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且更从容等待她(1 / 1)

自从出了周韶这档子事,苏轼对虚与委蛇的欢场没了兴致,再有什么饮宴唱酬之类的场合,他都不肯与会了。

苏判官忽然厌倦了欢场,一则因为自己的笨拙伤了别人,心里愧疚得很;二来周韶虽然走了,她的姐妹胡楚、龙靓等人仍然在座承欢,苏判官脸丢得太大,不好意思和这些人见面,只能装忙、装病、装着家里有事,总之找出种种借口躲避这些无聊的应酬。

常言道: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以前杭州官府的酒宴上有花魁娘子献曲斗茶,有苏学士吟诗填词,何等雅致风趣。可现在花魁娘子从良了,苏学士也不来了,真是“由奢入俭”,令人很不习惯,这酒喝起来也没味道。知府陈襄不知道苏轼碰钉子碰破了头,不好意思再来喝这花酒,也不相信苏判官这样豪爽豁达爱热闹的人会忽然转了性,就写首诗来招他,诗云:

“双莲高卧正凄凉,应检芸编阅旧香。

桃叶樽前生怅望,**篱下减精光。

云山入眼屏千叠,翠木分庭幄两傍。

得酒且欢君强起,云霄归去路歧长。”

“桃叶樽前生怅望,**篱下减精光。”可见酒宴上少了苏学士真是没有意趣呀!至于“得酒且欢君强起”就说得很明白了: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你苏判官来也得来,不来也得来!再不出来喝酒,知府就要亲自动手把他从家里揪出来了!

得了这首诗,苏学士心里既感且愧,赶紧和了一首:

“我生孤僻本无邻,老病年来益自珍。

肯对红裙辞白酒,但愁新进笑陈人。

北山怨鹤休惊夜,南亩帽车欲及春。

多谢清时屡推毂,狶膏那解转方轮。”

苏判官这话说得干脆:本人性格孤僻,岁数不小,身体有病,对女人早没了兴趣。而且能诗善赋的年轻人有得是,热辣辣的火锅子里也不差我这一粒“花椒”。虽然太守屡屡“推动”,可俺这“车轮儿”是方的!再“推”也转不起来喽。

——这话说得!

热闹爱开玩笑的苏判官居然性格孤僻?谁信!至于年龄,苏学士这年三十八岁,老吗?身体有病?真看不出!至于说苏学士是个无足轻重的闲人,酒宴上有他不多没他不少……这真是哄鬼哟。

苏轼这话是不是“哄鬼”另当别论,但苏学士对欢场没了兴趣,从此不来赴会,别人拿他也没办法。

另外,苏学士不肯出来吃酒也真有个原因:去年二十七娘又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取名苏过。现在苏轼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

二十七娘真是天生有福,旺夫益子,自从嫁到苏家,这几年苏学士官也升了俸禄也涨了,虽然在朝堂上被恶人陷害,却能逢凶化吉,有惊无险照样过关,做杭州判官也做得很快活,且二十七娘生的两个孩子都是男孩儿,当时人重男轻女,苏轼自然不能免俗,乐得合不拢嘴。随即也感到一个难处:家务越来越重,二十七娘渐渐忙不过来了。

当时规矩,官员的饮食起居朝廷都要管,平时不但领俸禄,还按时发给粮食、布匹、绸缎、柴炭、盐酒,地方官住的是官府公廨,身边有仆役,伙房有厨子。但这些人只能粗使,内宅里的针线、脂粉、梳洗之事当然不能让他们经手。以前二十七娘带着苏迈、苏迨两个孩子,勉强应付得来,如今怀里抱一个,手里牵一个,还要看着长子苏迈读书,实在忙不过来,要找一个贴身的丫头伺候了。

早年苏轼在凤翔府买了几块糊涂门板,拉下一笔饥荒,到熙宁二年做了殿中丞直史馆兼掌官告院,这才把旧债还清。如今又过了四年,手头逐渐宽裕,身边朋友也多,就与推官陈亮商议,问他有没有门路帮着买个贴身使女。

