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主持变法事务以来,王安石总是天明即起,三更才睡,每天不是在政事堂处理公事就是在司农寺讨论新法,苦不堪言,却不以为苦。今天曾布和吕惠卿同时就“市易务”的事递进札子,王安石猜到皇帝必来叫他,一直在政事堂未走。参知政事冯京其实没什么事,也在政事堂上磨蹭,故意不肯回府。
冯京是仁宗皇祐元年状元及第,宰相富弼对冯京极为赏识,把女儿嫁给了他,想不到几年后长女夭亡,富弼又把小女儿嫁给冯京,时称“两娶宰相女,三魁天下元”。这是个出了名的正派人,当年岳丈富弼拜相主政,冯京不肯借岳父的势力往上爬,为了避嫌自请外放为知府,直到富弼罢相才回京任职。神宗皇帝从一开始就对冯京很器重,先是让他担任翰林学士,后来又做御史中丞,再升枢密副使,如今又让冯京做了参知政事。冯京这个人很有自知之明,虽然与岳父一样不支持王安石,可他知道王安石在给皇帝做打手,有这么硬的靠山,谁也触动他不得,所以平时绝不与王安石争执,只是一有机会就在皇帝面前举荐那些与“三司系”意见相左的臣子,皇帝不肯用,他也就不再说。
最近朝局发生变化,“三司系”大将曾布和吕嘉问又起内讧,加上唐埛闹殿,当众扇了王安石一巴掌,王安石在皇帝心中的地位有所动摇,冯京嘴上不说,却在冷眼旁观。今天曾布和吕惠卿各自递上札子陈述对“市易务”的调查结果,冯京知道一定有事,王安石不走,他也不走。果然,二更刚过,内侍已来传旨,王安石和冯京一起赶了过来。
王安石是个极忠直的人,对神宗皇帝又忠诚、又敬仰、又信任,做宰相这些年他在皇帝面前一向言无不尽,哪怕是犯忌的话也敢说。可今天身边多了个外表木讷、心机多端的老头子,王安石也就打定主意后发制人。行礼后问皇帝:“陛下召臣有何事?”
“还是‘市易务’的事。”神宗拿起御案上两道札子,“你看吧。”
今天的王安石格外恭顺,也特别安静,接过札子细看一遍,又递给冯京,请这位老先生也看。神宗皇帝无奈,只得等冯京慢吞吞地把札子看完,才问:“对此事你们是怎么看的?”
听皇帝动问,一向反应敏捷快人快语的王宰相把头一低不吱声儿,平时少言寡语的冯参知倒把头抬了起来:“臣以为此事蹊跷。”
神宗忙问:“如何蹊跷?”
冯京偷看了王安石一眼,向皇帝奏道:“曾布和吕惠卿共同查办‘市易务’,两人所奏却大相径庭。《市易法》新推出,‘市易务’操办之事极其要紧,把事办对了,于变法大有益处,若办错了,必坏朝廷的声誉,现在吕惠卿、曾布各执一词,臣以为当请宰相主持彻查,一定要有个结论才好。”
既然王安石装糊涂,冯京就干脆把案子往他头上扯,这一下王安石果然避不开了。忙说:“臣以为此案已明,无需再问。”
不等皇帝说话,冯京已经问道:“曾布、吕惠卿所奏截然相反,宰相却说案情已明,这话令人费解!”
王安石瞟了冯京一眼,淡淡地说:“《市易法》刚刚推行,需要时间整顿、调理。如今曾布弹劾‘市易务’所指都是细节,而吕惠卿从大处着眼认为‘市易务’并无大错,这两人的说法并不抵触。放在一起看,就说明《市易法》大面上是好的,细节还需改良。所以臣说案子已明,剩下的就是慢慢改良罢了。”
王安石是个大才,几句话把一个天大的难题化解于无形。面对如此奇才神宗皇帝和冯京都暗暗佩服。冯京是个老于世故的人,见王安石守得严密,无隙可乘,又吃不准神宗皇帝对《市易法》的态度,觉得这时候多说话有点儿冒险,暂时闭了嘴。
眼看打退了冯京,王安石悄悄松了口气。哪知神宗皇帝忽然说:“宰相提起《市易法》的细节,倒让朕想起来了。《市易法》是不是定了一个‘免行钱’条例?此条例一出,士农工商人人反对,都说‘免行钱’收得太重!民情汹汹,如何是好?”
