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六年正月十五,又是一个元宵佳节。按旧例,神宗皇帝摆开銮驾走出禁城与百姓观灯同乐,王安石奉旨伴驾,一直到天傍黑皇帝才起驾回宫。王安石乘一匹御马追随龙辇之后。
眼看神宗的车仗已经进了宣德门,王安石骑着马跟在后头,刚进宫门,忽然从门边闪出两个宦官,左边的伸直双臂拦在马前,右边这个更不客气,一把扯住了缰绳,御马受惊,一声长嘶人立起来,坐在马上的王安石半个屁股都离了鞍,危急中一把搂住了马脖子,所幸没摔下马来。可御马这一惊蹿,倒把扯缰绳的太监拽了个踉跄,王安石的马夫赶紧拢住惊马,把王安石从马背上扶了下来。
此时的王安石惊魂未定,还顾不得向宦官问罪,哪知差点被马拽倒的太监已经恼羞成怒,冲过来一脚踹在马夫的肚子上,狠狠地骂道:“不长眼的奴才,在皇宫里还敢撒野,也不看这是什么地方!”
想不到一个看守宫门的小太监竟敢当着宰相的面打骂相府亲随,真是打狗打到主人脸上来了!王安石气得指着太监吼道:“一个小小宦者竟敢在宫门内斗殴,你不认得本相吗?”
宰相办公的政事堂就在皇宫里的紫宸殿旁,王安石每天进出宫门多少次,守门太监不认得宰相,这个差事就算白当了。
见王安石发了脾气,打了马夫的小太监低着头要溜,哪个拦住马头的宦官倒有胆量,高声责问道:“宣德门乃禁城重地,臣子进出不得乘马,相公是当朝宰辅,难道不懂规矩?”
大宋皇帝敬重文臣,王安石在朝中做了三年宰相,平时到政事堂办公常常骑马坐轿,从没有人拦过他。今天这两个小太监忽然挡他的马头,又说这是历来的规矩,这话从何说起?
见王安石含糊了,两个小太监的气势大涨,早前被王安石唬得要溜的宦官冲着王安石冷笑道:“宰相身为辅弼竟连这个规矩都不懂?我看不是宰相不懂规矩,倒是有心要学王莽吧?”
——王莽是谁?那是篡夺汉室江山的乱臣贼子!
想不到小太监竟敢当面说出这么混帐的话来!王安石怒不可遏,揪住太监的衣襟抬手抽了他一个嘴巴!那太监也不客气,立时躺在地上一个劲地打滚儿,嘴里尖叫着:“救命啊!杀人啦!有人要造反啦!”
宦官虽然卑贱,毕竟是皇帝身边的人,大臣们对这些下等奴才其实不敢得罪。今天这个小太监趁势装疯,躺在地上乱喊乱叫,王安石又气又急,偏偏不敢动他,正不知如何是好,内侍押班李宪飞跑过来:“陛下命我来问:你等因何事吵闹!”
见首领太监到了,在地上乱滚的小太监忙爬起来扭头就跑,另一个小太监却在旁边告刁状:“宰相不知何故殴打门吏。”王安石气得没法子,也知道这时候不能和小太监斗气儿,忙赔着笑脸儿对李宪说:“没什么事,别惊动陛下。”
王安石想把事儿遮掩过去,哪知李宪是个细致负责的人,不依不饶:“我刚听见有人喊‘杀人’,又说有人要‘造反’,宫里头传出这话非同小可,还是查问清楚得好!”边说边望向小太监,小太监忙凑上来说:“今天圣上观灯,銮驾回宫的时候宰相大人在后边随侍,到了宣德门前一时忘记下马,小的正和小五子在门前当值,就上来拦着,请大人下马,哪知小五子拦得急了些,宰相大人嫌小五子没规矩,就抽了他几巴掌……”说到这儿故意住了嘴,贼眉鼠眼偷瞄着王安石。
见这小太监在人前弄鬼,半真半假坑害自己,王安石急忙要分辩,李宪已经尖着嗓子说道:“就这么点事,你们两个东西在这里胡喊乱叫惊了圣驾,不想活啦!”斥骂了小太监两句,又转向王安石笑着说,“这几个东西虽然糊涂,毕竟是宫里的执事,他们犯了错,宫里自有法度治他们,相公怎么对皇上身边的执事张口就骂、抬手就打?如今皇上动问,让我们这些人怎么回话?”莫名其妙扯了几句,根本不听王安石辩解,扭脸儿就走了。
守门太监见管事的宦官护着他们,气焰立刻长了几分,谁也不理王安石,自顾走开,嘴里还抱怨着:“宰相又如何?宣德门前百官下马是祖宗定的规矩,一个宰相能比祖宗还大?只听说曹操做宰相的时候带剑上殿、骑马入朝,哪知清平盛世竟出了‘曹操’了……”另一个小子还在边上帮腔:“这叫‘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你懂个屁!” 不阴不阳地甩着闲话都走散了。只剩一个王介甫站在宣德门前,气得脸色铁青,浑身直抖。
新年刚过,喜气未除,宰相却在宣德门前跟太监打了一架,闹出这么大个笑话来,此事虽没长腿,却一天功夫就在汴梁城里传开了。神宗皇帝当时就听到动静,叫宦官来查问,内侍押班当然向着自己人,在皇帝面前只说“宰相进宣德门不肯下马,殴打守门太监”,其他的话一句不提。
听说王安石和宦官打起来了,神宗倒觉得有意思,让他更不明白的是:宰相在宣德门前下马,前朝有此例吗?
