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外放徐州知府,对他而言是个美差。至于一直得不到正经官职的苏辙则借了张方平的光儿,被保举为应天府判官,也算有了着落。于是兄弟二人离开范镇府第各自上任去了。
不久,张方平也回南京留守任上去了。
到这时范镇才从洛阳探望司马光归来,而司马光对朝局依然吃不透,当然拒绝在此时复出,范镇等于空手而回。
一转眼功夫苏家兄弟、张方平都走了,司马光也没进京,范镇这个老头儿回到府里仍然像以前一样闲居无事,喝酒写诗而已。哪知这几个人的一聚一散早就引起朝廷新贵的注意。
早在王安石执政的时候,“三司系”就把司马光、范镇、苏轼视为一党。如今宰相吴充上奏请求起用旧臣,苏轼、苏辙两兄弟立刻一起进京,无巧不巧,偏就住在范镇的园子里;而苏家兄弟住到范镇家后不久,范镇就动身到洛阳去见了司马光,司马光虽然不肯出山,却留范镇在洛阳住了好些日子;苏轼上那道《谏用兵书》的札子,人人都知道他曾与张方平商量过……在蔡确、张璪、李定以及宰相王珪看来,这一系列事件真是太有意思、太值得琢磨了。
其实苏轼、苏辙跟宰相吴充根本不熟,回京之后也没拜见过这位宰相。范镇早就赋闲在家,司马光远在洛阳,对朝廷的事都使不上力。张方平和范镇这两个老头子则连面儿也没见。可若说吴充、司马光、范镇、张方平、苏家两兄弟之间其实风马牛不相及,谁信?
恰在此时,宰相吴充又一次上奏皇帝,请求起用司马光、吕公著、陈襄、孙觉、苏轼、苏辙等人。这一次吴充真是费了心思,所上的札子提到名姓的旧臣多达三十余人!
看了吴充的札子,神宗皇帝既不说是也不说否。恰在此时,中书省刑房忽然翻出一件莫名其妙的旧案子来。
多年前,相州府曾经发生过一桩杀人案。
在一个村里有三名流氓无赖,整天偷抢拐骗无所不为,村民厌恶至极,合力把他们赶走。这三个强盗怀恨在心,夜里回村殴打早前指责他们的一个老婆子,这老妇的邻居听见呼救进来阻止,几个强盗乱刀将这邻居砍死!后来三个强盗都被官府逮捕,其中一名强盗率先招供,把同伙罪行合盘托出,但因为案情严重,罪行恶劣,当时的相州通判仍以杀人罪把这三个强盗全部判处死刑,到秋后斩首示众了。
这个案子本已过去多年,现在忽然又被中书省刑房翻了出来,依据是:案犯中的胁从者主动招供,可以减罪一等。三个强盗中率先招供的人是个“胁从”,本该免死。当时的相州通判办案不依法理,刑部复核也未发现,结果一个“罪不至死”的强盗送了命。
大宋朝廷是文治天下,朝廷官吏们对于用刑施法极其重视,在细节上往往穷究细问,不肯轻率落案,这在中国的历朝历代绝无仅有,应该说是极了不起的事。可这个“相州旧案”此时被翻出来实在意味深长,尤其惊动了一个人:殿中丞陈安民。
这个陈安民就是当年把三个杀人强盗同时判了死罪的那位相州通判。
相州旧案已经过去多年,当年的相州通判陈安民如今已经升任殿中丞了。忽然听说相州旧案引发纠纷,陈安民心里很是不安。
原来陈安民的身份很特殊,他姐姐是侍中文彦博的夫人,所以陈安民是文彦博的小舅子。而陈安民的姐姐与文彦博生了一个儿子,名叫文及甫,目前正担任大理寺评事。这位文及甫的夫人正好就是当朝宰相吴充的女儿。
文彦博早年公开反对王安石,屡次与“三司系”作对,是打垮王安石的主要推手之一。如今吴充又不停地在皇帝面前吹风儿,希望招回司马光、吕公著、苏轼等一群旧臣,更是得罪了在朝廷里掌权的一批“三司系”旧人。现在相州的旧案子忽然被人翻出来,巧而又巧,涉案其中的陈安民一个人牵扯着吴充、文彦博两个老臣。这是怎么回事呀?
