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苏轼把自己已经减半的俸禄又捐出一半,又在富绅、寺院之间奔走,四处求告,急着筹一笔钱救那些弃婴性命的时候,熙宁九年初,密州府忽然发生了一件杀人大案,而且这个案件的由来着实蹊跷。
这天苏知府正在衙门里办事,忽听外面有人击鼓,片刻功夫,余主簿跑上堂来变颜变色地说:“太尊,外头来了一帮乡民,抬着两具尸首,说什么‘官兵诬良为盗,杀害百姓’!我看事情太大不敢做主……”
听说出了人命大案,而且事涉官军,苏轼也吃一惊,忙说:“让其他人在堂下等着,只叫为首的上堂来,尸首先放到后头空屋里,别让人动。”
片刻功夫,一个保长带着两个中年人走上堂来对苏轼行礼。苏轼忙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那保长满脸涨得通红,看起来十分激动,先给苏轼叩了头才说:“我等是密州治下常山一带的百姓,平时遵纪守法,从没做过坏事。最近风传有一群大盗在青州犯了杀人巨案,全都进入密州逃到常山,我等听说之后惊慌不安,也曾到大人这里来报告过。”
青州巨盗逃进密州,蹿入常山啸聚,这事地方上确实报告过,当时管这事的是通判刘庭式,经与苏轼商量,从府里抽调了三十名差人皂隶到当地,命保甲组织乡兵共同捕盗,可搜山之后一无所获,后来两三个月也不见盗贼踪迹,估计这帮贼人已经逃到别处去了。现在当地人忽然又来告官,苏轼觉得奇怪:“你说的事我知道,当时未能捉获盗贼,都说逃到别处去了,难道这帮人又回来了?”
保长忙说:“贼并没有回来,只是地方上来了一哨官军……”喘了口气,半天才说,“是这样,我等奉大人命搜山之后并未获贼,本以为没事了。哪知忽然有一个三班承信郎带领五十名青州官军到我们村里,拿出文书,说是奉京东转运使之命前来捕盗。我们听说是来捉贼的,哪能不奉承?又集合人手跟着官军进山去搜,前后一个月,仍然搜不到贼。想不到这帮官兵不知为了什么,竟把几口刀剑、一批财物布帛放到本村几个富户家里,然后上门缉捕,硬说这几户人家是盗贼的眼线!乡民不服,与官兵争闹起来,这个三班承信郎好不凶狠!竟指使手下拨刀砍杀乡民,当时就砍伤了几个人!乡下人也急了,和与这帮人拼命,结果打死官军两人,余下的都逃走了。我等知道人命关天,也怕这些人从山里出来报复,特到府里告诉,请大人为草民做主!”说罢,堂上三人一起冲着苏轼叩头不止。
到这时苏轼才听明白。京东转运使派官兵到密州捕盗,可官兵捉贼不成,竟把赃栽到当地百姓头上。如此诬良为盗,或是讹诈钱财,或是以无辜之人充做盗贼冒功请赏,总之,官兵动了这样的心思就是十恶不赦!结果百姓群起反抗,倒把这帮官兵杀败了,抬来的两具尸首原来是被杀死的官差……
捕盗是一回事,可百姓杀官如同造反,消息传到京东转运使那里,必然不问青红皂白,立刻命兵马来剿捕百姓,这一闹起来,不知要抓多少人,杀多少人……
自从担任凤翔判官以来,苏轼前后当了九年地方官,经过不少事,可像今天这么大的案子还从未遇上过,一时心里也慌了,低着头想了好半天,忽然把桌案一拍厉声喝道:“京东转运使是地方官长,派官兵到常山捕盗办的是公事,既然从当地人家抄出赃物,必是你们这些刁民与盗贼有勾结!如今赃证俱在,你等还不服罪,竟敢斗杀官兵,这是造反!”随即呼叫左右,“先把这几个人枷了关进死囚牢里,外头的人也都拿下,把官差尸首找棺木成殓起来,待我禀明转运使,再定你们的死罪!”
