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惜别杭州(1 / 1)

熙宁七年,杭州知府陈襄升任应天知府。苏轼与陈襄共事两年,情谊甚深,对陈襄离任依依不舍,专门为作一阕《南乡子》:

“回首乱山横,不见居人只见城。谁似临平山上塔,亭亭,迎客西来送客行。

归路晚风清,一枕初寒梦不成。今夜残灯斜照处,荧荧,秋雨晴时泪不晴。”

这时候苏轼在杭州的三年任期也快满了。对这“地有吴山美,东南第一州”的杭州苏轼极为留恋,眼看要走,心里不免难过。二十七娘看出他的心思,极力安慰,于是提出,趁着“水光潋滟晴方好”,一家子好生再游一次钱塘湖。

这天苏轼处置了公事早早回来,二十七娘早准备了游湖所用的酒食在家等他,仍像上次一样,苏轼和夫人携手而行,朝云提着食盒雨具跟在后头,眼看天色如玉,春风如醉,喜乐畅游,有说有笑,走到钱塘门外,夫人照例问苏轼:“你说先到哪里去?”

夫人一问倒让苏轼想起上次游湖的笑话儿,故意说:“孤山上的水仙王庙不错……”话未说完已被夫人打了两拳,忙说,“咱们从白堤断桥走过去,游一趟孤山,回来时再坐船。”于是三人往白堤这边走来。苏轼和夫人边走边说话儿,正在高兴,朝云忽然紧走两步,问苏轼:“大人快看北边是什么?”

苏轼依朝云手指方向看去,北边天空中隐约浮起一片灰黑色的东西,正往这边过来,说是云又不像,二十七娘在旁边说:“只怕又要下雨……”

话没说完,那片灰茫茫的东西已经来得近了,隐约听得空中传来一片“沙沙”声,紧接着就看前头的人四处乱躲乱跑,嘴里叫嚷着什么,一时还听不真。这时苏轼已经隐约觉得不好,忙说:“大概是雨,咱们找个地方避一避。”三人走到路边一处茶肆跟前,立在凉棚下头。

也就转眼功夫,那片灰茫茫的“云雾”已经到了近处,只听“嗡嗡”之声响彻天边,说不出的骇人,不等苏轼他们明白过来,忽然半空中雨点儿般落下无数蝗虫!二十七娘哪见过这个东西,吓得双脚乱跳尖叫不止,还是苏轼这个大男人关键时刻管用些,左手扯着夫人右手拉着朝云一头钻进茶馆儿里去,茶馆伙计上前闭门,只听门扇窗棂“哗哗”乱响,到处是蝗虫乱扑乱撞!二十七娘头发上、身上已经沾了几只这怪东西,魂都吓掉了,只剩下尖叫的本事,朝云和苏轼大着胆子过来捉了,扔在地上踩死,苏轼把二十七娘搂在怀里像哄孩子一样又哄又说,半天,二十七娘才算缓过神来,仍然吓得浑身直抖,话也说不出来了。

三人在茶馆里躲了一顿饭的功夫,蝗虫才算过去,伙计打开店门,只见街上满地都是这些丑恶的怪物连爬带跳,估计今天生意也不要做了,干脆把门关上。苏轼知道蝗虫是巨灾,自己当着府判官,务必赶回去和知府商量对策,就叫朝云陪二十七娘在茶馆坐着,晚些再回家,他自己忙去府衙报到。

这时府里一帮官吏大部分赶来,每个人都吓得脸色灰黄面面相觑。好在新到任的知府杨绘颇有急智,吩咐众官:“去年以来两浙境内并无蝗灾,我看这批蝗虫来得蹊跷,大概是从别处飞来的,所以灾情不会太重。各位辛苦些,到地方上去监督灭蝗。”对苏轼说,“东边临安、于潜、新城三处交给苏判官了。”对鲁有开说:“西边余杭、仁和、盐官三处鲁判官走一趟。富阳的灾情陈推官去办……”片刻把任务分派清楚,各人依命而行。

这天晚上苏轼回家,见自家院里也扫出几簸箕蝗虫来,二十七娘犹自惊魂未定。但也正像杨绘说的,蝗虫似乎不是从当地发生,一阵过去,后来就没有了。苏轼又把夫人安慰几句,告诉她,自己要到各县监督灭蝗。当夜收拾行李,第二天一早就去了杭州东边的新城县。