杭州繁荣锦绣之地,买个丫头一点不难。陈亮满口答应,只过了两三天已经把事情办妥,就趁中午没事把苏轼约出来,带着他去了趟黄鹂院。

黄鹂院是钱塘门外一家著名的娼馆,推官陈亮是此地常客,苏学士倒是头一回来。

听说两位大人到了,鸨儿忙出来迎接,把两人领到一间安静雅致的精舍,自己出去,片刻功夫领着一个怀抱琵琶的丫头进来。对苏轼笑道:“早听过苏大人的才名,可惜无缘见面。听说大人要选个‘身边人’,我就在院子里挑了个最出色的丫头送来,大人看看吧。”说着回手把那丫头的衣袖一扯,这女孩儿只得大着胆子走上来对苏轼行了礼,像蚊子叫一样道了声:“大人万福。”

苏轼抬头看去,见这丫头穿一身青衣,梳两个丫髻,清瘦苗条,一张鸭蛋脸儿,细眉大眼,肌肤如雪,容貌十分秀丽,只是眉间带着愁容,眼中噙着怯意,虽然搽了脂粉,仍盖不住苍白的脸色,看起来又忧郁又疲惫,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怜惜,问鸨儿:“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鸨儿忙说:“她叫朝云。”

所谓“朝云”,乃是巫山神女之名。

宋玉名篇《高唐赋》中有一位美貌无双、刚烈高洁的巫山神女,自言:“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夕为暮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于是以“朝云”为神女之名。眼前这个小丫头却实在看不出“巫山神女”风范,倒像一只关在笼中战战兢兢的小猫。

苏轼又问:“她今年多大了?”

鸨儿笑道:“回大人话,这孩子今年才十二岁,刚**出来。”

这年苏轼的长子苏迈已经十五岁了,想不到眼前这女孩儿才十二……苏轼心里着实一愣,望着眼前的丫头半天说不出话来。

见苏轼发呆,鸨儿以为他被这丫头的秀色迷住了,心里暗笑。赶紧又说:“这丫头识文断字,人也懂事,琵琶弹得好,曲儿唱得更好,大人不妨试试?”

鸨儿强调这丫头的年纪,其实是在暗示这女孩子绝对是个处女。现在她说什么“大人不妨试试”,话里头也是个卑鄙下流的意思。像陈亮这样的欢场老手一听就懂,可苏学士没经过这场合,更没有这路邪心思,竟没听明白,也没接话。

见苏轼不接鸨儿的话,陈亮就替他问朝云:“你家妈妈说你唱得好曲儿,都会唱什么?”

听人家问她会唱什么曲,这丫头又没主意了,半天才说:“我给大人唱一支《望海潮》吧。”说完却又不唱,只是眼巴巴地看着苏轼,直到苏学士醒悟过来,说了一声“好”,朝云这才走到房中,也学着那些歌女的样子先对苏学士道个万福,这才低眉垂首轻声唱道: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柳三变在真宗一朝科场失意,到仁宗朝却以诗词逞名江南,人称“白衣卿相”,去世不过二十载,而柳永成名就在杭州,他那些吟咏风物的清词艳曲在当地流传最广,这一首《望海潮》是咏杭州美景的佳作,朝云平时早已唱熟,一开始胆怯心急,难免气弱,后来渐渐稳住,声韵舒展,柔润婉约,调子虽不甚高,真有动人心处,待唱到 “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 一句时还不忘学大人的样子踩莲叶步,竖荷花指,做了个俏头儿,苏学士也就把手一拍,喝了声彩。等一曲唱罢,笑着赞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纪还有这个本事。”

朝云这孩子平时被人摧折惯了,一点自信都没剩下,现在忽然被苏学士赞了一句,又高兴又紧张,缩在那儿连头也不敢抬。苏轼却是个开朗的人,笑着问:“你还会别的吗?”

朝云虽然胆小,到底是个孩子,爱听夸奖,喜欢卖弄,见苏轼这么和气,胆也大了些,就说:“我还会弹琵琶,吹尺八。”

琵琶被称为百乐之首,音色铿锵糜丽,曲目繁多,凡歌伎大多会弹这件乐器。尺八却是吴中古乐,用竹根制成,形似洞箫而短,其音空灵辽阔,其调恬淡幽深,在萧管中独树一帜,颇有清高寡和之名。隋唐之时尺八流传甚广,到宋代已渐被洞箫取代,只在吴中这个发源地还有流传。但尺八吹奏技巧比洞箫更难,且音色黯晦滞涩,与声色场中的气氛不合,所以歌伎们学尺八的极少,想不到一个小姑娘倒会这种乐器,苏轼有些好奇:“你吹奏尺八也是在院子里学的吗?”

