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糊涂判官和明白和尚
京城里发生的种种怪异事件,远在杭州府做判官的苏轼都不知情。眼下苏轼正在处置一件无聊的人命案子。
杭州一所小庙里有个知客僧不守清规,拿着平时偷攒的香火钱暗中和妓女来往,手里几个钱很快被人家骗得精光,没钱花了,妓女就不理他了,这和尚倒“痴情”,纠缠不休,一场争闹错手把妓女杀了。被抓获后不用审,自己把什么都交待出来,只求速死,于是案子审结。
就因为办这件荒唐案子,苏轼认识了一位高僧:杭州都僧正海月大和尚。
僧正是和尚们推举出来和官府打交道的。能当这个职位都是高僧大德。
海月和尚是杭州名刹上天竺法善寺的首座,年过七旬,中等身材,面相沉静,神情庄重。认真听苏轼讲了案情,所有疑点都仔细问明白,眼看案子清楚,就说:“僧人不守戒律,竟做出如此事来,官府应当依律判罚。”
海月这么说是他做僧正的职责。苏判官却没把这桩案子看得太重,笑着说:“和尚也是人,难免动凡心。只是不该因爱成恨闹出人命。”
听苏轼这么说,海月和尚一愣:“大人这话贫僧不懂。既是和尚,怎么能动凡心?”
海月这一问有些不客气,苏判官却有自己的想法:“我在京师的时候听说开宝寺里有一位怪和尚,没人知道他的名字,整天疯疯癫癫到处乱跑,吃肉喝酒无所不为,佛法却都精通,尤其擅讲《法华经》,高僧大德也辩不过他。引得无数信众到开宝寺听经,都称他为‘疯罗汉’,大师觉得这怪和尚是否真有神通?”
海月把手一摆:“什么神通!这样的人多得很,苏州也有这么一个和尚,不守清规,吃肉喝酒,又爱吃活鱼,有时候到市场上向人讨些活鱼回来丢在火里烧,不待其熟,抓起就吃,也有信众追随他,以为这是得道高僧。说穿了都是沽名钓誉的骗子!以这些怪异之举引别人信他,借此传经布法。可他的行为是这样,你想想,这些人讲的‘道理’会是什么?传的‘法’又是什么?信众们追随他,岂不是在追随虎狼毒蛇?”
海月和尚说得很对。
传说中总有些奇怪的和尚,不守戒律,吃肉喝酒,嬉笑怒骂,都以为这种“怪和尚”必有过人之处。甚至苏轼的朋友金山寺首座佛印大和尚,民间传说也以为他是个吃肉喝酒不守戒律的“怪僧”,其实不然。
和尚,是佛教中的讲师,作为专门的神职人员,他们有特定的道德操守,这些戒律是应该遵守的。在现实中,不守清规戒律的僧人是极其令人厌恶的。当佛门中传出丑闻的时候,我们是笑着说:“这和尚与众不同,居然很会骗钱,很会搞女人,必是了不起的高僧”; 还是同声谴责呢?
显然,只有谴责,不会有人真心赞同。
像这些疯僧之类平时最吸引人,苏轼又爱热闹,爱谈奇文逸事,想不到海月大和尚持戒严谨,为人刚正,把这些疯僧驳得一无可取。苏轼不能与他争论,随即想起一事:“大师认为戒律究竟是何物?”
海月微笑道:“要问戒律是何物,先问和尚是何物。我们这些人剃度入佛门,并不是要给自身修什么福报正果,而是发愿要尽绵薄之力以救世人。所以和尚是凡人师,不但要给善信们讲佛法、讲道理,自己也该以身作责。比如酒乱性,世人都该少饮,和尚就不饮;肉杀生,世人都该少吃,和尚就不吃;贪瞋痴妄,世人不能出离,和尚自己先要出离。于是出家人先修心,再度人。像你刚才说的那个和尚,自己都不守戒律,却在人前讲《法华经》,别人是听他讲经,还是看他装蒜?”
海月形貌冷峻,言语犀利,话说得极有道理,苏轼笑着点头:“大师说得对。”说到这里又想起一事,“我看僧人们总是化缘,请问大师:化缘的意义何在?”
苏学士这话问得有意思,海月不急着回答,却反问道:“施主以为和尚‘化缘’是做什么?”