皇帝心中存了这样的疑惑,当然忍不住,第二天早朝先处理了要紧公事,到快散朝的时候,忽然问站在班中的太傅曾公亮:“老先生在朝数十载,经得事多,知道前朝有‘宰相于宣德门前下马’的规矩吗?”
听皇帝有此一问,大臣们就知道有热闹看了,一个个都盯着曾公亮,看他如何回答。偏这位老太傅是个“点头不倒翁”,得罪人的话一句也不肯说,先低头眯眼装了会儿糊涂,才向上奏道:“臣是个读书人,根本不会骑马,当年做宰相的时候都是步行到政事堂办公,并不知道这条规矩。”
一个人圆滑些倒没什么,可太滑了也没意思。神宗皇帝对这泥鳅一样的老家伙顿时没了兴趣,转头问侍中文彦博:“你也曾在仁宗朝做过宰相,知道这事吗?”
文彦博忙说:“宰相在宣德门下马的规矩臣早有耳闻,当年与富弼同掌政事堂,每到宣德门前一定下马而行,从无乘马入朝之事。”又加上一句,“近年朝廷推行新法,是不是已经把这旧规矩改了,臣就不知道了。”
文彦博这话说得不阴不阳,不但指责王安石骑马入宫违反旧制,还拿“新法”两个字刺了他一下儿,朝堂上凡是不喜欢王安石的人听了这话都不禁一笑,那些属“三司”门下的人都感觉到今天气氛诡异,个个噤若寒蝉,没一个人敢出来替王安石说话。
既然没人帮他说话,王安石这个“拗相公”干脆自己站了出来:“臣自先皇庆历二年中进士,断断续续在朝廷为官也有三十年了,大宋律法烂熟于心,却从未见过‘宣德门前宰相下马’的条例。自熙宁三年臣奉旨担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至今,时常乘马进宣德门到政事堂办公,也未被人阻拦过。既然侍中大人说这是旧例,可否举明此例载于哪部律书?”
王安石这一问很有力度,文彦博却不正面回应,两手一摊:“我老子,这些事记不得了。但宣德门是禁城正门,每逢节庆圣上登临此门与民同乐,臣子在宣德门下马是对陛下表示恭敬,何必非要探讨此规矩出自何典?难道典籍上查不出,对陛下的恭敬之心就可以免了?”
文彦博这话虽然纯粹胡搅,调子却定得极高,顿时把王安石驳了个张口结舌。
神宗心里到底向着宰相,忙给王安石解围,在御座上缓缓说道:“宰相言之有理,朕也实在想不起有‘宣德门宰相下马’的条例。当年先皇在位,朕只是个郡王,地位还在宰相之下,时常乘马出入宣德门,从来没人阻拦过。”
神宗这话明着是替王安石护短,仔细一听,却带着天大的语病:神宗继位以前封为颍王,地位比宰相高得多!可神宗也不知是太谦逊还是一时糊涂了,竟在金殿上说自己早年“地位还在宰相之下”,这真是个笑话。
文彦博立刻听出皇上的语病:“陛下乃天潢贵胄,不是臣子可比的。所以陛下当年以亲王之尊入宣德门不必下马,这和宰相是否应该下马完全是两回事。”
今天的文德殿上与往日大不相同,一向圣明无比的神宗皇帝说起话来颠三倒四,平时稳重寡言的老臣文彦博却长了脾气,一次次当面顶撞皇帝。其实这一切“怪事”都不怪,因为只要仔细想一想,谁都知道,守宫门的小太监吃了熊心豹胆,敢拦宰相的御马?他究竟是受了何人指使……
朝堂上没有傻瓜。这些怪事聪明人已经明白了八成,笨些的也猜到了一半儿。所有人都大眼瞪小眼互相偷看,谁也不敢出声儿。
半天,还是皇帝发话了:“众卿有知道‘宣德门宰相下马’这条规矩的吗?”
“宣德门宰相下马”的规矩到底有没有?谁也吃不准。若说有,明文载于何处?若说没有,刚才文彦博已经说了:臣子在宣德门前下马是对天子表示恭敬!这时候若有臣子站出来反驳,他对皇帝的恭敬之心何在?
一时间满朝文武默然无语,竟没有一个人敢替宰相说一句话……
见满朝大臣全成了“糊涂虫”,神宗皇帝气呼呼地说了句:“连个礼法规矩都理不清!乱了,真是乱了!”站起身退进内朝去了。
见皇帝走了,受了惊吓的大臣们顿时一哄而散。大殿上只剩一位孤零零的王宰相,立在丹墀,欲哭无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