一听这话朝云脸色黯淡下来,低着头说:“是我父亲教给我的。”

“你父亲?他在何处?”

朝云轻轻摇头:“我父亲是个走江湖的乐师,我记事的时候就跟着他到处卖艺,这些乐器都是他教给我的,好让我给他赚钱……可我父亲平时爱喝酒,爱赌钱,八岁那年他欠了人家的赌债,就把我卖了换钱了。”

“你母亲呢?”

朝云低着头小声说:“我不知母亲是谁,不记得了。”

苏轼又问:“你父亲还在杭州吗?”

朝云轻咬着嘴唇,半天才说:“三年前在酒楼里伴乐,客人赏了他两壶酒,喝得烂醉,掉在钱塘江里淹死了……”

想不到这个小小孩子身世如此可怜,苏学士暗暗叹息,见朝云脸色苍白,泫然欲泣,急忙要找话儿安慰她,偏偏人夯心直,平生不会抚慰人,半天才逼出一句话:“你既然会这乐器,能否吹奏一曲?”

苏轼这话说得有些没心没肺,可朝云一生没得过疼爱,在她听来,这已经算是抚慰了。且老鸨就在身边,虽然面对苏判官有说有笑,朝云却知道这恶婆子的凶狠,若不能取悦眼前这位大人,待会儿难免一顿毒打,急忙把哀伤收起,双手捧过尺八略鼓鼓气,呜呜咽咽吹奏起来。

尺八是一种奇妙的乐器,看其形制与洞箫相似,其实截然不同。此物长约一尺八寸,上有五孔,用竹根剜成,也未上漆,看上去疙疙瘩瘩,粗笨中带着些执拗意思,被朝云这个清秀怯弱的人儿捧在手上,两片银叶儿一样的手掌将将合握,几根葱茎一样的手指勉强盖住声孔,看着实在不合适。哪知三回五转,渐渐入了门径,竟是声气相随,苍凉幽怨,似叹似咏,若承若合,古意盎然。苏学士博古通今,却从未听过这样的曲子,不但难知其名,就连音律节奏都是闻所未闻的。

再看朝云,双目低垂神色凝重,合着音律时而俯仰颔首,时而轻轻摇头,苏轼不知道这颔首俯仰都是吹奏尺八的用气之法,只觉得这一俯一仰优雅轻缓,仿佛人与韵合,乐在其中,此等气质与怀抱琵琶的歌姬艳妓真有天壤之别。

苏子瞻是个怪人,外随和而内拘谨,对酒宴欢场上的歌伎,苏轼喜欢她们的才华,却厌恶她们的轻浮。如今面前站着这么个小丫头,同样是歌伎,言行中只见稚嫩忧郁,全无半分轻佻之感,苏学士才知道聪慧敏黠本是女人的天性,轻佻**却不是她们骨子里生就的东西。

欢场上的女子不是真人,亦非真心,她们只是在人前做戏罢了。

想到这儿,苏学士越发觉得眼前这女孩儿与众不同,忍不住注目看她。哪知朝云正好乘个空子抬眼来瞅苏学士,二目相对,把这丫头吓了一跳,气息一乱,吹出的曲子走了调儿。,一旁的鸨儿听出来了,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朝云本就胆小气弱,尺八又极难吹奏,须得尽力应付,现在这一慌,一下子乱了章法,越吹越不成曲调,一曲未终不得不停了下来。苏轼也知道朝云这一曲吹败了,急忙鼓掌叫好,又问朝云:“这是什么曲子,我以前从未听过。”

此时的朝云早吓得魂飞魄散,连头也不敢抬,细声细气地说:“这是《百字明》,我吹得不好……”

《百字明咒》是佛门中的梵文咒语,苏学士与佛法有缘,知道法咒的内容,但有人以乐器吹奏出来却是闻所未闻。连连点头,嘴里说:“真是不简单。”

见苏判官对这丫头十分满意,鸨儿大喜,忙说:“既然大人喜欢,就把她留在身边伺候吧。”

推官陈亮也看出苏轼的意思,就替他问鸨儿:“你要多少钱?”