“我以为凡能布施僧人的就是与佛法有缘,于是僧人行于市井,广结善缘。”
苏轼所说果然似是而非,海月微微一笑:“我给施主讲个故事吧:有一人问和尚:佛在我心中,这话对吗?和尚说:这话不对。你的心本就是个佛,怎么又有个‘佛’在心中呢?就像你用刀剖开一块金子,要在里头找出‘金子’来,如何去找?”看了苏轼一眼,又说,“既然人人本来都是佛,就不怕失去佛性,怕的是佛性被世俗贪欲遮盖污染,所以‘心镜’要常常擦拭。和尚化缘,就是帮世人擦拭心镜。你想想,有个素不相识的和尚走到门前请求布施,你有米,给他一碗米,有钱,给他几个钱,若都没有,净水一碗给他解渴也好,就算连水也没有,请他在你门前坐着歇歇脚总可以吧?举手之劳就做了一件善事。待和尚走了,那人回头一想:素不相识的和尚我能给他一碗米,朋友需要帮助,我能不能给他一袋米?父母需要赡养,我能不能尽孝?儿女要不要疼爱?邻里之间要不要守望互助?国家有事,我要不要出一份力?如此一动百动,从一碗米上化出来的善心说多大就有多大,你说这件事是不是很值得做?”
听了这话苏轼一愣:“孟子有言:‘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原来和尚‘化缘’和孟子的意思一样。”
海月点点头:“苏学士极有慧根,一点就透。佛、道、儒其实是一体,内里全是一样的。比如孟子认为‘孝’是天下最简易的亲情,一个人能对父母进孝,自然能亲爱子女,敬重兄弟,善待朋友,扩而充之,则仁义礼智无所不得,这是从一个‘亲情’打进去。佛家讲化缘,是从一碗米、几个钱、一碗水打进去,希望施主们从这一碗米、几个钱的小小善心扩充开来,最终佛性烁然,自然成了境界。”
海月说到这里,苏轼心悦诚服,再细想想,又微微摇头:“单凭一碗米、几个钱的布施就想让俗人成境界,也不容易。”
海月微笑着点头:“不容易。但和尚之志不可夺,只要能为,尽力为之。”
海月这话说得极有气势,苏轼笑道:“大师说得好!孔孟也是这样想的。”
海月又点点头:“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克已复礼,天下归仁’,话说了一千多年了,至今把皇帝克住了吗?把天下秩序恢复了吗?还不是全无头绪!但孔子说得好:‘知不可为而为之。’这就是个境界。‘仁以为已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说得是修行!若孔圣人不是做儒生,来做和尚也一样。”
苏轼笑道:“大和尚做儒生也是一样的。”
苏学士这话有意思,海月和尚不由得一笑:“我若做儒生,也和苏学士一样,必是个与皇帝争执不休的拧种,不知被贬到哪里去呢。”一句话逗得苏学士哈哈大笑。
从此,苏学士在杭州城里又多了一个好去处:上天竺法善寺。
审罢和尚杀妓女的案子,苏判官刚松一口气,官府收回“青苗钱”的日子又到了。
“青苗钱”刚定的时候仿佛是一种专门利农的“贷款”。然而农夫并非人人要借贷款,官府放贷也不是为了“利农”,他们的眼睛其实盯着那两分利息。结果“青苗钱”推行一段时间就变成这样:官府把村里的农户分为五等,按财产多少向每户农民摊派“青苗钱”,上等户每家摊派十五贯,到期收息三贯,由此按等递减,最穷的五等户每家摊派一贯,到期收息两百文。
至此,刚一推出就被朝野人士广泛质疑的《青苗法》露出了它的真面目:在朝廷敛财政策和地方官的强摊恶收之下,“青苗贷款”实际上变成了一种“国家税收”,而且收得很重,老百姓哭都没地方哭去!而向百姓收“青苗钱”的事由谁去办呢?当然是杭州府南北两厅判官。
转眼功夫,判官厅里跪满了从乡下捉回来的穷人,一个个哭泣哀求,只说还不出钱来。这样的案子也不用审,该怎么打、怎么罚早有一套规矩。于是苏子瞻每天纱帽官袍高坐厅上,厉声呵斥农夫,看着皂隶打人,虽然威风凛凛,心里却觉得自己像个畜生,实在苦不堪言。手下推官俞希旦看苏轼整天愁眉苦脸,就劝他说:“‘青苗钱’不同别的,官府先放本钱,到期收息,农夫们只要勤快些,从本钱里挣出两分利息并不难。这些一文钱都还不起的全是乡下无赖,专门骗取‘青苗钱’,拿了钱就吃喝嫖赌挥霍一空,根本没有还债的心思!对这帮刁民不打怎么办?”
