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吕惠卿罗织冤狱(1 / 1)

在吕惠卿面前问来主意后,邓绾立刻把御史知杂事张璪找来,两人商量了一夜,最后决定,由张璪出面直接弹劾冯京。同时这两人又选定了另一个靶子:秘阁校理王安国。

王安国是状元出身,和他那位“拗相公”哥哥王安石一样刚直不阿,公而忘私。早年王安石主持变法,王安国坚决反对,不惜与兄长绝交。王安石罢相后,王安国又认定吕惠卿是祸国败类,对吕惠卿的厌恶不假辞色。这样的正直人物在党争中往往首当其冲。

至于王安国的哥哥是谁?此人早年担任什么职位,跟吕惠卿、邓绾、张璪有什么交情?这些人早就不记得了。

依照约定,第二天御史中丞邓绾和御史知杂事张璪就来见皇帝,张璪第一个奏道:“近日臣得知一件怪事,特来报知陛下。”

神宗忙问:“何事?”

“臣听说郑侠发往汀州编管,出京以前曾对人说:‘禁中有人披甲登殿诟骂奸邪。’臣知道此事非常惊讶!陛下想想,郑侠绘‘流民图’,因为他在外头见到流民;郑侠指责《青苗法》,是因为外头议论《青苗法》的人很多,他听说过,这都不稀奇。可‘禁宫中有人披甲詈骂’郑侠这个守城门的小吏如何得知?想必是朝中大臣告诉他的。若真是这样,臣疑心郑侠上‘流民图’也是受人指使,所针对的不止是王安石,而是存心诽谤新法,欺瞒皇上。”

张璪这些话听上去似有道理。

神宗皇帝本就是个多疑的人,当郑侠冒着生命危险递进“流民图”的时候,神宗就曾怀疑幕后有人捣鬼。只不过当时他正要借“流民图”逐走王安石,对这些事顾不得问。如今王安石已逐,张璪忽然又提起此事,神宗立刻问他:“你说是谁在郑侠背后指使?”

“臣以为参知政事冯京和秘阁校理王安国有可疑处。”

若说冯京指使郑侠来对付王安石神宗相信,可王安国是王安石的弟弟,此人陷害自己的亲哥哥就有点匪夷所思了:“王安国何以如此?”

张璪忙说:“自从王安石主政以来,王安国一直与其兄不睦,对新法怨恨极深,两兄弟已经决裂,这是天下共知的事。。”

御史知杂事是御史中丞的副手,专门探查官员的不法行为,是皇帝布在京师的耳目。如今御史知杂事张璪说冯京、王安国、郑侠互相勾结,神宗将信将疑,不置可否。

见神宗犹豫不定,一直没说话的监察御史邓绾奏道:“臣也查明,王安国在秘阁校理任上曾把朝臣奏稿抄给郑侠看。”

邓绾说得是瞎话,其实王安国和郑侠根本没有来往,以王安国的为人也不可能做这渎职枉法的事。可御史台掌握在“三司系”手里,这些人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不等神宗发话,张璪又趁热打铁向上奏道:“请陛下想想,倘若无人指使,郑侠一个不入流的小官怎么知道在这时上什么‘流民图’?又如何懂得利用‘马递’把札子送到陛下手中?最奇怪的是,陛下刚罢王安石,郑侠忽然又上‘正直君子邪曲小人图’公然诽谤大臣!若说郑侠见流民可怜,画图为其申诉还情有可原,后面这张‘君子小人’之图岂不可疑?”

张璪、邓绾一唱一和,神宗听来句句在理。沉吟半晌,终于没有发话,只是摆了摆手,张璪和邓绾只好先退下了。

张璪、邓绾走后,神宗皇帝满腹狐疑心乱如麻。一直坐到天色都暗下来了,终于命内侍:“叫参知政事冯京来见朕。”

片刻功夫冯京到了。神宗皇帝阴沉着脸问他:“郑侠犯‘擅发马递’之罪,朕把他贬到汀州,卿以为如此治罪合适吗?”

郑侠用一张“流民图”扳倒王安石,停了《青苗法》和《市易法》,天下人拍手称快,而这位不怕死的小小门官居然再次绘图讽刺吕惠卿,更让人佩服。冯京早先与王安石不合,现在对吕惠卿更是憎恶,心里当然想保住郑侠。现在皇帝这一问似乎在和冯京商量,冯京忙抓住机会大着胆子说:“臣以为郑侠做事不合章程,但他这么做毕竟不是为了自己,若陛下能从宽发落,也许更好。”

神宗问这些话并不是要赦免郑侠,而是对冯京起疑。现在冯京的回答让神宗心里的疑问更重了,把冯京看了半天,忽然问:“郑侠递进‘流民图’以前,你与此人相识吗?”

