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穷在密州(1 / 1)

一 变法成了毒药

苏轼在京城悄悄来悄悄去,没有惊动任何人,也没人有这闲功夫管他的去留。因为此时整个国家正陷入恐怖的大灾之中。

从神宗熙宁六年夏天开始,一场严重的旱灾席卷了大半个国家,旱灾又引发了恐怖的蝗灾,大群蝗虫从京东而起,一直漫延到江南,所过之处田野庄稼一扫而空,百姓们只能用尽人力拼命扑打蝗虫,可惜持续三年的旱灾养出了数以千亿、万亿计的蝗虫,打死多少都不管用,只能眼睁睁看着地里的粮食被这些虫子吃得只剩下一点秸秆儿。

可怕的大灾引发了惊人的流民大潮,南自江浙北到秦陕,各路灾民逆着蝗虫的来路向城里逃难,在难民行经的道路上粮食罄尽,百姓们吃草根、剥树皮、吞食“观音土”,饿殍遍野,饿极了的人们卖儿卖女,偷盗抢劫,不顾一切,只为给自己找一碗饭吃。

神宗皇帝也知道天旱不雨,百姓遭灾,就在此时下诏,责成开封府统计灾民人数,预备开仓放赈。接了这道旨意,开封府官员们都慌了神儿。

京师汴梁是当时天下第一大城,城中居民多至六七十万,富足举世无双,而且汴梁附近也都是人口密集的州府,大灾一起,京东东路、京东西路、河北东路、河北西路全成了重灾区,几处灾民互相碰到一起,知道四面八方都是大灾,无处可逃,所有人不约而同转向京师,都以为皇城中必有粮食,灾民到了皇帝脚下就能讨一口饭吃。几个月内,数十万难民潮水般涌进京城,露宿街头乞讨为业,偷盗抢劫的案子每天都有几十件,开封府上下忙乱一团,连京城秩序都控制不住,若再开仓放赈,一来仓里粮食不够这几十万人吃的,二来天下饥民还有无数!若知道京师有粮食吃,这些人岂不全数涌入京畿?

这还得了!

神宗下令救灾,开封府却不敢立刻救灾,倒先集中府内衙役、皂隶、军兵人等,带刀枪、提棍棒开进城里,沿着东厢、西厢、北厢、南厢清理逐条街坊,见了灾民就打,一口气把十多万灾民撵出城去!接着又以汴河、蔡河、五丈河、金水河为界划定区域,凡靠近城池的地段一律不准灾民驻留。这一次驱赶的规模比早前大了几倍,开封府人手不够用,幸亏王安石推行《保甲法》,乡下有了民兵乡勇,就把这些乡兵召集起来,凑了几万人手,拿着棍棒从城墙根底下往外一顿狠打,把逃难来的灾民全都逐出了京师地界。

大宋王朝不是什么仁义朝廷,百姓们也不敢有此奢望。但大宋立国以来一直推崇文治,对百姓的态度总比以前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凶恶时代好得多。如今对灾民的一场毒打,顿时把“百年盛世”的彩扎门面打个粉碎,民怨沸腾,百姓的哀号直达天听。

这天神宗皇帝在延和殿批阅各州府递进的札子,特别那些提到旱灾的札子都特意多看几眼。虽然不能亲自到地方上察看,单从各地送来的札子也觉出灾情比想象中还要危急。心烦意乱之际,忽见一道奏章的封签上写着“告谋逆事札子”。神宗一惊,忙拿起来,厚厚的一本,不知告发的是什么样的案子。打开封套,见里头塞得满满的,抽出来却是一大张纸,折得层层叠叠。几名内侍忙拿到殿前展开,原来是一幅画儿,抬头处写着“流民图”三个大字。

见了这么一幅画儿神宗也觉得奇怪,走上前借着外头照进来的光亮细看,见图上所绘人物约有数百个,大者如枕小者如拳,描摹工细。再细一看,画上尽是面呈菜色的饥民,个个光头赤脚、蓬首垢面、衣衫褴褛、佝肩偻背,挑担推车,所有人都往东南方向逃难。道路两旁又有白发苍苍伸手乞食的老妪,骨瘦如柴僵卧待死的幼童,饿极了的人们薅草剥树,捧土而食,饥民奄毙,尸骨成堆。人群前面却有一群皂隶兵卒,提着棍棒皮鞭,似乎要阻止饥民向前逃难,又有一个骑在马上的官员拧眉立目手指人群,似在厉声呵斥,在这些皂隶脚下又有一群男女老幼,或披锁戴枷,或绳捆索绑,哀嚎乞求,不知所云。

然而饥民遍野,人如潮涌,一群官吏兵卒到底挡不住逃难的人流。神宗皇帝随着人群的走向往前看,远处隐约现出城墙一垛,城门上大书三个字:“安上门”。

见了“安上门”三个字,神宗皇帝才明白这幅“流民图”所指乃时京城!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踉跄几步,一屁股坐在龙椅上,口中叫道:“这是何物!什么人递进来的!此人是何居心!快拿他来见朕!”