太守一声令下,左右皂隶一拥而上,立刻把保长等三人按翻在地,这些人听知府说出这样的话来,吓得魂飞魄散,一起嚎叫喊冤。苏轼根本不听,一甩袖子退入后堂去了。
当天晚上,苏轼叫判官刘庭式陪着悄悄进了大牢,在法曹坐班的掌刑房里坐了,叫人把那个保长带来。
片刻功夫,保长被两个差人押了进来。苏轼忙叫开枷,见此人脸色铁青,虽然低着头,眼中全是凶光,知道他对自己仇恨至极,就亲手倒一碗酒递过去,和颜悦色地说:“今天在堂上委屈你了,先坐下喝一碗酒,我把实情对你说说。”
听知府大人说这话,保长倒觉得惊讶,并不接酒,也不肯坐,只看着苏轼。
苏轼缓缓说道:“官兵诬良为盗,实是大罪。但你们也只是一面之词,我不能全信。现在审案倒在其次,要紧的是你等与官兵争斗,杀死两名官差,事情一旦报上去,官兵必然来剿,那时你们有理也说不清。所以当务之急是把你说的那个三班承信郎和他带着做恶的官兵捉住,这样才能审案,案子审明,水落石出,该是谁的罪就是谁的罪,你说对不对?”
苏轼这话在理,那保长是个明白人,想了想,心里暗暗点头,这才肯坐下来。
苏轼又说:“那些官兵逃进常山,估计尚未远去,他们总要吃饭,人数又多,在山里藏不住。我现在捉了你们,只说要重判,这帮人听说以为没事了,就会从山里出来设法逃回青州。我已通报各县派人在去青州的路上阻截,一旦发现他们踪迹立刻捕捉,拿住人,就好问案了。你写一封信送回家,让乡民们多留神,若这些人从山里出来,就到府城来报告。”又把保长看了一眼,“至于你们,毕竟涉案其中,总得担些干系,坐几天牢也不算冤枉。我把你们关在一处,也不用刑具,等找到那些官兵,你可以和他们当堂对质,案子审清以后,该怎么判就怎么判,你看如何?”
到这时保长才知道自己遇上的是个真正明理、一心护民的好官,又惊又喜,急忙趴在地上给苏轼叩起头来。
后来的十几天,整个密州府外松内紧,从常山脚下直到密州往青州去的各处路口都有人暗中查访这帮官兵的下落。
不久常山一带百姓来报,有可疑的人到村里买吃食,村民悄悄追踪,发现这一伙有二十几个人,其他人不知在何处。
这些官军被百姓杀散之后不敢到密州来报官,却躲在山里,如今又化妆而出伺机潜逃,可见做贼心虚,百姓告他们“诬良为盗”必是真的。
到这时苏知府心里更有底了,就叫衙役扮成贩盐贩布的商人悄悄跟在后头,见这伙人填饱肚子就往北走,走了十几里,又出来十多个人,都凑到一处,那个领头的三班承信郎也露面了。
两天后,这些人到了李文镇,这是往青州去的大路。到这时他们大概觉得安全了,找个馆子大吃一顿,当晚就在镇上住下。
见这伙人全露头了,苏轼立刻召集密州府差役兵丁,凑了一百多人连夜赶来,四更天到了镇上,先把客栈围起来,趁着黑摸到近前,一声吆喝蜂拥而上,顿时把几十个还在睡梦中的恶贼全都按倒,捉了回来。
第二天苏轼开堂审案,保长和乡民都出来与官兵对质,罪证确凿无可抵赖,这些人都认了罪。于是苏知府一声令下,给那个出主意害人的三班承信郎和几个首恶主谋戴上刑枷关入囚牢,只等上宪审决,秋后问斩。无辜百姓各自回家,一件天大的命案至此完结。
苏知府审办的大案轰动密州,官绅百姓真没见过这么好的太尊,且又是这么有才华,一时间密州人都以有这样的太守为荣。苏轼也就抓住这个机会发出告示,请富人和寺院捐些钱来拯救弃婴。密州百姓纷纷响应,果然捐出一笔钱来,于是苏太守告谕百姓:大灾之年,凡家里生育子女的可以到官府申领口粮,每月发放六斗,以一年为期。