这场恐怖蝗灾真正的发生地在京东东路、京东西路、河北东路、河北西路四处,其中一支飞入了两浙。杭州府在两浙路中部,相对而言遭灾尚轻。苏轼到新城后立刻到地头查看,只见田里青苗半数扫**一空,急忙找县令、孔目商量对策,组织人手扑打蝗虫,随后马不停蹄又到于潜、临安两县查看,前后奔波一个月,杭州府内这场蝗灾总算熬过去了,因为蝗虫没有想象的那么多,扑打又及时,损失还算有限。

从外头回来,苏轼才歇了一天,朝廷文书已到杭州:杭州通判三年任期已满,命苏轼回京等待任命。

在杭州三年是苏轼一辈子最快活的时光,现在忽然要走,心里真舍不得。尤其天竺山上法善寺、钱塘门旁宝严院那几位和尚朋友更让苏轼不舍,就趁着闲暇逐一拜望,哪知竟得一个噩耗:海月大和尚不久前于天竺寺中坐化圆寂了。

海月和尚生病的时候曾叫小沙弥来找过苏轼,请他到山上见一面,似乎有话要对他说,偏巧苏轼到各县督导灭蝗不在杭州,竟不能与海月大师见最后一面。到天竺寺的时候大师已经下葬,大哭一场。

苏轼离开杭州之前,知府杨绘在有美堂设宴为他送行。除了府中官吏,当年与苏轼有些交情的胡楚、龙靓也来了。这些人都舍不得苏学士,胡楚端着杯向苏轼敬酒,带着哭腔儿问他:“大人这次去了,以后还会再来杭州吗?”

能否再来杭州?苏轼真的不知道,但他心里是愿意再回杭州的。哪怕不是回来做官,只在这里买田隐居也好。于是写一阕词送给胡楚,也算是给在杭州的所有朋友留一个纪念:

“一年三度过苏台,清樽长是开。佳人相问若相猜:这回来不来?

情未尽,老先催,人生真可咍。他年桃李阿谁栽?刘郎双鬓衰。”

离开杭州,苏轼回到京师汴梁,借住在东门外范镇家里,等着朝廷对他的任命。

此时已到了宋神宗熙宁七年,变法进入第六个年头,朝廷中暗流汹涌,王安石成了众矢之的。

自从被小太监在宫门前“拉下马”,“拗相公”的威信遭到极大的打击,所有人都在猜测:这只“落架的凤凰”还能在相位上坐多久?一旦王安石被罢,“新法”还能执行下去吗?

然而神宗皇帝心计太深,他到底要怎样摆布王安石,如何安排未来的朝局,大臣们实在猜不透。苏轼本来也不是个会猜心的人物,现在更是无心于此,因为苏学士眼下正忙着给儿子筹备婚事。

苏轼的长子苏迈已经成年,早先苏学士为儿子说定了一门亲事,娶的是刑部衙门下属的比部郎中王宜甫之女。王宜甫颇有学问,为人恬退不求仕途,是个清高之人,但王家毕竟是名门望族,与苏家小门小户的出身大不相同。苏学士不是势利之人,可既然攀了这样的亲家,儿子的婚事也不能办得太寒酸,就与夫人合计想凑几百贯钱,哪知一问一答,两人全傻了眼。

原来苏学士家里那位小娇妻处处皆好,只有一个瑕疵:不会管家。

二十七娘不但是王介家里最小的女儿,甚而是同辈中最小的孩子,从她名字中这个“二十七”的大排行就看得出。虽然她聪明灵巧,进得厨房出得厅堂,女红、刺绣、厨艺都是一流的,却从小没使过钱,没管过家,不懂得积聚之道,眼看要办大事,这才临时抱佛脚,大概算了算,家里全部积蓄仅有三十多贯!

其实二十七娘嫁过来的时候苏学士已经是个六品官员,俸禄不算少,家里人口简单,花用有限,完全可以攒钱。可苏轼是个老实人,当官十几年从没捞过一星儿“油水”。二十七娘又不知道攒钱的要紧,吃穿用度都从宽里花钱,心里没个算计。现在要用钱了,才发现家徒四壁两手空空。二十七娘如梦初醒,十分自责。可没主意的人急起来仍然没主意,只能哭了几声儿。苏轼把太太宠惯了,不忍心责备她,在夫人面前只说京城的朋友极多,告借不难,等真到了汴梁却又发起愁来。

苏轼的朋友确实极多,可他交友的原则一向是“君子之交淡如水”,跟朋友借钱,他觉得伤面子。苏家亲戚不多,能告借的只有一个苏辙。可苏辙早年因为得罪王安石被贬出京,这几年始终没做上一个正经官儿,加上苏辙如今已经生了三个儿子六个女儿!家里的花销很大,欠了一屁股债,全家人到了吃糠咽菜的地步,苏学士哪好意思再向弟弟开这个口?