鸨儿笑道:“这丫头在院子里养到这么大,吃穿嚼用、学艺花销不知用了多少钱!若是旁人,非得二百贯不可,在大人面前我不敢多说,就给一百五十贯吧。”

苏判官眼下是个六品官,一百五十贯钱正好是他一年的俸禄!

苏轼想买丫头只是帮夫人分担家务而已,眼前这个朝云虽然灵秀慧黠才艺出众,处处都合苏轼的心意,可正因为这个相貌、这身才艺,她的身价着实不低,苏轼根本承担不起。当着鸨儿的面也不好说,扯一下陈亮的衣袖,走出房来才说:“这事不急,容我再想想吧。”说罢转身就走了。

推掉了眼前的事,苏轼又回衙门办了些公事,傍晚才回到家,刚进门,却见里屋走出一个穿青衣梳丫髻的女孩子来,向苏轼行一个礼,怯生生地道了句:“大人回来啦。”竟是那个黄鹂楼的丫头朝云!

这个丫头苏轼已经看过,虽然模样性情都满意,却因为鸨儿要价太高推辞掉了。哪知这丫头忽然跑到自己家里来,苏轼着实一愣。不等他想明白,二十七娘从里屋出来,笑着问:“你看我新买的丫头好不好?”

一听这话苏轼目瞪口呆,忙拉着夫人进了卧房,这才问:“这丫头怎么来的?”

“黄鹂院的妈妈带来的,我看着也不错……”

“要了多少钱?”

“一百五十贯。”

“你给她了?”

“给了。”到这时二十七娘也看出丈夫脸色不对了,忙解释,“那妈妈说你已经看过,都满意,而且家里正好有这些钱……”

听到这里苏轼全明白了,原来二十七娘让黄鹂院的老鸨子骗了!

娼馆处在社会最底层,只能陪笑侑酒赚钱,在外被社会道德排斥,不齿于人;在内,专以欺凌迫害弱女子为能事,所以娼馆中的鸨儿最是歹毒刁滑。今天她已看出苏轼对这丫头满意,只是舍不得出这笔钱,就趁苏轼回衙门办公的机会带着丫头到苏府来游说。哪知迎面碰上了二十七娘这个没心计的冤大头,只看这丫头清秀伶俐,又听鸨儿说苏学士已经“看过”,也“满意”,想也没想就应承了。这一下倒遂了鸨儿的意,拿了钱,把丫头扔下就走了。

人无完人金无足赤,谁都难免有个缺点。当年的王弗夫人持家有道,胸有城府,能劝丈夫,却多少有些醋意;二十七娘娇俏温顺,一心扑在丈夫身上,对苏轼好得没话说,可她为人柔弱单纯,遇事全没主意,而且不会持家。你看看,鸨儿随便几句话就把她哄住了,一百五十贯这样的大数目,想也没想就掏给人家了,都不知道跟丈夫商量一下!真是够糊涂的。

苏轼是个豁达的人,钱财视为身外物,与夫人又恩爱,成亲六年从没红过脸,没说过一句重话。如今也是不忍责备:“只要你看着好,买就买了吧。”嘴里说着大方话,心里悄悄一算,知道自己从熙宁三年做开封府推官到现在,四年的积蓄这一下子全花干净了,忍不住叹了口气,在桌边坐下,闷着头发起愁来。

就这么坐了好一会儿,听得外头脚步声响,抬头一看,朝云用托盘捧上一盏茶轻手轻脚放在苏轼面前。苏轼心不在焉,也没说话,仍然坐着出神。 朝云在旁小心看着,忽然鼓起勇气问了一声:“大人有心事吗?”

自到苏家以来,朝云这还是第一次主动和苏轼说话,见苏轼抬眼看她,立时羞得满脸通红,那副紧张的样子好像随时会转身逃跑似的,叫人又好笑又怜惜,苏轼忙柔声答道:“也没什么,是衙门里的事。”

朝云胆子比猫儿还小,在主人面前急得额上冒汗,好半天,壮起胆子结结巴巴地说:“大人若不高兴,我唱个曲子给大人听吧。”

朝云是个苦命人,好比钱塘江里的一叶浮萍,凄风冷雨,随波逐流,自从脱离青楼进了苏府,她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归宿,急着要把根扎下来。要想扎下根,首先就要取悦主人。现在这一句话,朝云是积累了半天的胆量才敢说出来的。

这一句冒冒失失的话倒引起苏学士的兴趣,笑着说:“也好。”

朝云忙问:“大人想听什么曲子?”