苏轼制订这样的规矩也有他的想法:穷人抛弃新生婴儿,一是太穷养不活,二是孩子刚生下,父亲的骨肉之情不深,以至狠心弃养。现在苏轼发给这些人口粮,让他们好歹把孩子养到一岁,那时孩子能爬会走,会叫“爸爸妈妈”了,父母与孩子也生出感情,就不忍抛弃了。
苏学士想出的只是个没办法的办法,但在如此残酷的环境下能做到这点已经很了不起,也确实救了不少孩子的命。
此时已到八月中秋,天高气爽,而苏轼掐指算来,在密州已经快满三年,几个月后不知又将被调往何处了。想想在密州这三年,困顿中有爽朗,苦涩中带甘甜,与杭州的风雅岁月相比其实别有意趣,现在快要走了,竟有些舍不得,在二堂上摆了桌酒,请刘判官、余主簿、梅户曹以及杜孝锡、晁尧民、赵杲卿几个朋友吃了顿酒。席间以密州方言俗语赋诗一首,算是留给朋友们一个念想儿:
“薄薄酒,胜茶汤,粗粗布,胜无裳,丑妻恶妾胜空房。五更待漏靴满霜,不如三伏日高睡足北窗凉。珠襦玉柙万人祖送归北邙,不如悬鹑百结独坐负朝阳。
生前富贵,死后文章,百年瞬息万世忙。夷齐盗跖俱亡羊,不如眼前一醉是非忧乐两都忘。”
苏学士这诗是写给在密州结交的这帮穷朋友的,很开阔,很超脱,很随性。可苏轼哪里知道,这诗中除了“丑妻恶妾”四字与他无缘,其余的一字一句,说的都是他自己。
这首读来趣味盎然的小诗,其实是苏学士的命运,是他的人生,预言了他的未来,也写明了他的身后事,字字不差,真是奇妙得很。
等苏学士和同僚朋友们聚会已罢,回到后宅,二十七娘早备下酒席,在“超然台”下等着他了。
一般做妻子的总要管着丈夫,不给他喝酒,不让他乱花钱,不准他在外饮宴深夜不归。二十七娘却与众不同,苏学士好酒,她就尽着他喝,醉也无妨,尽心伺候而已;苏学士要用钱,就尽着他用,家里掏空了也不怕;苏学士饮宴晚归,二十七娘没有一句怨言,只是夜夜在家等着,备下粥、茶、热水,让苏轼暖胃,解酒,洗脚,安然就寝。能做到这样,因为二十七娘心里把苏学士既视做丈夫,更当他是半个父亲,半个兄长,甚至半个“神仙”,又敬又爱又崇拜又依赖。这样一来,当然不会拘着他管着他了。
而且苏轼这个人也有趣,爱喝酒,却无量,一杯脸红,两杯话多,三杯已经有诗,这一写诗,自然把酒丢开了,所以喝酒的时候多,烂醉的时候少,并不很讨厌。花钱上头,苏学士早年被王弗夫人管教过,吃穿不讲,奢侈无用的东西不买,这些年养成了习惯,倒是二十七娘手脚比丈夫大得多,要说家里掏空了,多半是夫人闹的。
至于饮酒狎妓深夜不归,苏轼虽然有才,内心却拘谨得很,一颗心都在夫人身上,从不肯在外沾花惹草。而且海月和尚早对苏学士讲过:人生如在荆棘中,一定要学会“停下来”,这才能少受伤害。苏学士在朝政大事上管不住自己这张嘴,生活中却极能“停住”,色心不起,适可而止。结果他这一辈子被人迫害攻击了无数次,说他“结党”的、“写反诗”的都有,却从没有人在操守上批评过苏学士,可见苏子瞻真是正人君子。
男人做到苏夫子这样算是个小境界。嫁给苏学士,二十七娘除了快活满足,也实在没别的想法儿。
现在夫妻二人带着个小丫头坐在“超然台”上,一壶酒,几样朴素的馃子,明月似水,清风如琴,凡尘俗世间的种种恶浊虽然像洪水一样汹涌而来,却只在超然台下翻波滚浪,一丝“水珠儿”也溅不到台上来。此时此际,这一个土台子就是神仙宝境,与世隔绝,一尘不染。苏轼心里好不畅快。喝了半杯酒,笑道:“圣人弟子曾点有个境界,叫做:‘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咏而归。’古人以为此是超然境界,我看咱们今日之乐也不输于曾点了吧?”