朋友面前不愿提,弟弟跟前不能提,一晃十来天过去了,婚事要用的钱一文也筹不到。苏轼正急得好像热锅上的蚂蚁,附马都尉王诜忽然找上门来。

王诜出身世卿贵族,被英宗皇帝赐婚,娶蜀国大长公主为妻,这位蜀国公主是神宗皇帝一母同胞的亲姐姐,所以王诜的地位异常显赫,家世矜贵无比。而且极有才华,诗、书、画三绝,尤其山水画的技艺公认当时第一。

但这位了不起的画家身上也有个极坏的毛病:爱画如命。只要见了前辈高人的好作品就不肯放手,每每想尽办法把画借到府上去“玩赏”,进了附马府就不肯再拿出来,反正对方要多少钱就给多少。遇到坚决不肯割爱的,王诜就仗着自己的本事把古画仔细临摹,偷梁换柱,假画还给人家,真画自己留起来。多数时候倒也能瞒得过,可时间一长难免露了马脚,人家畏惧他这个皇亲国戚,也不能怎么样,只是这件事传开以后王诜这位附马爷的名声不怎么好听,背后都叫他是个“画贼”。

话说回来,人生在世,谁还没几个毛病?苏子瞻这位正人君子不也有个“心夯嘴急”的毛病吗?

王诜的毛病只在“爱画”上头,平时倒是仗义疏财爱交朋友,加上真有惊人的才气,那些诗人才子也爱与他交往——只要手里没有古画就行。像苏轼诗词文章天下称雄,人又穷成这样儿,别说精品古画,连儿子的婚事都操办不起,这种人最适合跟王诜交朋友了。

今天王诜来找苏轼是有事求他:“我最近得了十二幅韩干骏马图精品,装裱成六轴,打算挂在正厅里,想请子瞻写个题跋,给这几幅画添些风骨。”说着拿出韩干画作与苏轼一同赏玩。

韩干是唐代大画家,长年在唐玄宗身边供奉,所绘人物、神鬼精妙出奇,尤其擅长画马,称为古今第一。这次王诜拿来的十二幅韩干作品画得都是马,一看之下,果然肥壮健硕,扬首奋鬣,神形兼备俊逸无比,连连称赞,就在这六轴精品上一一做了题跋。

正事办完了,王诜把画收起来,坐下饮茶,这才似不经意地问起:“听说子瞻要为令郎办婚事?”

“是。”

王诜笑道:“这是好事呀,到时可别忘了请我喝一杯喜酒!”说着拿过一个红绸包袱来,“一点礼物不成敬意,子瞻务必收下。”

见了这些钱,苏轼才明白王诜为什么特意到府拜访,不由得脸上一红。

所谓“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苏轼虽然好面子,毕竟人在急处,王诜出手帮他,顿时如释重负,又惭愧又感激,嘴里却说:“小儿的婚事都有安排,并不缺钱……”

王诜是个豪爽的人,根本不计较这些小事。见苏轼红着脸推辞,就高声笑道:“我今天厚着脸皮上门求子瞻帮忙,送点礼物只是随个份子,子瞻要是不收我就恼了!”不由分说把小包袱塞到苏轼手里。苏轼见人家诚心诚意,实在不好拒绝,只能收了。

王诜这位豪爽的附马爷一下子借给苏轼三百贯钱,让他给儿子办了婚礼。哪知苏轼后来虽然在密州、徐州做了两任知府,却越做越穷,三百贯对他而言是个大数目,几年都没把这笔欠账还上。王诜富贵已极,三百贯对他来说不算个钱,干脆连这事儿都忘了。直到“乌台诗案”发生以后,这笔“账”被御史台的走狗翻了出来,王诜因此倒了大霉。

世事无常,无常是苦,谁想得到……

送走王诜,苏轼换了身衣裳,来拜访老朋友章惇。

章惇这个人文能治国武能领兵,真有将相之才。当时大宋西南边地有不少土司势力,熙宁五年荆湖南路几大土司公然和朝廷对抗,王安石把章惇派到当地,迅速收服苏、向、舒、彭四大土司,又攻克懿州,击败田氏土司,先后设置安化、沅州、诚州、辰州,彻底平定当地乱局,成就堪比“熙宁开边”。提起章惇的本事朝廷无人不服,公认他是“三司系”第一员大将。

可惜章惇脾气暴躁,个性十足,不肯像“转世颜回”吕惠卿那样亦步亦趋拍王安石的马屁,所以爬得没有吕惠卿高。如今官拜三司使,掌管朝廷财赋,职位仅在参知政事吕惠卿之下,而在邓绾、蔡确、李定、张璪这帮“三司”同党之上。

苏轼和章惇是多年故友。虽然这些年来章惇成了“三司系”大将,苏轼却被定性成“旧臣首脑智囊”,派系上势不两立。其实这两个人心里想法倒一样:交情归交情,派系归派系,两件事不必扯到一起。

现在两人一见面,章惇开口就问:“子瞻这次到密州有什么打算?”