陈安民在朝廷混了多年,也不糊涂,知道这个案子忽然被人翻出来,内中一定有毛病,担心此案重审,掌握着御史台的“三司系”人马很可能借机收拾他,兼咬文彦博和吴充,事情一旦闹大后果不堪设想。急忙凑了一笔钱,托一个名叫高在的司农寺胥吏去找文及甫,让这个外甥替自己疏通。
自从“制置三司条例司”取消以后,司农寺就取代三司条例司成了专门发布“新法”政令的衙门,权力大增。同时,当年在“制置三司条例司”名下的人马大半被提入司农寺,它也成了整个“三司系”的大本营。
现在陈安民托司农寺的胥吏帮忙,真正是所托非人,高在不但没帮陈安民办事,倒和几个同事把这些钱私分了,结果“相州旧案”弄了个欲盖弥彰,反而惊动了整个朝廷。“三司系”的人立刻闹了起来,指控陈安民贿赂收买大理寺官员,于是陈安民、文及甫都下了大狱。
很快,这个莫名其妙的案子报到了神宗皇帝面前。听说宰相吴充的女婿受贿,神宗皇帝皱起了眉头。还不等皇帝把事情想透,知谏院蔡确已经入宫见驾来了。
早年神宗皇帝下了“弃车”的决心,准备搞掉王安石,就安排了几个人代替王安石的位置。其中就想用蔡确执掌台谏。如今蔡确已经升任知谏院。
这次蔡确进宫是有备而来,当殿奏道:“臣听说殿中丞陈安民早年办案不谨,草菅人命,为了洗脱罪名,竟用巨额金钱收买大理寺官员,如今陈安民和大理寺评事文及甫已经下狱,臣以为案情重大,开封府不能审办,大理寺又牵涉其中,应该避嫌,想请陛下将此案交给御史台严审。”
当这个案子闹起来的时候神宗已经有了些想法儿,却还没拿定主意。现在蔡确请求把这个鸡毛蒜皮的小案交给御史台审问,聪明过人的神宗皇帝顿时明白了七分,却装糊涂,只问:“这个案子值得御史台查问吗?”
蔡确忙说:“此案关乎人命,而且疑问甚多,牵连颇广,若不问明,难免物议。”
“疑问甚多,牵连颇广”,这话听来没什么特殊。可今天蔡确在皇帝面前说的却是一句“暗语”,意思极深。神宗聪明得很,立刻点头道:“既然如此,此案交你去办吧。”
蔡确忙说:“此案甚大,只由臣一人查办也不妥,还应有人共审。”
蔡确说“此案甚大”,不是指案件本身很大,而是向皇帝暗示,这个案子将来极有可能“办成大案”。如此说来果然应该有重臣共审才好。于是神宗下旨:“此案由卿主审,命御史中丞邓润甫会审。”
从皇帝这里请了旨,蔡确立刻接手案件。经过一番严厉审问,殿中丞陈安民交待出了一个惊人的内幕:他在递进贿赂之前,已经托外甥文及甫去求过宰相吴充,吴充也亲口答应,愿意替陈安民“想想办法”。
有了这个口供,蔡确乐得跳了起来,立刻就要和御史中丞邓润甫一起上奏弹劾宰相。哪知邓润甫却有自己的想法,不肯附议,甚而怀疑蔡确问案的时候动用酷刑,有“逼供”之嫌。蔡确立刻急了眼,在皇帝面前吵闹起来,说邓润甫冤枉了他。
蔡确到底有没有“逼供”?这事好办。皇帝马上命人到牢里验伤,结果被审诸人身上都没有明显的刑伤,神宗闻报大怒,认为邓润甫诬陷蔡确!立刻把御史中丞邓润甫贬为抚州知府,知谏院蔡确当即升任御史中丞兼判司农寺,整个案子全部交给蔡确去审。
案子还没审罢,蔡确已经升了官,志得意满,更加给皇帝卖命!扔下陈安民,集中力量专审文及甫,没费多少功夫又审出一个更有力的口供:文及甫亲口承认,曾替自己的舅舅陈安民向岳父吴充说情,吴充也答应帮忙。
有了陈安民、文及甫两份口供,宰相吴充“徇私”一事就算落实了。
然而惊天动地的“相州旧案”还未完结,文及甫被严审之下竟又当堂招供:他在向岳父吴充说情的同时也拜托了自己的妻兄吴安持,吴安持更是直接答应帮陈安民请托熟人,疏通关系!