神宗皇帝问话的声音不高,在冯京听来却如一声惊雷,吓得浑身一颤,忙说:“臣与郑侠素不相识!即使到今天也没见过面。”

冯京刚才那一惊一怕,是没想到自己替郑侠开脱竟引动了皇帝的疑心。可在神宗看来,冯京变颜变色,分明是心里有鬼。

要说相信大臣,神宗一生只信两个人,一个是王安石,一个是司马光。虽然这两个人如今一个辞了官闭门写书,已经多年没有消息;另一个刚失了宠,被皇帝亲手罢了官,可神宗心里仍然只信他们两个。其他人——不论是冯京还是吕惠卿,神宗一律不信。于是英明的皇帝下了决心:郑侠一案必要查明真相。

当天,神宗皇帝把御史知杂事张璪叫进宫来,传旨:即刻抓捕郑侠,下狱严审!

得了皇帝的圣旨,张璪立刻命亲信手下奉礼郎舒亶带人去捉郑侠。

当神宗皇帝诏命下达时,那个屡屡惹事的郑侠早就离开京师,已经走到太康,哪知御史台的手上从后边飞马赶来,立刻把郑侠打入囚笼押解回京,直接送进了乌台大狱。

乌台,就是御史台的别称,另外这个衙门还有一个称呼,叫做“柏台”。之所以有这两个外号儿,原因是御史台初设时院落里种了很多柏树,经过一百年培养都长成了参天巨树,有很多乌鸦在柏树上筑巢,那些敬重御史衙门的官员就取“松柏后凋”之意称御史台为“柏台”;厌恶御史台的官员则因乌鸦群集,干脆称御史台为“乌台”。

宋代与历朝历代不同,台谏官员职责极重,几乎可与君权、相权三足鼎立,监察御史上可谏君,下可参臣,直言不讳,分庭抗礼,出了一大批名垂青史的诤臣,称御史台为“柏台”实至名归。

可自从神宗借王安石之手扫**台谏,把“三司系”人马安插进来以后,御史台迅速被一群酷吏把持,失去劝谏君王的能力,变成了一具专门收拾大臣的“刑具”,后人再提起御史台,多称其为“乌台”了。

如今郑侠被投进“乌台”,由御史知杂事张璪亲审,审讯的结果令人难以至信。

郑侠是个有胆量的硬汉,想让此人去诬陷冯京、王安国几乎不可能。可是当奉礼郎舒亶带着手下抓捕郑侠的时候,却意外地从他身上搜出一个手抄本,上头还有个封皮,写着《名臣谏疏》。打开一看,都是朝中大臣这些年弹劾“三司系”的奏章抄件!

张璪、邓绾在皇帝面前诬陷王安国“把朝臣奏章给郑侠看”完全是胡咬,哪想到郑侠身上真有这么一本奏章抄件!恰与邓绾的谎话对应。一见此物张璪大喜若狂,立刻对郑侠严加拷问,让他招供这个《名臣谏疏》是冯京给的还是王安国给的?可案子审到后来才知道,原来《名臣谏疏》是御史台一个叫杨忠信的小吏自己收集编写交给郑侠的。

——杨忠信是御史台的人,和冯京、王安国毫无关系。

想不到这么要紧的证据最终居然扯不到政敌身上,张璪有些气馁,监察御史邓绾却认为只要把这个东西拿给皇帝看,不必真凭实据,皇帝自己就会往冯京、王安国身上猜!

邓绾猜对了。《名臣谏疏》递上之后神宗皇帝龙颜大怒,立刻下令严审!

有了圣旨,御史台更加起劲,从郑侠身上榨不出油水,就在外头抓人讯问,凡是有点儿影子就往深处穷追不舍,很快发现一个确凿的证据:王安国和郑侠见过一面!

原来郑侠递进“流民图”之后,有一天正好在街上遇见王安国,王安国知道眼前这人是弹劾宰相的郑侠,就主动上前行礼,说:“先生真有胆量!”

此时王安石已遭罢相,郑侠也知道王安石是个难得的君子,对他被罢觉得惋惜,就对王安国说:“宰相本是贤臣,却被一帮小人拖累坏了名声,弄成今天这样实在可惜。”

郑侠说得本是客气话,可这个人太直率,当面说王安石“被小人害了”,好像王安石在任上亲小人远贤臣有多么糊涂。王安国当然要为兄长辩解,就说:“你哪里懂得,我家兄长早知道变法的艰难,可他认为贤臣要敢于担当责任,为了变法,愿意把天下怨恨都背在自己身上!”

