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前苏轼在杭州做通判的时候,一夜之间忽然飞来亿万蝗虫,把杭州附近祸害得不轻。当时就有人说:这蝗虫不是两浙所出,而是从外头飞过来的。至于究竟从何处飞来?倒说不清。其实这场席卷两浙、扫**杭州的蝗灾正是从京东、河北两路而来。而苏轼任职的密州府正是这场蝗旱巨灾的发源地之一。
密州属京东东路,府治在今天山东诸城,这里处潍河上游,东南临海,春秋战国时是齐国故地,汉朝设置东武县,沿海之地风大水缺,土地不算肥沃,庄稼长得差,又赶上一连多年大旱,密州一府整个毁了。
苏轼到任密州已经是十一月天气,大风呼啸,寒气沁人,一家子坐着骡车从徐州、沂州往密州来,越往东走灾情越重,地方越穷。等进入莒县,已是密州地界,放眼望去,四野焦黄,农田阡陌间竟是寸草不生,所经村镇穷苦不堪,有些地方拿着钱都买不到粮食,好在车上还有些干粮,几个人凑合嚼用。这天正在荒野里行进,忽听远处人声嘈杂,苏轼下了车走到一个土台子上往远处看,只见无数百姓在道路和农田之间排成一条看不见首尾的长龙,正在地上挖掘,看样子似乎是在整治沟渠。
自到密州以来,满眼看见都是一派荒凉,似乎千里之地全被抛荒了,景象叫人恐惧。现在忽然看见有人“修渠”,苏学士赶紧飞跑过来,到近前才看出,这些百姓并不是修渠的,而是三人一组在地上挖坑,这些坑穴有长有圆,有些已经挖了半人深,路边扔着无数的草袋子、草捆子,眼看坑挖得够深了,农夫们就把这些草捆扔到坑里,立刻填土掩埋。一个坑埋实了,又在边上挖掘起来。苏轼看得摸不着头脑,忙问:“你们这是干什么?”
那乡民面有菜色,双眼茫然,抬头把苏轼看了半天才说:“治蚂蚱。”
农夫说的是当地土话,苏轼没听懂,俯下身一使劲把草捆扒开个口儿,这一看真吓了一跳,原来草捆子里面竟是满满一包蝗虫!大半已死,有些还有一口活气儿,双腿一弹一蹬的,转眼功夫已经有几只爬到地上,那农夫看见了,走过来咬着牙一脚一个,把爬出来的蝗虫都踩得稀烂。
乡民对蝗虫实在恨之入骨,看着他那一脸凶相连苏轼都觉得胆寒,不由自主退开两步,抬眼望去,掩埋蝗虫的农民足有百多人,地上的草包草捆大概有一两千个。再往前看,远处还有几群人也在做同样的事,若这些草捆里头全都塞满了蝗虫,光这一片地方处置的蝗虫恐怕得有上千斛之多。
苏轼离开杭州的时候那里也闹过一场蝗灾,当时新城、于潜、临安三县捕蝗上报的总数是一千七百斛,整个杭州府捕蝗总数也不过四千斛左右。可刚进密州府,就这么一个县下属的一个村镇,捕杀的蝗虫就有千斛之多,如此算起来,密州蝗灾竟是杭州的十倍以上!
苏轼正在惊愕,却见一个五十来岁的矮胖子背着手儿走过来,身上穿着与众不同,大概是个保长之类,苏轼忙上前问他:“你是这里的保长吗?”
那人把苏轼看了两眼,点头说:“对。”
“你们这里灾情如何,田里还剩多少粮食?农户家中还有余粮吗?”
保长翻起眼皮看了看苏轼,轻描淡写地说了句:“俺这里没灾,好着呢。”
一听这话苏轼糊涂了:“这么多蝗虫,怎么没灾?”
保长扬起脸来哈哈一笑:“蝗虫不算灾!这虫子是给俺地里除草来的。”
山东汉子豪气十足,反正闹了这么大的灾荒,哭着也是饿死,笑着也是饿死,干脆拿饿死人的大灾当笑话说了。可苏轼是刚到任的父母官,见到如此灾情已经慌了手脚,听保长说这屁话顿时火冒三丈:“蝗灾如此严重,百姓们都快饿死了,你当保长的怎么不说人话!”
苏轼一声大吼倒把保长吓了一跳,再一看,此人相貌儒雅衣服齐整,风度气派与众不同,身后还跟着两辆骡车,随行的能有六七个人,大概是个当官的,忙收起玩笑对苏轼拱手:“敢问这位老爷从何而来?”