见皇帝大发雷霆,一连声地吼叫不休,宦官们也吓得六神无主。听皇帝问这札子是何人递进的,内侍押班李宪急忙把那个封套拿来翻了一遍,里面再也别物,又把画儿仔细看了,终于在右上角看到一篇题跋:“臣监安上门吏郑侠奏进:去年大蝗,秋冬亢旱,麦苗焦枯,五种不入,群情惧死。方春斩伐,竭泽而渔,草木鱼鳖,亦莫生遂。灾患之来,莫知或御。愿陛下开仓廪,赈贫乏,取有司掊克不道之政,一切罢去,冀下召和气,上应天心,延万姓垂死之命。今台谏充位,左右辅弼,又皆贪猥近利,使夫抱道怀识之士,皆不欲与之言。陛下以爵禄名器驾驭天下忠贤,而使人如此,甚非宗庙社稷之福也。窃闻南征北伐者,皆以其胜捷之势,山川之形,为图来献,料无一人以天下之民质妻鬻子、斩桑坏舍、流离逃散、惶惶不给之状图以上闻者。臣谨按安上门逐日所见,绘成一图,百不及一,但经圣览,亦可流涕,况于千万里之外,有甚于此者哉!陛下观臣之图,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斩臣宣德门外,以正欺君之罪。”

原来递进这幅“流民图”的人叫郑侠,只是京师安上门的一个小小门吏……

到这时神宗皇帝渐渐稳住神了,又把札子封套“告谋逆事札子”几个字看了一遍,口中喃喃道:“一个门吏岂能递进札子?此物究竟从何而来?”

李宪忙说:“老奴看这札子像是银台司递进的。”

“银台司为何递进此札,立刻去查!还有这个郑侠,命开封府把他拿下细审,此事究竟何人主使!”

见皇帝实在动了气,李宪忙答应着退出去了。

只一天功夫,这桩怪案已经查实。

原来郑侠早年担任过光州司法参军,因为办事得力被王安石看重。后来王安石组建三司条例司,也曾想用郑侠,哪知郑侠与王安石意见不合,未得重用,只做了京师安上门的门吏。后来王安石推行新法,郑侠对《青苗法》、《市易法》都不能接受,又赶上荒旱之年,百姓逃难入京反遭驱赶,郑侠实在看不过去,就绘了这张“流民图”想递进朝廷。可惜官卑职小无权递上札子,此人也真有天大的胆,竟跑到城外驿站谎称“举报大案”,于是驿站发出“马递”送到银台司,而银台司见札子封套上写着“告谋逆事”,以为真是大案,就把这道札子原封不动送到皇帝面前来了。

这件事罪过都在郑侠一人,银台司并无责任。至于郑侠,开封府已将他拿问,也不承认有人指使,只说出于义愤而已。

开封府审问郑侠一案至此也算终结了。上奏皇帝请示处置办法,可过了十几天仍然未得诏命。

原来这十几天里神宗皇帝除了朝会之事,大多时候坐在延和殿上,对着地上那幅丑恶恐怖的“流民图”发愣。

大宋王朝或许不够强盛,却以“仁德富庶”见长;神宗皇帝赵顼是一位天下公认的“活尧舜”,这么一位明君圣主,这么一个太平盛世,竟然出了这样一张“流民图”!难道这盛世王朝竟是假的?神宗这个“活尧舜”也是假的?只有逃难的饥民、饿死的百姓才是真的……

神宗皇帝到底是什么样的皇帝?大宋朝廷又是一个什么样的朝廷?这些神宗已经不敢想了。他现在只希望开封府审出一个结果,证明这“流民图”是假的,是反对变法的旧臣们恶意诽谤!皇帝就能毫不客气地施展铁腕狠狠收拾几个人,出出这口恶气!

可神宗皇帝不糊涂,他心里隐约知道,“流民图”是真的。

经过十几天苦苦思考,赵顼终于明白,登基七年来,他这个皇帝把事办错了,把百姓治穷了。

身为皇帝,是不能犯错的——尤其不能承认自己犯了如此大错。既然事情已经出了,就必须有人出来顶罪!