冯京跟王安石作对,王宰相尽可以把他打退,哪知道皇帝忽然当着冯京的面说出这话来!这不是给对头撑腰吗?王安石忙说:“臣并没听到这些怨言!”
王安石刚才假作谦恭,现在忽然说出硬话,这是他没想到皇帝偏帮对头,惊怒之下闻名天下的“拗脾气”露出来了。冯京看到机会立刻插上一句:“这些事臣也听人说过!”
王安石本来是跟着皇帝的话头儿走的,哪知神宗皇帝突然转向,老冯京又在脚底下使绊子,一家伙把王安石撂了个踉跄!又急又气,想也没想就厉声说:“这些年朝堂上不得志的官员都冯大人马首是瞻,所以这些牢骚都让冯大人听去了!我却一句也没听说。”
王安石这话说得十分霸道,冯京又惊讶又委屈,两手一摊:“这话从何说起?”
冯京这些惊讶和委屈都是装出来的,其实真正难堪的是王安石。因为他这句质问太不讲理,根本就站不住。。
半晌,神宗皇帝摇头叹气:“怨言还是有的。不但外头,就连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也劝朕停止《市易法》,让朕如何是好?”
太皇太后是皇帝的祖母,皇太后是皇帝的母亲,神宗皇帝把这两位贵人抬出来,正是当头一棍,硬生生把王安石打倒在地!
到这时王安石才明白,皇帝心里其实是在支持曾布,反对《市易法》!而《市易法》是变法大局中要紧的一环,这个环节一旦断裂,整个变法都会停顿下来!
王安石对神宗皇帝是用心来效忠的,是拿命来追随的!如果皇帝真要停止变法,那王安石的心就碎了,命也没了……
情急之下,王安石再也顾不得冯京就在一旁,甚至连皇帝的尊严体面也顾不上了,高声道:“太皇太后当然反对《市易法》,因为太皇太后的弟弟曹佾就曾以宫中供奉之名强夺商人的木料,至今没有给钱,谁敢去向他催?皇后的父亲向经也曾经勒索商行,这样的事发生过不止一次!如今推行‘免行钱’,这些皇亲国戚不能随便敲诈商人了,他们当然要闹。就是这些人在后面唆使太皇太后来劝皇帝停止《市易法》,陛下怎么能听这些人的话?”
王安石所说的倒是真事。
曹太皇太后自己节俭持重,很有德行,可她却有两个不成器的弟弟,其中国舅曹佾尤其凶横霸道,是京师出了名的恶棍,别说夺了商人的木料不给钱,就连杀人害命的事也做过不少!神宗的结发妻子向皇后,其父亲向经是前朝宰相向敏中的孙子,早年为官名声还好,自从女婿当了皇帝,女儿成了皇后,向经的品行大不如前,强买商人木料只是他这些年无数恶行中的一件罢了。
曹佾、向经这些国戚都是皇帝的长辈,就连王安石也治不了他们,但这些人平时的恶行王安石全都清楚得很。
自从神宗皇帝命曾布去查问“市易务”,王安石就已经感觉到皇帝对变法的态度正在改变,这次唐埛闹殿,神宗皇帝竟暗中纵容唐埛的猖狂,灭王安石的气焰,王安石心里虽然委屈,出于对皇帝的忠诚只能忍辱负重。现在神宗皇帝把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话学给他听,说出“暂停《市易法》”的话来,王安石又灰心又伤感,一气之下执拗的脾气再也按捺不住,竟当着皇帝说了犯忌讳的话。
其实话刚出口王安石就后悔了。可木已成舟,悔也没用。干脆把牙一咬,反正变法是皇帝的事,皇帝要变,就变,皇帝要是不想变法了,王安石无非卷铺盖滚蛋,倒不受这个苦、这个累、这个窝囊气了!
