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自相残杀(1 / 1)

一 冯京举荐旧臣

自从王安石罢相以后,大宋朝廷忽然陷入了奇怪的停滞状态,继续推动变法无从发力,招回旧臣重整朝纲又阻力重重,所有大臣只能坐在各自的官位上发愣,眼前、身后都是一片混沌,不知出路在何处。群臣中只有一个人昼夜忙碌,快活得好像一条啃足了骨头的狗,这人就是新任参知政事吕惠卿。

以王安石、曾布、吕嘉问为首的那个老“三司系”被吕惠卿拆了台脚,垮掉了。可“三司”旧人还在朝廷,这些人如今都做了吕惠卿的走卒。

自从被皇帝提拔进了政事堂,吕惠卿推出《手实法》,借机联络三司使章惇,又搭上了御史中丞邓绾和御史知杂事张璪,只几个月时间就把一盘散沙的“三司系”重新归拢起来。这些新贵都是原“三司系”的二流人物,如今王安石、曾布、吕嘉问这些“三司”首脑下去了,这帮二流人物正好顶上来,而吕惠卿的资历恰好在这些人之上,于是当仁不让,成了新“三司系”的实际首脑。等大臣们注意到这些情况的时候,刚刚上位的吕惠卿已经长出了羽翼,压过宰相韩绛,成了政事堂里真正的主政之人。

这天罢了早朝,神宗皇帝把参知政事吕惠卿叫到御内东门小殿,叹着气说:“今年不知是什么年景,总出怪事。”说着拿出一个带着封套的文书交给吕惠卿。

皇帝嘴里说出“怪事”二字,必有大事发生。吕惠卿忙接过札子来看,又是一张画儿,共有五个人物,都戴高冠穿莽袍,下面有小字分别注明魏征、宋璟、姚崇、李林甫、卢杞。

这张画上五个人物都是唐朝著名大臣。其中魏征是太宗朝的直谏名臣,这不用说;姚崇和太子李显、宰相张柬之发动政变,推翻女皇武则天,辅佐中宗、睿宗两位皇帝,称为“救时宰相”;宋璟辅佐唐玄宗把大唐帝国推向“开元盛世”,这三位都是著名的贤臣。李林甫是玄宗一朝的奸相,大权独揽,迫害忠良,阻塞言路,使得大唐盛世急速衰落;卢杞是唐德宗时的宰相,奸诈凶狠,横征暴敛,弄得天怒人怨,引发泾原兵变,京师长安失守,德宗被叛军围困几乎丧命。这两个皆为误国害民的奸贼。

再细看,图上大笔写着《正直君子邪曲小人图》,下面又有小字:臣郑侠恭绘。

见了“郑侠”二字吕惠卿已知不妙,放下图画,又从封套里摸出一道札子,读后脸色铁青,冷汗直流。

原来郑侠这道奏章引前朝故事,把吕惠卿比做李林甫、卢杞之类的奸贼,请求皇帝罢免吕惠卿。札子最后竟说:“安石为惠卿所误至此,今复相扳援以遂前非,不复为宗社计。昔唐天宝之乱,国忠已诛,贵妃未戮,人以为贼本尚在。今日之事,何以异此。”真是对吕惠卿恨之入骨,不诛不快!

说实话,吕惠卿并不怕郑侠这个小小的门官儿,只是弄不清皇帝把这札子给他看的意思所在。一时竟不敢说话。

神宗皇帝虽然重用吕惠卿,可这位英明的皇帝知道吕某人是什么货色,虽然用他,心里却不敬重他。今天皇帝用得是韩非子“驭臣七术”中的疑诏诡使,就是要敲山震虎,让吕惠卿知道自己的斤两,别整天拃着翅膀儿在政事堂上张狂。见吕惠卿脸上变颜变色,神宗皇帝冷笑道:“一个小小的门吏竟敢妄议时局,诽谤朝政!早前递进‘流民图’,朕只当他狂悖愚蠢,没治他的罪,哪知此人又搞出这么一张图来,难道欺朕厚道,治不得他?”

听了这话,吕惠卿已经吓飞了的魂儿才又重新附体。忙向上奏道:“郑侠只是个城门小吏,捏造‘谋大案’擅发马递已是欺君之罪!陛下心存仁德,不与郑侠计较,想不到此人变本加厉,又上这样的札子,陛下有天日之明,尧舜之表,天下皆知,郑侠却在陛下面前说什么唐明皇、杨国忠,不知此人是何居心!”吼到这里有些气短,喘了两口气才又接着说,“早前王安石在朝中推行变法,实心为国,公正无私,虽然新法难免有不尽人意之处,然而其心还是好的,如今陛下暂停新法,更是顺应民心,只为百姓着想,郑侠在札子里责备王安石已经过激,而新法已停,他却不顾事实,攻讦依旧,这不是发疯了吗?”