就在神宗渐渐下定决心的时候,内侍押班李宪弓着腰走进来,在皇帝耳边低声说:“太皇太后身子不豫,皇太后已亲去探视,特请陛下驾临慈宁殿。”

听说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叫他,神宗只得把满腹心事收起来,强打精神到慈宁殿来拜见太皇太后。

曹太皇太后这年已经五十九岁,身子不如往年康健,时常有些病痛。神宗皇帝最知礼,不论多忙,每天总到慈宁殿来问安。这天早上皇帝已来向太皇太后问过安了,如今太皇太后又请皇帝过来,神宗已经猜到太皇太后必是有话要说。进了慈宁殿,见母亲高太后和弟弟昌王赵颢也在,就上前给太皇太后和高太后行礼,昌王忙向皇帝行大礼,太皇太后倚在榻上,高太后和皇帝在旁相陪,昌王立于太后身侧。

太皇太后和皇帝说了几句闲话儿,就有宫女捧上汤药。太皇太后就着宫女的手喝了一口药汤才说:“老身住在后宫四十来年了,早先追随仁宗皇帝,眼看着朝廷里那帮老臣们一个个胆大包天,在皇帝面前都不怎么恭敬,有一回我想给我那个不争气的弟弟曹佾在先皇面前讨个官做,哪知道就有个三司使叫包拯的出来争执,不肯把官职交给国舅,吵啊吵啊,唾沫星子溅了先帝一脸。”说到这里,想起当年的事,自己先笑了一声,“我当时就站在屏风后头听着包拯跟先帝吵闹,吵得太凶了,吓得我不敢出去,一直到这家伙退下了我才出来,先帝一看我来了就生气,一边拿袍袖擦脸一边呵斥我说:‘你就知道给自家人谋官,不知道朝廷里有包拯在吗?’”

太皇太后说了这么个笑话儿,高太后和昌王都笑了几声,神宗知道太皇太后这是在数落他,也没办法,只得赔个笑脸儿。

“如今没有这些人啦……”太皇太后缓了一口气儿,“这几年朝臣整个换了一茬,老臣都不在了,只剩下王安石领着几个年轻人成天变法、变法!变到今天弄得天下大乱,什么‘青苗钱’、‘免役钱’都快把百姓们逼死了,唉!这又出了个‘市易务’,打着朝廷的幌子在外头卖煤、卖粮、卖水果,这成什么话!”

太皇太后倚老卖老,说得全是教训人的话,神宗皇帝心有不甘,笑着顶了一句:“王安实推行新法本意也是为了百姓们好……”

“庸医下药把人治死,本意也不是要杀人!”太皇太后咳嗽了两声,宫女忙捧过药来,老太太却摆摆手,“王安石是个有本事的人,先帝就曾经对我提起过他的本事。可王安石办事太急,手段太硬,树敌太多,为了朝廷大局,也为了王安石自己能得个好下场,趁着局面尚可收拾,让王安石退下去吧。”

让王安石退下去,神宗心里早有这个主意,尤其看到“流民图”之后,神宗更下定决心尽快罢黜宰相,让王安石替朝廷背这个黑锅。可皇帝的心思绝不能让任何人猜透,就算太皇太后也不行。

现在太皇太后把这话说了出来,神宗急忙用话遮掩,笑着说:“朝廷积弊甚深,不变法不行。”

“未必非用王安石吧?”

“除了王安石,满朝臣子无人肯担此重任。”

神宗皇帝也是个倔脾气,太皇太后说一句他就顶一句,三顶两顶,把话说僵了。太皇太后面露不悦之色,神宗心里也有了三分火气。恰在此时,昌王插了进来:“臣以为陛下应该听听太皇太后的意见……”

昌王话音未落,神宗皇帝忽地站起身来,指着弟弟的鼻子吼道:“朕与太皇太后议国事,何时轮到你来插嘴!好,好!朕不会治国,你来治!”

神宗皇帝说出这么厉害的话来,昌王吓得魂不附体,忙翻身跪在皇帝脚下。太皇太后既生皇帝的气,又要护着昌王,顿时也变了脸色,厉声道:“皇上有什么话对老身说,不必呵斥昌王!”

神宗刚才着实失态了。见太皇太后发怒,昌王跪在地上浑身发抖,高太后虽没说话,脸上也全是责备之色,心里顿时后悔。可刚发过脾气又收不回来,只得把袍袖一甩转身退出了慈宁殿。

神宗皇帝回到延和殿上只过了片刻,高太后已经到了。

高太后是个明智的人,因为她是神宗的母亲,平时反而极少说话。可现在天灾人祸齐至,内忧外患并存,皇帝又和太皇太后争吵起来,高太后只得亲自出面来劝说皇帝。

母子之间,情形又与别人不同。高太后在神宗对面坐下,先把皇帝仔细看了几眼,见神宗英俊挺拔气度潇洒,真是一副明君气概,不由得点头微笑。半天才说:“皇帝这些日子饮食如何?”