想到这儿,王安石越发提高了声音:“变法是天下大事,关乎社稷存亡。若不是吕嘉问,谁敢去主持《市易法》?若不是臣拼了性命保全吕嘉问,他这个‘市易务’又能存在多久?几年来臣殚精竭虑,吃苦受罪,不敢有丝毫埋怨,只求变法能够成功。若陛下因为旁人几句闲话就停了《市易法》,臣只能奏请告老还乡。”说到这里眼圈儿都红了,冲神宗行了一礼,转身退出去了。
想不到一向干练的宰相今天竟闯出这么大的祸来!参知政事冯京目瞪口呆。半晌,一句话也没说,悄悄退下去了。
和满朝大臣一样,冯京不满意王安石的作为,今天本来要给他下个绊子;可和天下人一样,冯京心里认定王安石是位正人君子,虽与“拗相公”政见不和,却从没想过把王安石往死里整。今天王安石一时失态闯了这么大的祸,冯京只要说一句话就能让王安石落马,却不忍心在背后捅刀子,最终一句话也没说。
神宗说这些话本想敲打王安石一下,哪知道“拗相公”不识抬举,一触即跳,竟当着皇帝的面责备太皇太后和皇后的亲戚,公然驳了皇帝的面子!神宗表面和善,其实绵里藏针,脸上没露出什么,心里已经恼了。
王安石也知道皇帝恼了。
回到家,王安石立刻写了一道札子,请辞宰相之职。哪知札子还没递进,吕惠卿却来拜见,告诉王安石:皇帝刚才招他觐见,称赞他札子写得好,当面表态:吕嘉问仍然掌管‘市易务’,曾布革去三司使,降为翰林学士。
神宗皇帝到底袒护吕嘉问,贬了三司使曾布,不仅给了王安石一个天大的面子,也是告诉王安石:皇帝仍然支持变法,变法大业也仍然要继续下去。
早在熙宁二年进京担任翰林学士的时候,王安石这条命就卖给皇帝了。只要皇帝不抛弃他,王安石就会把命卖到底。现在皇帝表了态,王安石也就不闹了,取过一根蜡烛,把请求辞职的札子烧了。
书房里烧奏折的余火未熄,忠心耿耿的“拗相公”已经跟着内侍进了宫。神宗皇帝早在御内东门小殿等他,和颜悦色地说:“朕年轻,办事难免优柔寡断,这些年若不是宰相辅佐,很多事办不好。”指着早已摆下的绣墩说,“宰相请坐。”
神宗皇帝只说了一句话,王安石满腔怨气化为乌有,只剩下对君王知遇的感激,再三道谢才在皇帝面前坐了。
这时神宗皇帝早已不再提《市易法》的事了:“两浙路访察使沈括回京,递上一道札子,说太湖沿岸堤防已经建成。朕看沈括这个人办事还算周到。”略沉了沉又说,“沈括的札子里有个夹单,弹劾杭州通判苏轼做诗讥讽朝政,据说这样的诗有数百首之多,光是沈括抄录的就有几十首,对此事宰相怎么看?”
想不到沈括这个小人在王安石面前献媚不成,竟把“文字狱”捅到皇帝面前去了!王安石知道这是大事,万一皇帝动了糊涂念头真的兴起“文字狱”来,大宋朝一向奉行的“仁君宽政”就会遭到彻底破坏!后果不堪设想。
王安石是变法能臣,治国宰相,更重要的是,王介甫是一位正人君子!也许他的行为、思路有不当之处,可王安石这颗心坦白干净,堂堂正正,绝不是个无耻奸邪之辈。立刻奏道:“臣以为大宋历代君主善待大臣,从谏如流,一向以直言极谏为美德,我朝政治如此清明也正因为这个缘故。沈括只是个访察水利的官吏,却把心思用在邪术上,拿一个府判官随手写下的诗词文章做借口要兴大狱,无非是替自己博取功名利禄,臣以为沈括是个小人,陛下绝不能听信这种人的谗言!”
王安石有时候真是糊涂,一点也不能理解皇帝的心事。
神宗皇帝表面是个宽厚仁德的明君,暗中却迷恋权术。如今神宗皇帝大权独揽,政、军、财、谏一手掌握,只差一条:祖宗立下的“不杀士”的规矩还在!不能杀大臣,皇帝的大权就不完整;要想杀大臣,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兴一场大狱。
对神宗而言“文字狱”很值得搞一搞。只不过王安石权柄极重,皇帝要兴“文字狱”需要他的支持,想不到此人过分正直,对“文字狱”竟反对得如此干脆!神宗皇帝不禁有些后悔,早知道不问宰相就好了。
可问都问了,王安石也表了态,神宗再往下说就没意思了,只得把这事先放在一边,换了个话头儿:“王韶攻取河湟六州功劳很大,可这一仗前后打了两年,耗费不少。现在地方官员弹劾王韶,说他在攻河湟时任意挪用军费,数额多至百万,这事卿怎么看?”