苏轼对这个没心肝的保长厌恶至极,见这混帐东西忽然变出一副谦恭的嘴脸,心里更怒,也不说自己是新到任的知府,只恶声恶气地说:“乡下有你这样的保长,百姓们哪还有活路?我看你这个保长也不用干了。”
保长知道自己刚才那个玩笑开过头,惹人嫌了,忙笑着说:“我是个粗人,大人别跟我一般见识。”指着荒凉一片的田野对苏轼说,“今年这场蝗灾实在厉害,地里减产足有八成。老百姓捕打的蚂蚱不到总数十分之一,就地深埋只是个不得已的办法,治不了根。老话儿说‘旱蝗相因’,越是大旱越闹蚂蚱。今年旱成这样,只怕明年蚂蚱更凶,乡下人没法子,只能把所有庄稼一把火烧了,大人看这赤地千里,都是我们自己放火烧的,为的就是把那些钻在土里的蚂蚱仔儿烧死,明年灾害能轻些。”
到这时苏轼也看出保长不是坏人,就说:“我刚到密州,你们乡下有什么疾苦,都跟我说说。”拉着保长在田垄上坐了。
那保长又把苏轼上下看了几眼,虽不知此人是知府,却也认定这是个好人,就缓缓说道:“俺密州有四害,蚂蚱,强盗,青苗,盐税。咱这地方离海近,常年有大风,地气干燥,加上没有像样的大河,老天爷不赏脸,说旱就旱,一旱就闹蚂蚱,这东西一起来老百姓就别想活命了。因为人穷,饿极了就要杀人放火,尤其这三四年都是大旱,常山、马耳山里强盗成群,时常杀人害命,把人祸害得没办法。”
蝗旱之灾最难根治,在这上头苏轼也没什么好办法。但盗贼似乎能治。苏轼问保长:“地方上不是有保甲乡兵吗?难道治不了贼。”
保长摇摇头:“保甲这东西有了比没有强,可俺这里出的不是小偷小摸,都是杀人越货的亡命徒!保甲乡兵勉强能保一村平安,遇上结伙成帮的贼寇,乡兵就不顶事了。”
“如此强贼官府不管?”
保长微微摇头:“拼命的狠贼连官兵都怕……”
苏轼当官已有十多年,可真正呆过的只有凤翔、杭州两府。凤翔民风淳朴,百姓敦厚,地力肥沃,尚能养民;杭州富甲一方,人文荟萃之地,盗贼之患无从谈起。如今到了密州才知道地方如此穷苦,盗贼如此凶狠,一时也没有好办法。半晌又问:“你说盐税也是一害?”
保长点点头:“俺是个乡下人,没见过世面,听说中原好些地方盐都是国家专卖的。俺密州穷,地里打不了多少粮食,仗着离海近,百姓们煮盐贩盐为生。皇上也圣明,没把密州的盐列为官卖,允许百姓任意贩卖,多少人就指着往各地贩盐养家糊口。哪知这几年盐税年年看涨,以前贩盐在两百斤以下不收税,现在已经不论这个,见了盐就收税,大盐商也许还顶得住,推车贩卖的百姓一车盐通共才赚几贯钱,把税一交,全净手儿了,结果把盐贩子生生逼成了贼。我又听人说,朝廷已经有了章程,要把密州的盐全部收归‘市易务’由国家专贩,不许百姓卖盐了,要真这么一搞,马上就有十万盐贩子要去做强盗,可不得了!”
《市易法》是个与民争利的恶法,这一点苏轼早就知道。现在眼看《市易法》的破坏已深入乡里,一时无法可想,只能叹一口气。半天又问:“你们这里也放‘青苗钱’?”
保长也重重地叹一口气:“放!从熙宁三年到现在年年都放,年年收不回来,抓人打人,简直闹翻天了。”
“听说朝廷决定罢除‘青苗钱’,以前放的贷也都不取利息,只收本钱,你们不知道吗?”
这是苏轼在朋友那里听来的消息,虽然此事在朝廷已成定论,毕竟下头还没有推开,苏轼急着把话说给保长听,可见此公全无城府。好在保长是个老于世故的人,连眼前这个人是谁都不知道,听对方说“青苗钱不再发放,旧贷不收利息只取本钱”根本不信,淡淡一笑:“要真是这样就好咧。”
在密州门口儿和这保长一席长谈,苏学士对自己要治理的这个穷地方多少有了些认识。又走了两天,一行人终于到了密州府城。密州通判刘庭式、主簿余成、户曹梅公济以及赵成伯、杜孝锡、晁尧民等官吏都到城外来迎,众星捧月一般把苏轼迎到府衙坐定。寒暄数语,苏轼立刻问道:“密州新遭蝗灾,如今情形如何?”