王安国把兄长说得大义凛然,郑侠也不太高兴,就说:“宰相若真把事办好了,天下又何来怨恨?”

至此,郑侠和王安国话不投机,各自走开了。

由此张璪认定:既然两人有交谈,王安国当然认识郑侠!

很快,张璪又找到一个证据,证明冯京与郑侠“似曾相识”:有一天,冯京的学生吴无至和集贤校理丁讽在街上相遇,丁讽对吴无至说:“你知道吗?冯大人对郑侠这个人很佩服……”云云。

——捕风捉影,颠倒黑白!御史台设置一百年,没见过御史们这样审案子的。

前头有那本从郑侠身上搜出来的《名臣谏疏》,后有冯京、王安国认识郑侠的“证据”,神宗皇帝的猜疑顿时都成真了,一怒之下立刻下旨:郑侠由编管汀州改为发配广南东路英州府烟瘴之地!冯京外放为亳州知府;王安国罢归田里。

郑侠一案,参知政事吕惠卿大获全胜!不但狠狠收拾了那个在皇帝面前给他捣蛋的郑侠,又逐走了在朝廷中最大的政敌——与吕惠卿同为参知政事的冯京,顺便把一直跟吕惠卿作对的王安国打倒在地。更厉害的是,原属“三司系”的御史中丞邓绾和御史知杂事张璪都心甘情愿做了吕惠卿的马前卒。

朝廷大权无非政、军、财、谏。在这四权之中,前三个权柄紧握在皇帝手里,宰相主不了政,枢密管不了兵,三司使也只是个算账的“伙计”。只有台谏之权,皇帝仅掌握了一半。御史中丞、知谏院、御史知杂事这三个重要官位由谁的亲信充任,谁就掌握了台谏的实权。如今御史中丞邓绾、御史知杂事张璪都成了吕惠卿的亲信。参知政事吕惠卿在朝廷的势力远远压过给王安石做了多年副手的宰相韩绛。

至此,吕惠卿上得皇帝支持,下有台谏相助,已经取代王安石成了大宋朝第一权臣。眼看吕惠卿得势,三司使章惇、御史蔡确急忙往这边靠拢,至于李定、舒亶等人更是趋之若鹜,其余虾兵蟹将更像蜂儿见了蜜糖一样,在吕惠卿身边嗡嗡地乱飞,赶都赶不走。

然而古人说过一句话,叫做:“塞翁得马,焉知非祸。”就在吕惠卿大权独揽、春风得意的时候,却没注意到,神宗皇帝对他的态度正在悄然改变。

原来精明的神宗皇帝已经意识到,王安石隐退才几个月功夫,吕惠卿竟在朝廷里结了党!

神宗罢去王安石,是让王安石替他承担民怨。换言之,神宗知道变法的“立法”阶段已过,下面该是推行了。推行新法比创立新法更难,要谨慎,要服众。可眼下的两个宰相,韩绛无能,只好做个摆设;吕惠卿办事的能力不如王安石,结党倾陷的本事远远超过王介甫。

小人!

在神宗身上有一对矛盾,一方面他迷恋权术,总想把臣子摆布于股掌之间。另一方面神宗皇帝又胸怀大志,一心想要励精图治,富国强兵。结果神宗治国的手段也很有趣,一边制造党争阴夺权柄,同时又钦佩君子,厌恶小人,总想把那些能臣贤臣请回朝廷,认认真真把国家治理好。

现在神宗皇帝已经看清了,两位主政大臣一个老实无能,一个残暴奸险,都非可用之人,若重新起用司马光、苏轼等人,时机又未到……左右为难之际,神宗做出了一个折衷的决定:调吕公著回京担任翰林学士承旨。

翰林学士是起草诏命、参与机要的要紧职位,加“承旨”二字,就是翰林学士中的长官。

神宗皇帝调回吕公著,一来因为早年错贬此公,心里过意不去;二来对吕公著信任颇深,也想重新起用;三来冯京倒台后朝廷上“三司系”独大,旧臣没了地位,吕公著回来可以给旧臣们撑撑门面,对吕惠卿形成制约。

就在神宗皇帝对着面前的“棋盘”反复斟酌,尽力打破僵局的时候,朝廷里又发生一件惊天大案,宗室之中竟有人意图谋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