宋朝官制臃肿,有人浮于事的祸患,但朝廷对官员的选拔还是比较成功的,地方官中不乏心明眼亮有骨气的人物,凡大员在地方上做了违法之事,常常被人弹劾。
现在“熙河开边”的功臣王韶遭到弹劾,这事王安石早先已经知道。在他看来,王韶为朝廷开拓疆土,率孤军打恶仗,转战数千里,名声正响,朝廷若以区区小事治了他的罪,不但王韶气馁,对各边镇将士的士气都是个打击,所以此事不必查处。于是奏道:“臣以为王韶功大,挪用军费一事又有诸多内情,这些钱都用在战场上,并没入王韶的私囊,此事朝廷不必过问。”
王安石说得在理。若在平时神宗早已准奏,可今天的神宗却与平时不同,显得特别犹豫:“地方官的弹劾朝廷竟不过问,似乎不妥……”
神宗城府极深,他心里的主意王安石只能摸到一半儿。现在王韶这件事以不问为好,皇帝却执意要查问,王安石根本猜不到皇帝的心术,只得退一步:“既然如此,陛下就派御史查问吧。”
王安石虽然附和了皇帝,但心里不很痛快,神宗看出来了,笑着说:“王韶的事不查不妥,若真查出事来更没意思。朕觉得该派个能干的御史去查问此事。”看了王安石一眼,问他,“你看以监察御史里行蔡确核查此案如何?”
御史里行蔡确是“三司系”培养出来的人才,很能办事,只是资历稍浅。派此人去查王韶一案倒挺合适。
王安石虽然认为派御史查问王韶一案多余,但皇帝的安排也妥当,忙点头称是。
此时的王安石当然没有意识到,神宗命蔡确查办王韶一案,其实是在制造机遇,让蔡确这位资历不深的监察御史里行脱颖而出。
若把早年仁宗、英宗两朝留下的大臣们视为一个巨大的“旧臣派系”,则由王安石一手建立的“三司系”无疑是一个新派系。从变法开始到现在,神宗皇帝用“三司系”打倒了原有的“旧臣系”。如今朝堂上“三司”一系独霸朝纲,神宗对王安石也厌烦了,已经下定决心撤换王安石。
但王安石执政多年,是“三司系”的总首领,这样的人不是说换就换的。所以皇帝一方面处处给王安石面子,把他稳住,同时暗中布局,在不动声色间分裂“三司系”,架空王安石。
“三司系”表面抱成一团,内部却远非铁板一块,其中有韩绛,他的弟弟韩维早已和王安石割袍断义,虽然这并未影响韩绛与王安石的交情,但只凭这一条,让韩绛背离王安石应该不难。王安石倒了以后,皇帝可以让韩绛代替王安石为朝廷主政。
又有一个曾布,其兄长曾巩是欧阳修的爱徒,与王安石势同水火,现在曾布公开和王安石作对,虽然神宗迫于形势贬了曾布,但他心里知道,将来排挤了王安石,这个曾布是可以重新起用的,曾布善理财,神宗正好命他为朝廷理财。
另一个被神宗预设取代王安石这股势力的人就是蔡确。
蔡确是仁宗嘉祐四年进士,出身平平,早年只做个司理参军的小差事,被韩绛发现,举荐到韩维手下做官,这才有了些样子。后来王安石组建三司条例司,韩维把蔡确推荐给王安石,但蔡确资历太浅,今天也不过是御史“里行”而已。这个人虽出于王安石手下,根子却在韩氏兄弟那里,根子又浅,皇帝随手提拔一下,他马上就成了皇帝的人。以后皇帝罢了王安石,政、军、财、谏中的“谏”可以交给御史出身的蔡确来管。
自从继位以来,神宗皇帝一直在下一盘好大的棋。现在他下定决心要做一次通盘变动,棋盘上的车、马、炮通通更换。这场变局的种种细节皇帝早就算计好了,就连“换子”的步骤次序也算定了。
眼看熙宁六年的新年快到了,神宗皇帝也该动起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