神宗忙答道:“饮食尚可。”

“晚上睡得好吗?”

自从得了“流民图”,这些日子神宗一直睡不踏实,可在母亲面前不愿意提这话,只说:“睡得也好。”

高太后又是微微点头:“这就好。眼下朝廷多事,皇帝一定要注意保养,不可过度操劳。”又沉吟片刻才问,“刚才太皇太后说皇帝施政有些急,不知皇上怎么想?”

高太后的睿智神宗是知道的。如今朝局真如一团乱麻,也想请母亲帮着梳理,就势说道:“朕虽亲政,毕竟年轻,还请太皇太后和母后多指教。”

神宗能说这样的话,可见秉性谦逊,太后十分满意,想了想才说:“我听说登山的人要计算步数,走一千步就歇一歇,这样走走歇歇才能登上山顶。皇上变法至今六年了吧?年年推新法,时时用新人,一口气也没歇过,不如就趁现在把青苗、市易这几条新法暂时停下,就当是皇上歇歇脚,让天下百姓也喘一口气。”

高太后是个真正有主意的人。平时不问政事,任凭皇帝去做,到了关键时刻,高太后说一句话顶大臣们的一万句话。

神宗皇帝早已感觉到天下出了大麻烦,就因为心乱如麻,一向城府极深的皇帝才会如此失态,当着太皇太后的面对亲弟弟说那么重的话。心里追悔莫及,现在只剩母亲一个人在面前,神宗没必要假装镇静了,急着想跟太后讨个主意:“太后觉得朕该怎么办?”

高太后并不回答皇帝的问题,只问了句:“皇帝觉得王安石是忠臣还是奸臣?”

太后这一问倒难回答。若说王安石是奸臣,神宗不甘心;若说王安石是个忠臣,如今国家又是这么个糟糕的局面……

见皇帝皱着眉头答不上话来,高太后微微一笑:“打个比方说吧:人参这东西是补药还是毒药?若是那气亏体弱的病人,给他服一剂人参,有起死回生之效,所以人参对他而言是补药。可那些大热大燥生了痈疮的病人也吃一剂人参试试?只怕几天就死了!对他而言人参就成了毒药。王安石是个正人君子,品德操守无可挑剔,他这几年制订的新法也不是全无道理,可这些法令推行以后效果参差不齐,王安石又执拗,稍有意见不合就要贬逐,到今天,新法好坏且不说,单说王安石的名声,称得上‘声名狼藉’了吧?这就像我刚才说的那个‘吃药’的道理:药吃下去全身舒畅就是好药;若吃了个上吐下泻昏迷不醒,就该停药了。既然天下人都责备王安石,他就是‘奸臣’,就是‘毒药’,这么一剂毒药,陛下护着他做什么?”

高太后这些话正与神宗心里那个“先用王安石变法,再拿王安石祭旗”的主意暗合。

半晌,神宗低着头问了一句:“王安石这样的臣子难得,他若去了,谁能补这个相位?”

神宗这一问,显然是听从了高太后的主意。于是高太后缓缓说道:“陛下受命于天,富有四海,一言既出,可以撼山岳,平江海。只要下定决心,何事不遂?王安石既然是‘奸臣’,是‘毒药’,就不该留。还有几个无赖小人,该贬的贬,该废的废,也不必有太多顾虑。朝廷里能臣多得是,难道没有王安石就办不成事了?”

高太后有一项过人的本事,就在于她知道自己该把话说到什么地步。所谓“该说的话句句到位,不该说的一句不提”。现在她催促皇帝罢免王安石,却丝毫不提王安石走后朝廷该由谁主政,这是把最要紧的决定交给皇帝自己去做,免得神宗疑心太后干政,闹出什么不愉快的事来。

到这时神宗已经下决心要废王安石了。却又问了一句:“以后新法该如何推行?”