判官刘庭式忙说:“不瞒太尊,密州今年所遇蝗灾实在猛恶,蚂蚱数以万亿铺天盖地而来,庄稼几乎绝收,农户望天而哭,实在无法抗灾。从目前各县报上的数字看,共计捕杀蝗虫三万三千余斛……这还只是报上来的,其他无数计算。”
刚到密州苏轼就估计此处灾情是杭州的十倍,现在看来还不止十倍!刘庭式虽然报了个数目,可语焉不详,苏轼立刻追问:“你说‘其他无法计算’究竟是何所指?”
刘庭式忙说:“蝗灾起自大旱,今年旱相如此严重,只怕明年蚂蚱又来。百姓们不得不烧庄稼,这一把火烧尽了方圆几百里的草木,被烧死的蝗虫究竟是多少,无法计算。”
苏轼做了几任地方官,还是头回遇到这么大的灾情。好在路上遇到当地的明白人,得了几个要紧的主意,心里有了准备:“如此大灾,官府必须开仓放赈,这事办得怎么样了?”
放赈果然是当务之急,刘庭式赶紧说:“前任太尊离任时走得匆忙,还没发下文书,我们守着常平仓的粮食不敢发放,但放赈的册子已经造好了。”
“立刻拿给我看!你们准备一下,两日内开仓放赈。”
见苏太守办事如此果断,字字句句都在要害处,刘庭式和余主簿、梅户曹对视一眼,都暗暗点头。
苏轼又问:“今年的‘青苗钱’开始收了吗?”
按朝廷新法,“青苗钱”每年春、秋各放一次,夏收、冬闲后收回本息。现在已经是十一月,“青苗钱”也到了收取本息的时候了。苏轼在此时忽然提起这个事儿倒叫刘庭式暗吃一惊,不敢说“因为大灾,今年的‘青苗钱’无法收取”的话,犹豫了半天才说:“因为灾情严重,府里忙不过来,这个事儿……还没开始着手。”
苏轼把手一摆:“朝廷早有规定,地方如遇灾情,‘青苗钱’可以暂缓收取。今年密州大灾,正在规矩之内,你发告示晓谕乡里:今年的‘青苗钱’暂停还本付息,待百姓们度过灾荒再说。”
《青苗法》推行之初确实有这个“遇灾暂缓”的规定,只是很多官员为了政绩不肯照此执行,灾年仍然强收本息,对百姓的祸害也由此而来。苏太守是个爱民的好官儿,这个决策定得干净利落,大快人心。刘庭式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对着苏轼深深作了个揖,梅户曹在旁应声道:“下官这就去写告示!”转身就往外跑。
见这几个人说话都向着百姓,也急着办正事,苏轼就知道刘判官、余主簿、梅户曹都是信得过的能吏。此时他心中还有别的想法:“我来密州的时候听说此地多有强人,盗抢掳劫,杀人害命,是不是这样?”
刘庭式轻轻叹了口气:“大人说得对。密州背山靠海,土地贫瘠,民风彪悍,水泊山垴之中到处都是剪径强人,少者两三人,多至三四十,到处劫掠作乱。乡下虽有保甲,可这些贼多是本乡本土,熟悉富户的情况,趁夜而来,天明即去,杀人放火捉不胜捉!县里、府里官差就这么多,全派出去也不够用。何况衙门里的人到了地方都成了睁眼瞎,看着都是良民百姓,也不知道哪个是匪、哪个是贼,简直办不了案。”
“盗贼如此祸害百姓,难道百姓们不敢检举?”
刘庭式摇摇头:“这些贼凶狠无比,检举之后官府来捉,未必就能捉到,给他逃到水泊山林躲起来,官差一走,他们就要报复检举之人,百姓们害怕这帮东西,不敢检举。”
刘庭式说得真是个问题,苏轼一时也没对策。刘庭式看着长官的脸色,忽然又加上一句:“只怕到了明年地方上的贼人更多了。”
刘庭式话里有话,苏轼听出来了:“为什么明年盗贼更多?”