苏轼是个有良心的好官,偏就他这种人在官场上混得最憋屈。现在俞希旦指着农夫的鼻子骂 “刁民”,苏判官听了受不了,闷头闷脑地问:“俞推官怎么知道还不起钱的就是无赖?”
“办案多年,早看清了。”
面对没良心的人吵架也没用,所以苏轼也不跟俞推官争,半天又说:“官府把钱硬性摊派给百姓,百姓们拿了官府的钱就得拼命去赚利息,然后连本带息还给官府,这和‘衙前’差事有什么区别?”
苏轼这一问俞希旦无法回答,笑而不语。
苏轼知道这些人当官当得连良心都不要了,跟他们没什么好说,只能自己出来转悠解闷儿。走到一处塘埂上,见一帮闲汉每人手里拿根棍子在水边忙活,不知干什么,走过来看热闹。到近前才看出,原来这些人手里的木棍上都钉着一拃多长的船钉,尖端磨得锋利异常,举着棍子一下下往水中乱划,正莫名其妙,忽然一个人叫了一声,抬起手来,只见长钉上串了一条足有斤把重的鲤鱼,拼命挣扎,水珠四溅。这人一手抓过鱼扔在地上,回手又用棍子划水不止。
到这时苏判官才明白,天冷水凉,鱼儿聚在浅水向阳处取暖,游动也慢,这些人用钉了长钉的棍子搅水是在捉鱼。仔细一看,地上已经扔着几十条鱼,大的有几斤重,小的二三两,都被钉子扎穿,血糊糊的,有些已死,有的还在扭动,也离死不远了。
一开始苏轼还觉得这捉鱼的法子有趣,看了一会儿,眼见一条条活鱼被从水里钩上来又觉得残忍,叹一口气,转身往天竺寺走来。
此时已到初冬,天竺寺的美景不如从前了。随便走走,正遇住持僧辩才大和尚——海月禅师的师弟,把他请进方丈室吃茶闲聊。苏轼没情没绪的也不知说些什么。忽然心有所感,随手写了首诗:
“天寒水落鱼在泥,短钩画水如耕犁。渚蒲披折藻荇乱,此意岂复遗鳅鲵。
偶然信手皆虚击,本不辞劳几万一。一鱼中刃百鱼惊,虾蟹奔忙误跳掷。
渔人养鱼如养雏,插竿冠笠惊鹈鹕。岂知白梃闹如雨,搅水觅鱼嗟已疏。”
苏学士这首诗讽刺的是苛政,看了这诗,辩才和尚一时无语。恰好海月和尚走进来,辩才把诗给他看了。海月脾气直爽,立刻说:“苏大人这是被‘青苗钱’困住了?”
海月和尚灵台清明,一猜就中。苏轼叹道:“还是当和尚好,不用摊‘青苗钱’。”
苏轼这话是个玩笑,海月也笑道:“做判官不如做和尚。苏大人若有此心,贫僧可以为你剃度。”
苏轼忙说:“如此甚好!”开了一句玩笑,想起官府里的事,情绪又低落下去,“你们不知道,官府中人毫无心肝,一边摊派钱款迫害百姓,一边责骂还不起钱的乡民是无赖,说他们故意借钱不还!大和尚说说,哪有这样的事?”
苏轼性情偏激,想事一厢情愿。辩才和海月对视一眼,笑着说:“苏学士只看到‘青苗钱’的害处,却想不到这里头诸多细节。乡下民心淳朴是真的,可人的品性良莠不齐,一村之中难免有几个吃喝嫖赌的无赖,这些人没有家业——就算老辈传下家业也被他们败个精光。种地,他们不肯出力,做手艺,没有手艺,只能偷一点摸一点勉强过日子。现在可好,官府忽然推出一个‘青苗钱’来,而且不问能否还贷,只管往下摊派,正经人见‘青苗钱’本大息重,心里害怕,不愿意贷,可这些无赖们见了‘青苗钱’高兴得合不拢嘴,立刻抢贷过来,手里有钱就到城里吃喝嫖赌,一两个月花得分文不剩!等秋收以后官府来收‘青苗钱’了,他们自然一个钱也还不出。好吧,官府要抓就抓,要打便打,刺字劳役全由你,总之:‘老子享受了两个月快活,一切都值!’”
辩才这话让苏轼一惊:“真有这种无赖?”