苏轼刚回京,根本不知道自己会派到何处做官,章惇忽然说出“密州”二字倒让他一愣。章惇看出来了,笑着说:“我在政府混得久,知道的事多。子瞻在杭州三年做得好,陛下已命你出知密州府,文书几天内就发下来。可密州是个穷苦之地,听说那地方五谷不生,遍地是贼,不好治理。我以为子瞻到了密州,不妨挑牢里的贼头子先杀他几个,让所有人知道你的厉害。”

十二年前在凤翔的时候苏轼就说过章惇的脾气“能杀人”,这话真对。现在章惇直言告诉苏轼:做密州知府要先杀人立威。可苏轼宅心仁厚,没有这种想法,也不愿意说这些。就把话头岔开:“我在杭州的时候听说朝廷推行了《市易法》……”

章惇把头一摇:“《市易法》搞得不对头,曾布为这事和王相闹翻了!我当时没在朝廷,不然我也出来弹劾《市易法》。”

章惇能耐大,脾气直,虽是王安石提拔的人,却不奉承王安石,有什么说什么。苏轼忙问“这么说《市易法》要停了?”

苏轼的问题有些敏感,章惇把嘴凑到他耳边:“皇上念着王介甫的功劳,给他面子,罢了曾布,保了《市易法》,可依我看这《市易法》从根儿上就不对路,站不住脚,早晚要停——还有《青苗法》,推行几年越搞越坏,我看都保不住!”

身为“三司系”大将的章惇忽然说出这话,苏轼有些惊讶:“子厚觉得两条新法都要罢?”

苏轼是什么人章惇很清楚,对这位老朋友的品行非常信任,一切直话直说:“‘变法’是圣上的事,不是王安石的事!现在变法引起的问题渐渐掩盖不住了,算起来,责任都在王安石身上,最近一年陛下对王介甫已经不假辞色,朝局恐怕要变!”看了苏轼一眼,笑着说,“我没猜错的话,司马光、吕公著、陈襄这几位快复出了,子瞻三年内也能升个翰林学士。”

与苏轼相比,章惇才是个真正的“政客”,把朝局看得十分明白。可惜章惇只是依常理推测局势,至于神宗皇帝到底怎么安排这个朝廷,章惇其实吃不透,所以他的推测只对了一半儿:王安石确实站不住脚了,可司马光等人想回朝廷却还遥遥无期。

——至于苏轼,几年后差点儿死了!哪有什么“翰林学士”给他做……

不过章惇和苏轼说这些话,他心里的意思也多少露出些了。

章惇是“三司系”的人,一旦王安石失宠,“三司系”很可能就此失势,旧臣们回到朝廷,章惇就不好混了。现在他和苏轼套交情,也是希望这位老朋友别忘旧,真要有事,还请苏轼拉他一把。

于是章惇对苏轼笑道: “子瞻也知道,我是个爆竹脾气,这几年得罪了不少人……”说着不由得摇头叹息。

苏轼可没有章惇这些心眼儿,根本不懂人家的意思,忙说:“子厚是个豪杰,与那些小人不同,朝臣们有目共睹,陛下也是知道的。”

苏轼心里确实是这个想法。而在章惇听来,苏轼说他“与那些小人不同”,等于给了他一个保证。至于将来真要到了危急之时苏子瞻肯不肯出来帮他,章惇也不敢多想,各人凭良心罢了。两人又说了会儿话,苏轼起身告辞。临走写了首诗送给章惇:

“绛阁云台总有名,应须极贵又长生。

鼎中龙虎黄金贱,松下龟蛇绿骨轻。

霅水未浑缨可濯,弁峰初见眼应明。

两卮春酒真堪羡,独占人间公外荣。”

苏轼从章惇府上回来没几天,朝廷敕命已经下达,果然和章惇说得一样:苏轼以祠部员外郎直史馆权知密州军州事。

接敕之后苏轼就带着夫人、朝云和两个幼子苏迨、苏过星夜赶赴密州上任去了。

从杭州通判到密州知府,苏学士到底还是升官儿了。只有一点:神宗命苏轼去治理的是大宋朝廷下辖最穷最苦、最民不聊生的一个府,这个密州知府不好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