稠粥粗菜果然喜欢,端着碗走出来和众人一起吃饭。这些人见了知府都上前道谢,苏太守脸上有光彩,心里更高兴了,特意嘱咐朝云:“准备这些饭菜太辛苦了,你们多担待些,别让夫人操劳。”朝云赶紧答应,回来把苏轼的问候添油加醋对夫人说了。

二十七娘胆子小,人又娇气,前头被丈夫吼了几句,又委屈又害怕,心里总不安宁,现在听朝云说丈夫对她如何夸奖慰问,这才转忧为喜。第二天准备了饭菜亲自送到堤上。苏轼见夫人亲来慰问更高兴了,问长问短,嘱咐了好些话儿,只是堤防重要,实在不能回家。二十七娘看了堤上的情况,知道事情要紧,也就什么都不说了。

夫妻间一点小小的争执,至此化为乌有。

徐州城外,苏太守领着百姓、禁军五六千人甩开膀子拼命苦干,眼瞅着两道护城的长堤日日加高,厚度已增到两丈二尺,高近两丈。哪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澶州方面的洪水源源不绝,加之徐州一带大雨停三天,下五天,始终不断,城外的洪水日日增长,到九月一号,城外水深已有一丈五尺。而大堤筑得越高,需要土方越多,工程也就越慢。到九月三十号,护墙堤筑到三丈了,城外的水也已涨到两丈七尺五寸,离堤顶只有半人高了。十月初一,几千人拼了一天的命,大堤又往上涨了一尺,到黄昏,苏轼命人测水,却已涨到两丈八尺九寸!

到这时堤上所有人都看出来了,大水涨得比筑堤更快……

这天晚上,颜复、王适、王蘧、雷胜都挤在苏轼住的草棚子里,个个面色灰白低头不语。半天,还是王蘧先开了口:“徐州城墙只有三丈,如今大堤已经筑得比城墙还高,可洪水天天上涨,照现在估算,十日后就可能漫过堤防。城墙虽然坚固,却已没有挡水之力,护堤一溃大水就要漫城!咱们还是早做打算吧。”

听兄长这样说,王适也说:“咱们也算尽了办,该劝百姓出城了。”

听了王适这话,众人一起看着苏太守,等他拿主意。

好半天,苏轼抬起头缓缓说道:“无论如何再把堤防死守五天,五天后水仍不退,就让百姓们出城避水,官吏和禁军留下,只要堤防不倒,咱们就不能走!”

——当年王安石曾经笑话苏轼,说以他的本事最多能做个府判官,这话错了!其实以苏学士的本事能做一个非常出色的知府。

现在苏太守下的这个决心是让人敬佩的,做出的决定也颇理智。雷胜第一个高声道:“只要太尊有心守城,我等与大人同生死,共进退!”颜复也说:“大人说得对,当官的就该死在百姓前头,活在百姓后头。”

几个当官的达成共识,徐州城最后的命运就算定下了。

面对无法抗拒的天灾,徐州城里的军民百姓渐已无能为力。连一心坚持到底的苏知府也终于不得不面对现实,准备五日后把百姓们疏散出城。但在五天内官员们仍然严守秘密,所有人照旧上堤加筑添土,拼着命与洪水对抗。

两天之内,城墙外的护堤又加高了一尺五寸,可城下的水头却涨高了约两尺,明白人看了水势都知道险情越来越近,只是和苏太守甘苦与共这些日子,对这位新到任的知府已经十分信任,只要苏轼还在城上,这些人明知危险也不肯逃命。也有些糊涂百姓看不透危险,仍然赤膊流汗拼命筑堤,只求保住家园财产。见这些人在这里拼命,苏轼心里觉得对不住百姓,也和他们一样日夜拼命,不肯下堤。

就在第三天清晨,天色微明,苏轼正在窝棚里小憩,忽然听得“扑腾”一声响,把苏轼吓得直跳起来,原来是雷胜飞跑进来,急着推门,用力太大,把草编的门扇子撞倒在地。苏轼正在惊讶,雷胜已经冲到面前,结结巴巴地叫着:“太尊,水退了!水退了!”不等苏轼明白过来,拉着他的手就往外跑。两人一直来到大堤跟前,低头往下一看,只见脚下的土堤上留下一道黄乎乎的水印子,大概能有一巴掌宽。

苏轼好半天才明白过来:“水下去了!这下去了有半尺……”

这时颜复、王蘧也赶了过来,嘴里叫着:“太尊,水开始退了!看来上游决口渐渐堵住,来水已经少于泻洪,徐州有救了!”

苏轼原本是个最沉不住气的人,可现在做了知府,面对的又是这样的危局,磨练了七十多天,人比以前沉稳多了:“单凭半尺深的水还不敢说‘没事’。但水势不涨反退,必是上游来水减少。咱们正该趁这机会尽力筑堤,一刻也不要松懈。”

颜判官问:“是否发出告示以安百姓之心?”

苏轼想了想,缓缓摇头:“如今刚见起色,立刻张贴告示,万一又有反复,人心反而易乱,再等两天,情况明朗再说。”

这一天,大堤上的官员、禁军、民夫都有了主心骨儿,所有人一边拼命抬土筑堤,一边时刻观察着水位变化。到天黑前水又退了半尺多,而堤坝加高了一尺,此消彼长,看起来十分显眼。

到此时,堤上所有人都知道洪水渐消,城市家园都有救了,忍不住欢呼起来。几千人齐声叫喊,声传数里。城中百姓也得了消息,成千上万的人涌出家门,聚在街头对天叩拜,祈求洪水速退。

这一次老天爷终于听见了百姓的呼声,徐州城下的水开始一天一尺地往下消减,十天功夫已退去一丈有余,在城上拼命八十日的人们总算可以歇口气了。

熙宁十年十月十三日,苏轼终于接到消息,澶州决口之处的黄水已大半回归故道,剩下的一点水不能再对徐州构成威胁了。

就在这天夜里,城下的大水一夜之间退去了一丈。第二天,听到消息的徐州百姓倾巢而出,男女老幼几万人都挤在大堤上,眼瞅着堤岸下的洪水像扎漏了的猪尿脬,一寸寸、一尺尺地往下跌落。到黄昏,堤下已经露出一片平地,一大群年轻人连滚带爬冲下堤坝,就在刚露出来的烂泥里乱跑乱滚,又叫又跳,大堤上,无数人一起跪倒在地,焚香叩拜感谢上苍,痛哭的、笑闹的、念佛的乱成了一锅粥。

就在一片欢天喜地的混乱中,蓬头垢面满身污泥的苏太守扛着从家里拿来的铺盖卷儿摇摇晃晃回到知府衙门。二十七娘和朝云赶紧跑出来接他,倒热茶给他喝,烧水给他洗脸洗脚,又去熬粥炒菜烫酒。苏学士却等不到饭熟,只喝了两口水,连衣服都没脱,往**倒,片刻功夫已经鼾声如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