“有。”辩才把苏轼看了两眼,又说,“听说官府也想出应对办法,快要实行了。”
苏轼忙问:“官府有什么办法?”
“官府里都是精明人——不精明他也做不了官!这些精明人不顾一切胡摊乱派,硬把‘青苗钱’塞给乡民,也不问人家贷了款能不能还?这不是当官的傻,而是因为上司给他派定了数目,钱贷不出去,他的乌纱帽就带不稳。可把钱撒出去容易,收回来难,怎么办?当官的又有一个好办法:把‘青苗贷’打包给富户,让富户给穷人做担保,以后收不回本钱就让富户赔偿,反正富户有田产宅院,跑不掉!可当官的就不想想,富户手里的钱财土地也不是天下掉下的,不是大风吹来的,那是他们几辈子苦巴苦挣一点点积攒出来的,现在官府忽然把‘青苗钱’强摊给他们,且一次派下来就是十几份、几十份!这些人拿了钱若不摊派给同村的乡亲,将来两分利息算在他们头上就赔死了!若摊给乡亲,不愿意要这钱的人就骂他们,那些无赖汉倒是愿意得这笔钱,可拿去容易,让他们还钱?怎么还!村里那些穷人双睛如豆,不知道罪在官府,只骂富户没有人性,富户却因为‘青苗钱’放不出、收不回,弄得纷纷破产,赔死不说,还要挨骂,家家苦不堪言。”
官府强行让富户替“青苗钱”担保的事苏轼早听说过:“朝廷对此也是严令禁止的。”
辩才摆摆手:“‘青苗钱’是大事,乡下人的死活是小事,所以禁而不止。”
辩才大和尚这些话真让苏轼这个当官的汗颜。哪知海月和尚又在旁叹息一声:“师弟说的还是小事,真正的大问题恐怕几年后才会露出头来。”
《青苗法》诸多害处已经如此严重,哪知海月和尚竟说这些都是“小事”,苏轼顿觉魂不附体,怯生生地问:“穷人已经逼死,富户已经破产,无赖汉们也都给逼急了眼,难道这还不够?”
海月摇摇头:“远远不够!《青苗法》之害若和《保甲法》串起来,必有亡国之祸。”
听了这话,苏子瞻心慌气短,竟连反问的勇气都没有了。
半晌,海月缓缓说道:“苏学士也知道,《保甲法》本是练民兵的办法,可《保甲法》都在本村本乡实行,一保有个‘保长’,一甲有个‘甲头’,谁来做?当然由地方上的富户充任。现在官府要放‘青苗钱’,又怕钱放出去收不回来,怎么办?干脆把该派给这一乡一村的‘青苗钱’打一个包全都推给保长,让这些人经手分发下去,将来收回‘青苗钱’的差事也由保长负责,必须交足本息,少一个钱,就由保长们还!这些保长顶了天大的责任,只能回过头来和官府商量:‘让我们摊发青苗钱也行,但如何向下摊派都由我等说了算,若百姓为此事上告,官府也必须向着我们才好。’官府只求顺顺当当把钱派发下去,当然答应。保长们就利用手里的乡勇民兵私设公堂,擅动王法,提着棍子鞭子把‘青苗钱’在本乡本村硬派硬收,收回来的利息也不是两分,是三分!多出的钱保长们自己装进腰包里……”
海月和尚几句话说得苏子瞻出了一身冷汗,嘴里喃喃道:“这还不把人逼得造反了?”
海月冷笑一声:“造反?乡下人胆子最小,没人领头儿,他们宁可死也不敢造反。可《保甲法》推行之后却给他们找了领头的人,就是保长。你想想,保长们帮着官府摊派‘青苗钱’,借此掌握了乡勇民兵,官府也暗中支持他们,这些人自然成了地方上的豪强恶霸。可官府推出的苛捐杂税多至几十种,‘青苗钱’交给保长去办,好使!那么其他的捐税早晚也都会交给保长去办,到最后这一村一乡彻底榨干了,百姓们实在拿不出钱来了,官府就得找保长要钱,保长在乡下强横惯了,手里又有乡兵,能像百姓那样一声不吭任由官府欺诈?”