——吴安持是宰相吴充的儿子。而吴安持的夫人是前任宰相王安石的女儿……
至此,一个“相州旧案”竟同时牵涉到仁宗朝宰相文彦博、变法宰相王安石、现任宰相吴充三位大人物头上!
到这时候宰相吴充“替人脱罪”的罪名已经洗不清了!只得上奏请求辞职,然后闭门谢客等候处分。想不到几天后神宗皇帝下诏:吴充不予追究,仍回中书视事。吴安持降职一级,仍在朝堂叙用。
神宗皇帝突然搁置了“相州旧案”,原因倒也明白:文彦博早年在朝堂上公开抵牾“三司系”,是“旧臣系”的主心骨;王安石虽然卸任宰相一职,毕竟他还是“三司系”的首脑;吴充因与王安石有亲,和“三司系”还说得上话,而吴充又想劝皇帝把旧臣们请回朝廷,旧臣对吴充颇有感情,可以说这位现任宰相是朝廷两党之间一条重要的纽带。若因为一个鸡毛蒜皮的“相州旧案”使文彦博、王安石、吴充都受牵连,岂不是把“三司系”、“旧臣系”以及立于两者之间的“中间派”全给打了?
这动静未免太大了。
御史台狠打吴充,因为这个老东西不知轻重,一股劲儿非要举荐旧臣,把“三司系”的人惹急了眼。神宗皇帝暗中支持御史台,是因为他感觉到以司马光、范镇、苏轼、苏辙为首的这帮旧臣勾结太紧,太不老实。然而神宗皇帝也不愿意把事做绝,要给各方都留余地,所以没有处分吴充,这场因为一个小小旧案引发的天大疑案至此无声无息地结案了。
知道这个结果,地方上那些被皇帝贬逐的旧臣们都松了一口气,觉得皇帝毕竟还是圣明的,对老臣子还是体恤照顾的。吴充更是感激涕零,真不知怎么报答皇帝的恩情才好。
至于审办此案的蔡确,虽然对皇帝的裁决不太满意,可他先前已经得了好处,升了御史中丞,后面案子审得干净利落,又立了功,知道皇帝不会亏待他,也就不吭声了。
到这时,一件莫名其妙的“相州旧案”尘埃落定。一度想推着神宗往前走的老臣吴充经此一案大受刺激,耳也聋了眼也花了,脑子也不好使了,再不敢说话了。而被神宗皇帝亲手提拔起来的蔡确则从御史中丞升为参知政事,几年后,干脆做了宰相。
就在这一场场精妙绝伦的算计中,神宗皇帝又一次错失了修补朝局的机会。从此以后,大宋朝廷在治国的道路上越走越偏,离正道越来越远了。
当年扁鹊见蔡桓公,言道:“病在腠理,不治益深!”二见桓公,又言:“病在肌肤,不治益深!”三见桓公,转身就跑!对人言道:“病入脏腑,无能为力。”五日后桓公即死。
神宗皇帝借“变法”扫**朝廷,要以一人独裁取代“君臣共治”,已经让大宋王朝患了重病。臣子们也曾劝说神宗皇帝:“今病虽已深,犹未到膏肓,失今不治,遂为痼疾矣。”可惜英明神武的宋神宗却是这么执拗,一次次讳疾忌医,非要做一个“蔡桓公”……
一些东西,已经永远改变了;大宋朝廷,已经很难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