二十七娘是进士之女,读过圣贤书,知道这个典故。但女人家想事情和男人不同,对于 “圣人弟子”也没多少敬意,撇了撇嘴:“曾点说什么‘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算起来就有十几个人了。十多个粗野无趣的大男人一起脱光衣服下河洗澡,大呼小叫闹哄哄得,想想都讨厌,哪有咱们这样清静?后来又是什么‘咏而归’的,十多个男人又有老又有少,乱糟糟往家走,我看他们唱得也不会是什么高雅的曲儿,想想都恶心人!要是我,就把耳朵塞起来躲他们远远的,你还说什么‘境界’呢!”
二十七娘这些话说得苏轼哈哈大笑:“言之有理!被夫人一评,曾点境界真有些不堪!我看咱们今天可算是个‘神仙境界’了。”
朝云在边上问:“平时常听人说神仙怎么好,可究竟什么是‘神仙’?大人有学问,能给讲讲吗?”
苏轼笑道:“‘神’和‘仙’说得不是一回事。神,是个祖宗牌位儿,祖宗就是神。仙是‘山人’两个字凑起来的,那些抛弃凡尘进山修行得了道的人,就是‘仙’。”
朝云点点头,又问:“大人觉得‘神’厉害还是‘仙’厉害?”
苏轼想了想:“当然是‘神’厉害,但‘仙’有趣得多。”
朝云是个极有悟性的灵透人儿,听了这话顿有所悟。想了想才说:“大人说眼前是个‘神仙境界’,依我看,咱们倒比神仙还强。”
朝云这话说得有意思,二十七娘问了句:“为什么?”
朝云笑道:“‘仙’就是个进山修行的人罢了。我想他若是一个人进山,孤独寂寞无趣,就算真得了道,也只是个傻神仙,没什么意思。若是一家子进山避世隐居,也不过是大人和夫人今日的情景。若说神仙日子过得恬静,我看咱们也不输他。”
朝云说得对,未必入山才能“得道”,那些和乐清静之家过得都是神仙日子。但朝云先说“一家子”,又说“咱们也不输他”,这些话里其实夹着她心底的一点渴求。可朝云向来自卑脆弱,以为自己只是风中柳絮,水上浮萍,天生命薄,不配长出“根”来,这一点热呼呼的心思从来不敢对人明言,话也就说得隐晦,苏轼夫妇都听不出来。
二十七娘拉着朝云的手笑道:“说得好,那些进山修行的傻子身边哪有这样秀气聪明的丫头?他们过的日子当然不能跟咱们比。”回头支使丈夫,“你这个‘神仙’还不写诗?”
二十七娘忽然有些一说,苏轼倒愣了:“神仙就要写诗吗?”
二十七娘拥着朝云的肩膀对苏学士笑道:“不写诗也行,你变个玉兔儿出来,把它放到月亮里去!”见苏轼一脸愕然,更加笑着逼他,“要么写诗,要么变兔子给我们看,两样都做不到就是个‘假神仙’,看我把你赶下台去!”
二十七娘在苏学士面前一向就是个孩子,今天又喝了几杯酒,更加娇憨热烈,言语忘形。
当此良辰美景,苏学士也真该有诗。又喝了一杯酒,沉吟片刻,取纸笔录了一首。二十七娘正要拿过来看,却被苏轼拦住,笑着说:“看了就无趣了。”随手递给朝云,“你唱给夫人听罢。”
朝云接过纸笺看了两三遍,走到月亮底下轻声咏唱起来: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苏学士这阕词,真是月宫里摘下来的一只“玉兔儿”。
听了这一曲,二十七娘又羞又喜,既赞不出又谢不得,不觉脸上发烧,浑身火热,轻咬嘴唇似笑非笑地看着丈夫。
见夫人面似朝霞,眼如春水,苏学士胸中也自动情,说了声:“夜深了,咱们也歇了吧。”挽着夫人的手下了超然台。
苏轼夫妇去了,只剩朝云收拾碗盏。回头看去,卧房中已燃起红烛,窗棂间映出两个淡淡的影子,交颈倾头缠绵不已,俄而烛火熄去,人声杳然。一低头,刚才的词笺还摆在桌上,拿起读了一遍,放下手中碗筷,对着黑寂寂的院落发起愣来。
苏轼夫妇在超然台上饮酒作乐,朝云虽然跟着,其实并没“上来”;苏轼夫妇休息去了,可怜的小丫头却给扔在冷冰冰的土台子上,没有路让她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