吕惠卿在皇帝面前喊叫,颇有些失态。因为郑侠一张“流民图”打倒了王安石,如今他又画“正直君子邪曲小人图”来打吕惠卿,吕惠卿刚刚主政,屁股还没坐稳,面对如此凌厉的攻击也真是吓坏了。

其实吕惠卿的顾虑是多余的,至少现在神宗皇帝还不打算抛弃他。现在皇帝拿这些东西给吕惠卿看,真正的意图是要借“三司系”的力量收拾郑侠。

说起郑侠,这个人的勇猛令人惊叹,可他做事也太鲁莽,冲劲十足,却不够冷静。他上“流民图”弹劾王安石恰逢其时,所以一击即中,但以同样的办法弹劾吕惠卿却操之过急。

这些年朝政诸多变局,真正的幕后推手乃是神宗皇帝!王安石做宰相是给皇帝当枪使;吕惠卿做宰相,也是给皇帝当枪使。何况吕惠卿执政才短短数月,作恶程度还远不到卢杞、李林甫的地步。这张“正直君子邪曲小人图”不能切中朝政的要害,随同图画一起递进的札子言词又过激,不但打不倒吕惠卿,反而把郑侠自己绊了个跟头。

神宗皇帝高高在上洞察一切,整个朝廷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在皇帝眼里,郑侠这样的莽汉就好像一枝箭,有必要的时候就把它射出去,但把敌人射倒了,也没必要再把用过的箭拾回来。现在神宗觉得郑侠已经毫无用处,该让这个惹人厌的“莽撞货”滚蛋了。

见吕惠卿吓成这样,神宗皇帝肚里暗笑,嘴上却说:“郑侠狂悖朕也知道!此人之言朕都不听。”一摆手,宦官忙上前把郑侠的札子和“君子小人图”都收起来。吕惠卿如遇大赦,再三谢恩,退了下去。

两天后,御史中丞邓绾秉承参知政事吕惠卿之意递进札子,指责郑侠擅发马递,出言狂悖,请求从重治罪。于是郑侠被革去门吏之职,发往汀州编管。

到这时,勇猛的郑侠已经成了名动天下的义士,朝廷中的正直臣子都佩服此人的勇气,但也都知道郑侠莽撞胡来,闯的祸大,没一个人出来帮他说话。

郑侠上奏之时本就孤身一人,遭了迫害也不盼着有人出来帮他。以此人的勇气,对“发配汀州”并不在乎,对皇帝也没有怨言,背个小包袱就到汀州服刑去了。

王安石罢了,曾布、吕嘉问贬了,把朝廷搅了个底朝天的郑侠也赶走了,对神宗而言朝廷中的乱事告一段落。此时只剩下一件小小的麻烦事:那场把百姓们逼上绝路的旱灾还没结束,很多州府情况仍在恶化,流民仍然数以百万计,官府的赈济杯水车薪。

这天,参知政事冯京到延和殿向神宗奏事,议罢政事,冯京却没有立刻退出,赔着笑向上奏道:“今年天下大旱,陛下有诏:‘避正殿,减膳食,为百姓祈雨。’自三月降诏至今已有几个月了,臣担心陛下的身体,想请陛下御正殿,复膳食,以保重龙体为要。”

皇帝所谓“减衣减膳”并不是吃不饱穿不暖,只不过用之时少摆几道菜肴,宫里少置办几套礼服罢了。这“避殿减膳”本是做样子给天下人看的。现在冯京忽然用这些话来劝皇帝,看似关心皇帝的身体,其实话里别有深意。神宗当然听出来了,故意皱起眉头说:“自去年七月天旱无雨,朕避殿减膳是个自责之意,但至今并未降雨,可知天意不祥,你让朕御正殿,复膳食,这如何使得?”

神宗明明是在装糊涂。

冯京在仁宗、英宗两朝都受到器重,至神宗朝,冯京先后担任翰林学士、御史中丞、枢密副使,直至升任参知政事,是神宗用来牵制王安石的重要棋子。自从王安石罢相之后,虽然皇帝仍然用韩绛、吕惠卿主政,但韩绛是个“没嘴儿的葫芦”,吕惠卿资历浅薄,心术又坏,难以服众。“三司系”已经今不如昔,被王安石罢逐出京的大臣们看到了一丝希望,都等着神宗皇帝重新起用旧臣,振作朝纲。冯京也觉得该出来替被贬的能臣说一句话了。

现在皇帝装糊涂,其实给了冯京一个说话的机会,冯京忙说:“陛下说得对。如今旱情严重,百姓流离失所,天变至此,陛下虽然避殿减膳,仍不能感动上天,臣以为陛下应该做些更实际的事,或能得天人感应之效。”

冯京把话说到这里,神宗已经猜出他要说什么了,却故意问:“你这话是何意?”