辩才接过海月的话头儿:“总有一天,保长们忍无可忍,领着乡民造起反来,那时候只怕一传十、十传百,天下大乱无法收拾!最终受苦的是百姓。”
海月、辩才两位大和尚都有通天法眼,把未来的灾难讲了个清清楚楚。
乡村里的豪强恶霸自古就有,虽经历朝历代严厉打击,仍是“野火吹不尽,春风吹又生”。但官府对地方豪强总还是打击的,这些人也就没有机会坐大。偏偏大宋王朝推出了一个《保甲法》,又与《青苗法》一同推行,官府把“青苗钱”打包让保长们向百姓强派强收,由此在乡村中养出了数不胜数的恶霸豪强,这些人一开始给官府当爪牙,到后来,连保长也被逼得走投无路,只得领着乡兵义勇造起反来,这一下真如星火燎原,顿时撼动了大宋王朝的根基,加速了整个国家的瓦解。
《水浒传》里那个 “托塔天王晁盖”不就是一个勾结官府、豢养打手、横行乡里的“保正”吗?而《水浒》讲的是徽宗年间——也就是三十年后的事……
和尚说的太对、也太吓人了,苏子瞻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听了这些话忍不住拍案大骂:“王介甫真是祸国殃民之徒,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苏学士这个一点就炸的炮仗脾气在大和尚看来真是好笑。海月和尚微笑着拦住他:“王安石其实是个好人,他推行变法本意也是好的,这位百年难得一遇的君子似乎也没到‘人人得而诛之’的地步。”
王安石的人品原本无可挑剔,可变法几年来王安石的名声已经彻底败坏了。苏轼心里本就对王安石和他手中那个霸道凶狠的“三司系”有成见,听海月说王安石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君子”更加难以接受:“王安石推行新法把国家都毁了,难道大宋朝等了一百年,就等来这么个货色?”
见苏学士有些急了,海月淡淡一笑:“大宋朝积弊百年,时时都想变法。可变法本是天下第一艰难之事,有胆量的人没能力,有能力的人没胆量,等了一百年才等来一个王安石,既能胆量又有能力,敢办事,也能办事,变法不让他去办,让谁去办?”
王安石推行新法初衷如何,苏子瞻不得而知。但王安石是个无欲无私的君子,这一点苏轼倒能认同。半天才说:“王介甫是好人,所推行的是好法,为什么真做起来却是这样?”
海月指着师兄笑道:“贫僧不知,你问这位大和尚。”
辩才忙说:“你这和尚真刁,犯忌的话你不说,让我说?”
海月笑道:“我这个僧正常和官府打交道,说了犯忌的话以后如何做人?你每天躲在庙里念经,怕什么。”
海月和师弟打趣,说的也是真话。身为都僧正,有些话海月不方便说。
辩才也不跟他废话,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慢慢放下:“若往深处说,只怕要说到当今皇上了——施主以为什么是‘变法’?”
这一问看起来简单,其实不易回答,苏轼想了半天才说:“改革时弊就是变法。”
辩才点点头:“我说个故事给你听吧:某家有十个兄弟,九个都是好人,只有一个不肖子。这天晚上他与诸兄弟争斗,一时发起疯来,竟放火点着了房子!那九家兄弟忙领着全家人拼命救火,可到天亮一看,整条街都给烧成了白地,九家兄弟一起总共只救下一间房而已。”看了苏轼一眼又问,“学士有何想法?”
苏轼皱眉想了片刻:“一个人放火可以烧一条街,十个人救火只救得一间房,可知作恶容易,做好人难。”
苏学士没说到点子上。辩才笑道:“烧一条街容易,救一间房却难,天下事都是这个道理。变法是关乎国本的大事,千难万难,一旦施行,必有人受益,有人受损,受益的人得了好处以为是应该的,都不出声,受损的人却已叫喊起来,几千个不出声的人也比不得一个喊叫的人嗓门儿响,就像火烧房一样,‘呼啦’一下子点着了,千人万人救不得!于是变法一起,诟骂随之,古来如此。你说王介甫是好人还是坏人?他不变法时就是‘好人’,只要主持变法,准变成一个‘坏人’,这其实怨不得他,也由不得他。”
出家人置身事外,见事倒比别人明白。听了这些话苏轼的头脑更乱了:“这么说‘法’是变不得的?”