苏子瞻是个有名的人物,不但诗词文章天下传抄,官场上也知道他“反对变法首脑智囊”的名声——虽然只是个虚名儿,地方官吏却认为是真的。所以刘庭式的心里话敢在苏轼面前说:“密州向来穷苦,所产的无非就是一个盐。朝廷对我们这里格外恩典,没有把盐列为专卖之物,仍让百姓自行贩运,由此养活了几万人。可我听说朝廷搞了个《市易法》,要把天下商品都收归官卖,其中就有盐这一项。一旦密州沿海所产的盐都被朝廷收去,几万人因此断了活路,这帮人恐怕都要做贼了。”
一听这话苏轼连连摆手:“当今圣上何等英明,凡事心里有数。你们这些办差的不要乱猜,更不能乱说,否则你们随便一句话,下面当成真事传开了,惹出麻烦谁来担?”
苏太守这话说得厉害,刘庭式吓了一跳,急忙闭嘴。
其实苏轼这个推测倒是正确的。神宗皇帝果然圣明,已经看出《市易法》的害处,把这道害民的新法暂停了。所以《市易法》的危害没有到达密州。
——神宗皇帝并不是个昏君,相反,他的毛病在于聪明过了头儿。
等苏轼忙完公事回到后院,天已经擦黑了,晚饭都摆在桌上,二十七娘头上裹块手巾和朝云一起里外忙碌打扫收拾。见苏轼回来忍不住冲他抱怨:“你看这几间房子,门窗都没有一处完好的,屋里味道臭死人,院里连一棵花草也没种,而且几处房子屋瓦都不牢靠,下雨的时候难免漏雨!你如今升了知府,可这太守府第连早前杭州判官的住处都不如,底下的人也太不会办事了!”
二十七娘把密州和杭州比,却不知这两地之间相差十倍的灾情,苏轼面对的是十倍的难处,肩上担着十倍的责任。对夫人的牢骚充耳不闻,一声不吭吃了晚饭,自己闷着头回屋躺下,满脑子都是想法,一直到四更天才勉强睡了会儿。
第二天一早苏轼就把刘庭式找来,先问他:“放赈的告示写好了吗?”
“已经写好了,今天就贴出去。”
苏轼点点头,又把心里的主意琢磨了一遍,这才对刘庭式说:“密州一带盗贼蜂起,百姓深受其害,官府没有作为。我昨天想了个主意,可以发布告示命各县百姓自行捕盗,由官府发给赏钱。只要盗贼所犯案情属实,犯杀头之罪的,赏给捕盗者五十贯钱,不够杀头罪过的赏钱减一半,给二十五贯,你看怎么样?”
苏轼这个主意刘庭式倒没想过,半天无话可回。苏轼又说:“依你所说,盗贼混杂在各村之中,隐藏于山水之间,官府很难办他,当地百姓怕盗贼报复也不敢检举。现在咱们放出赏钱去,百姓们深恨盗贼,又有赏钱,必有胆大之人敢去捕捉强盗。捉两三个强盗,有五六个强壮的乡民就够了,若捉到罪大恶极的,乡民一人可得十贯以上的赏钱,也不算少,既为乡下除害,自己又得一笔钱财,何乐不为?如此三捉两捉,贼势就控制住了。”
苏知府这个主意果然有道理,只是:“现在盗贼众多,真要是百姓们几十几百地捉了贼送到官府来,赏钱由谁出?”
“当然是官府出。”苏轼看了刘庭式一眼,“强盗凶狠,仗的是百姓怕他,现在百姓不怕他了,甚至敢去追剿他,盗贼就反过来怕了百姓。一开始可能捉回来的贼人多,咱们给的赏钱也多,官府想想办法承担下来,等百姓不怕盗贼,反是盗贼怕了百姓,那时候贼人就少了,咱们放的赏也就少了。到最后大贼捉干净了,小蟊贼不敢做恶了,百姓过上太平日子,咱们也不必为此放赏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捕盗护民,这才是朝廷创立《保甲法》的本意,也是《保甲法》推行实施的正路子。刘庭式听得连连点头:“太尊这个主意好!”
苏轼又说:“为了配合捕盗,我想把犯了死罪关在牢里的犯人挑罪大恶极的立刻斩决两三名,以壮百姓之胆,灭贼人的气焰,你看如何?”
无意之间,苏轼把章惇那个“杀人立威”的主意也用上了。
苏知府点子极多,办法又对路,刘庭式喜不自禁,忙说:“我这就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