神宗问这话不是因为没主意,而是母子情深依赖心重,在太后面前有点儿撒娇的意思。

高太后微笑道:“皇帝决心变法本是顺应天意。依我看,变法六年成绩斐然,国库盈余,军费充足,河湟一战大获全胜,都是皇帝的功劳。至于不足之处,多是王安石办事不力所致。其中最令百姓不安的莫如《青苗法》和《市易法》,皇上可以下诏暂停实施《青苗法》,各地官府从现在起不再往百姓身上摊派‘青苗钱’,以前放下去还没收回的贷款分成几年收回本钱,至于利息,可免则免,只这一项,百姓们就会欢呼起来,有百姓拥护,皇上自然如鱼得水,还担心什么?至于《市易法》,推出的时间还短,虽然惹了麻烦,影响也还有限,不如就此停止《市易法》,撤销‘市易务’,把早前囤积的货物按市价卖掉,那些由‘市易务’贷给商人的钱也依‘青苗法’的定例,只收本钱,不取利息,就当没搞过这个东西吧。”

《市易法》是新法之中特别不讲理的一项,如果长年累月推行下去,闹出个“揭竿而起”的局面就得不偿失了。而短期来看,《市易法》从推出以后只惹了一堆麻烦,并没给朝廷带来多少收益,把这条法令停下来,有好处。

但《青苗法》却是个有利可图的东西,单是“青苗钱”一项每年就能让朝廷获利三四百万贯,把这条新法停了神宗有些舍不得:“《青苗法》其实有利于国……”

神宗的心思高太后全明白,知道皇帝舍不得这笔进项,就说了句:“先看看,若果然有利,日后还可以再实行起来。”

高太后这么说其实是个“缓兵之计”,而神宗已经下了大决心,小事上也不必算计得太周密。

在后宫和高太后商定了主意,神宗皇帝随即下诏:“朕登基以来不能宣流风化,使民饥馁,天变不祥,皆朕之过。自即日起避正殿,减常膳,以示侧身修行之意。”随即减衣减膳,躬行反思。

见皇帝做出如此举动,宰相王安石心里十分惊愕。他担心的不是自身荣辱,而是皇帝在这个时候罪已反思,等于给那些反对变法的大臣一个暗示,要是这些人抓住机会上奏请求停止变法,皇帝很可能会失去信心,改变主张,数年变法取得的成绩都将化为乌有。

想到这里王安石急忙进宫面圣,迎面奏道:“臣以为天变无常,不足以恃,陛下在位七年,把国家治理得海宴河清,万民欢悦,如今只是一场旱灾,陛下就减衣减膳如此自责,实在没必要!”

王安石不让皇帝“自责”是怕影响变法,哪知道神宗皇帝“自责”其实是在责备他王安石。现在王安石跑来劝谏,早在神宗意料之中,立刻做出一脸忧愁神气,摇头叹息:“朕登基七载,天下旱涝不定,百姓生活困苦,朕若再不知反省,天地必将震怒!”眯起眼睛看着王安石,忽然说了句,“朕知道宰相是不畏天的,但古人都说蝗灾是天变,宰相还是与朕一同反省,看看自身有什么过错吧。”

皇帝的话里带出了“不畏天”三个字,其实是在狠狠敲打王安石。因为外头早有传言,王安石说出了“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这样的狂话。现在神宗皇帝就是要告诉王安石,平时皇帝隐忍不发是为了变法大业,千万不要以为皇帝居于深宫不知道外头的事,就在这里任意欺瞒,胡作非为!

可惜神宗话里的意思王安石竟没听出来。

“三不变”不是王安石说的,那只是个谣言!王安石虽然执拗,却不至于这么偏激,也就因为他脑子里没有这种想法,当皇帝用重话敲打的时候,王安石丝毫没有感觉。反而顺着皇帝的话头儿说道:“臣不是不畏天,只是觉得大宋幅员万里,风、雨、旱、蝗都是常有的事,况且当初尧、舜在位时也发过洪水,文、武在世时也有过旱灾,这又能说明什么呢?陛下在位七年,国库已经充实,粮食也有富裕,百姓们并不是没有饭吃,河湟一战扩地三千里,天下人也都看见了……”

王安石在朝执政六年,向来与神宗配合默契,哪想今天这么不识抬举,竟然还在说这没用的话,神宗皇帝有些恼了,干脆把话说透:“宰相说‘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朕却以为天变、人言都不能忽视,‘祖宗’更要敬重!如今天变在兹,人言可畏,朕怎能不反省?朕看宰相也该好好反省一下才是。”

“三不变”的谣言虽不出自王安石之口,可这个谣言王安石也听到了风声。现在皇帝当面说出这三句话来,王安石顿时吓出一身冷汗,张口结舌,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臣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妄谈天命,不敬祖宗!陛下千万不要听信谣言。”

神宗淡淡地说:“朕也知道是谣言,宰相不必在意。”

神宗说的是安慰人的话,可语气比冰还冷。听了这句“安慰”,王安石好似坠落冰窟,冻了一个透心儿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