冯京笑道:“外间风传王安石为宰相时贬逐忠臣,蔽塞言路,今陛下若能重用旧臣,打开言路,天意必有显应。臣以为陛下可以招回吕公著、司马光、苏轼、苏辙等人,置于左右以辅圣德。”

神宗刚做皇帝的时候选中了四个心腹重臣,分别是王安石、司马光、吕公著和韩维。后来司马光、吕公著、韩维先后外放,神宗心里还记着他们。而苏轼早在几年前就担上了一个“反对派首脑智囊”的虚名儿,神宗特意把他派到杭州做通判,让苏轼过逍遥快活的日子,就是为了笼络他。苏辙是苏轼的弟弟,年轻一辈中极有能力,神宗也器重此人。现在冯京向皇帝举荐这几个人,神宗心里一动,随即想到:王安石刚罢,韩绛、吕惠卿还没站稳,若立刻招回司马光这些人,岂不等于在朝廷上摆了擂台让“三司”和“旧臣”打吗?

见皇帝脸色犹疑,冯京暗暗担心。

冯京也知道王安石虽倒,“三司系”还在,“三司”旗下的韩绛、吕惠卿、蔡确、邓绾、章惇、张璪、李定等人都掌着实权,这时候劝皇帝招回旧臣并不容易。但冯京在朝廷这些年人单势孤,一直被王安石和“三司系”团团围困,一件事也办不成,实在想借眼前的机会把贬到各地的老朋友找回一两个来,互相扶持,才有实力和这帮新贵搏斗。见皇帝犹豫就笑着说:“司马光外放为西京留台以后闭门著书,至今已有著述多部,数十万言,臣以为司马光才学过人,尤其通史,所著必有可观,陛下何不命司马光献上著作,闲时一观也好。”

冯京很聪明,知道神宗最器重的旧臣是司马光。而司马光自从离朝以后闭门著书,于变法诸事向来不置一词,这么一来别人就挑不出他的毛病,所谓“刺无可刺”,这是司马光的韬晦术。现在冯京把别人放下,单推司马光,若皇帝能起用司马光,后面很多事就好办了。

冯京的主意实在令神宗心动。可神宗算计颇深,知道“牵一发动全局”的道理,并不立刻答应,只说:“让朕想想吧。”

冯京在皇帝面前举荐司马光复出,当天晚上御史中丞邓绾就知道了消息,急忙赶到吕惠卿府上,刚坐下,恰好吕惠卿的弟弟馆阁校勘吕升卿也来了,见兄长和御史中丞谈正事,只行了个礼,就在边上坐了。

在吕升卿面前邓绾也不避讳,急火火地对吕惠卿说:“我听说冯京在陛下面前举荐司马光、吕公著、苏轼,又说要让司马光‘献书’,陛下不置可否。我看司马光一旦献书,陛下定会起用此人,司马君实老谋深算,在旧臣中威望极重,要是让这个人挤进朝廷,就等于黄河大堤扒开一个口子!到时候旧臣蜂拥而起,‘大水’一淹,咱们这些人还有活路吗?”

听了这话吕惠卿也吃一惊:“司马光要是回来事情就糟了!”想了半天却没主意,“司马光这老东西滑得很,在洛阳躲了几年,从不参与朝政,咱们想参他也无处下嘴……”

在洛阳闭门著书,对政事一言不发,没有任何把柄给人抓,这是司马光的高明之处。邓绾也因此一筹莫展,只是低着头发愣。好半天,还是吕惠卿想出了点子:“司马光身上没处抓挠,咱们可以想办法把冯京打垮!这老东西垮了,司马光就回不了京师了。”

吕惠卿果然厉害,邓绾眼前一亮,忙问:“大人想怎么收拾冯京?”

吕惠卿冷笑一声:“这事好办,咱们不是刚收拾了一个郑侠吗?若能找出证据,说郑侠闹事都是冯京在背后掇弄,事情就好办了。”说完这话,抬眼看着邓绾。邓绾立刻会意:“这事我去办。”随即起身先辞。

邓绾和吕惠卿说话的时候吕升卿坐在边上一直没吭声,直到邓绾走了,吕升卿才凑上前来,捧出一个黑漆木匣子笑道:“两浙路秀州府有个华亭县,新上任的县令叫张若济,嫌县令官儿小,想往上巴结,愿意把价值五千贯的田产献给兄长,现在地契都送来了,兄长看看这事怎么办?”

自从实实在在掌了权,感觉真是与从前不同,时时有人巴结,到今天吕惠卿还不太习惯:“一个芝麻绿豆的小官儿一出手就送来五千贯,看来秀州地方真是富得流油!”

吕升卿忙说:“两浙路是天下粮仓,一个秀州府算什么?苏、湖、杭、越四府才真是满地黄金呢!有机会兄长放我去两浙路当一回转运使,不用多,三年就够了。”

吕升卿是个不成器的货色,吕惠卿对自己这个弟弟也有三分看不起:“你就知道眼皮底下这点儿好处!我在陛下面前说了半天好话,让你做个侍讲官,听说你给陛下讲史的时候随便问几个典故都答不上来,有这事没有?”

在兄长面前吕升卿也不怕丢人:“陛下博览群书,点一知百,你也知道我,这上头有限……”

吕惠卿让弟弟在皇帝身边做侍讲官,是希望走这条文学侍从的捷径以后好往上升。哪知吕升卿草包一个,根本当不了这个差事,吕惠卿只得摆摆手让弟弟出去,这才拿起桌上的小匣,取出地契一张张看过,点点头,收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