辩才摇摇头:“法是要变的,只不过这上头有个讲究:变法之时最好不提‘变法’,先暗暗下一个决心,官府不要抢夺,把好处让百姓先得,便宜交给百姓去占,然后定一个章程在地方上试行,让百姓们评说,百姓说‘好’则用,百姓不喜欢则改,改了仍不能用就弃。如此往返几年,把一个章程立住了,百姓都同意了,这才又推一个新章程,这样反复推行,二三十年后时局已经大变,百姓得了实惠,国家也收到利益,此时就把前头三十年试行之法收集起来立成文字,自然天下赞同。这叫什么?按你们孔夫子的话,这叫:‘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百姓认同,就搞下去,百姓不认同,官府心里有数,就改。”
海月在旁笑道:“《道德经》也说:‘太上,不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功成事遂,百姓皆曰:我自然!’朝廷办事如同春雨,润物无声。事情办成了,功劳在百姓名下,利益在百姓手里,百姓们都说:‘这事是我做的,这钱是我赚的,关朝廷甚事!’听起来似乎不知感激,其实不然。你想想,若真能把事办成这样,百姓对朝廷将是何等拥戴,纳税交钱又将何其痛快?有了百姓的‘亲而誉之’,朝廷不但富了,而且强了,这才叫‘真变法’!”喝了口水,缓口气儿,又说,“就好比先养出个儿子来,才给他起名字,这是常理,反过来成什么了?”
两位大和尚的话让苏轼茅塞顿开:“朝廷的变法就是先起名字再生儿子,次序全颠倒了!”
苏学士是个急脾气,也没深思就把话说出来,两位大和尚相视而笑。
海月问苏轼:“你见过先取名字再生儿子的事吗?这孩子是男是女,几时出生,生下来有没有毛病,能不能养得活?什么都不知道,先把名字取下了,若真如此,这人岂不是疯了?”
海月这一问又把苏轼问倒了。
见苏学士摸不着头脑,海月只得把话说得更露骨些,指着辩才说:“这位和尚告诉你的‘缓立法’是朝廷把百姓当成亲儿子看待。父母待亲生儿子是什么样儿?有一口好吃的,先给孩子吃;有一件棉衣,先给孩子穿;孩子受了气,父母冲上去拼命护着自家孩子,对不对?朝廷若真把百姓当成‘亲生儿子’看待,变法之时必然先求富民,百姓富了,回头再富朝廷。可朝廷眼下的作法却是颠倒的,百姓全都不管,一心要富朝廷,立法时先算定朝廷能从中得什么好处,赚多少钱,至于百姓会不会因此受害,根本不问!为什么?只因为在皇上眼里百姓根本不是亲骨肉,而是他皇帝家豢养的奴才。这奴才生出来是男也罢是女也罢,总之是个做苦工的命,取个名字也无非‘张三李四、阿猫阿狗’,不及养大,已经算计着让他做工赚钱,赚回来的钱归谁?归皇上,归朝廷……”
变法应缓,先富百姓再富国家,这些苏轼早先是想过的。可海月大和尚这些话苏学士做梦也没想过,甚至连想都不敢想。如今大和尚把这激烈的话儿说出来了,苏轼瞠目结舌无话可答。倒是辩才在旁说道:“自古至今变法最难,难就难在朝廷从不把百姓当人看,秦是压迫,汉是盘剥,到今天,仍然是石头里榨油的法子!所以变法不成,不怪百姓,只怪朝廷;不怪大臣,只怪皇上。”
大和尚是化外之人,四大皆空,无所挂碍。可也正是这化外清净之人才能看破时局,把话说到要害处。听了这些话,苏子瞻脸色灰白,汗透重衣,竟不敢接口。
说这些犯忌的话连大和尚心里也有些怕。既已说到这里,也不能退回去了:“古来变法不成,原因都在皇帝身上。秦孝公想称霸,想灭六国,于是变法,而变法的主持者是商鞅,后世就称为‘商鞅变法’。其实后世人都是傻子,看不透‘商鞅变法’的真正主使是秦王,只知道骂商鞅。今天的事与一千年前一样,变法的主使是当今圣上,变法搞成这个样子,只因为当今皇上把自己的私心私欲都掺杂在新法中推行。世人却看不出,只知道骂王安石,这是被老虎咬了,却踢一条狗,冤枉了王安石还是小事,变法出差错,根子找不到,只怕这法会越变越‘偏’,到最后真就成了祸国殃民了。”
海月和尚这几句话说透了内幕,苏子瞻脸色蜡黄,冷汗如雨,好半天才勉强问出一句:“这可如何是好?”
一句话,问得海月和辩才都坐了下来。沉默良久,从海月和尚嘴里勉强吐出两个字:“看吧……”
——看吧。
面对这场越来越难以捉摸的“熙丰变法”,除了这两个字,天下人早已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