这个苏轼倒没想过,只顺口说:“都好。”

朝云很聪明,心眼儿一转,笑着说:“大人的文章天下闻名的,我既在大人这里,当然要唱大人亲手写的曲儿。”

朝云的歌喉甚好,但要唱曲儿必得有词,偏偏苏学士平时诗写得多,文章也不少,却极少填词,人家又指明了要他写的词牌儿,若说没有,怕这敏感的丫头误会,正在抓耳挠腮,忽然想起一首《水龙吟》来,词句都在脑子时,就拿过纸笔录了下来:“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写完递给朝云:“你能唱这个吗?”

朝云把这首词看了一遍,红着脸对苏轼笑道:“有几个字我不认得。”

眼见朝云识字不多,苏轼就把词取过来从头读了一遍。朝云倒也聪明,顿时都记住了,略沉了沉,就立在苏轼面前细细唱来。刚唱到“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二十七娘正好推门进来,朝云忙住了口。

这屋里有人唱曲儿,夫人在外头就听见了,且唱得竟是这阕《水龙吟》!二十七娘心里已经有气,还以为丈夫把外面的歌伎招回家来,进门一看,却是自己买回来的小丫头站在这里妖狐媚眼儿地学人唱曲儿,苏学士在堂中高坐,满面春风好不得意,二十七娘嫁给苏学士六年,还从未见过丈夫这副轻薄嘴脸!顿时变了脸色,“嘭”地把门一摔转身就走了。

夫人平时温顺得很,今天忽然无故发这么大的脾气,把苏轼弄得愣在当场不知所措。

这边二十七娘发了一顿火,回到屋里坐着,只等丈夫过来哄她。正生闷气,却见朝云一声不响走了进来,在她脚边跪下,二十七娘忙问:“你干什么?”

朝云直挺挺地跪在二十七娘脚边,低着头小声说:“奴婢犯了错,请夫人责打。”

自从被卖进娼馆,这四年来朝云挨打挨得太多了,对她而言,主子发怒必是一场打骂,早成了惯例。今天刚进主家的门就惹怒了夫人,这顿打当然逃不过,于是自己过来领受。可她这话真把二十七娘给吓了一跳。

二十七娘一辈子只知道与人为善,至于打骂下人作威作福,她心里连这个念头都没有。再说,二十七娘也没有责怪朝云,刚才她生的是苏学士的气。

那一首《水龙吟》虽不是苏轼专为夫人做的,但得来之后并未给人看过,立刻送给了夫人,在二十七娘眼里这词等于是定情之物,极为珍重。哪知丈夫竟是没心没肺的傻子!随便把这首词录出来拿给别人去唱,二十七娘再好的脾气也由不得发起火来。气人的是苏学士心眼儿不够,到现在还不知道夫人为何发怒,也不来向夫人赔礼,倒是这可怜的丫头夹在苏轼两夫妻之间,被吓掉了魂儿。

今天这事与朝云不相干,二十七娘也没想过去怪这孩子,忙伸手把朝云拉起来。见她吓得脸色惨白,浑身直抖,心顿时软了,忙把朝云搂在怀里,在她耳边说:“别怕,我没怪你。”

只这一句话,竟说得朝云落下泪来。

朝云一辈子给人打骂欺压惯了,挨打在她是平常事,当然也不值得一哭。哪想到这位夫人不但没有打骂,反而把她搂在怀里哄了一句,真是生平未有之事。在朝云看来,这一点点关怀爱护简直是天大的恩德,心里知道自己这次真的跳出火坑、转世投胎又做人了,心里又悲又喜,顿时哭了出来。

二十七娘是个有福的人,哪知道朝云这个苦人儿的心思,见朝云忽然痛哭失声,不知她是喜极而泣,倒以为是给自己吓得,心里又急又愧,又不知道怎么劝人,搂着朝云,忍不住也哭了起来。

二十七娘这年已经二十六岁,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朝云才十二岁。可二十七娘的心智比年龄足足小了十岁,朝云受过大苦,心境倒比年龄老了五六岁,这一算,两人倒成了姐妹一样,哭得十分投缘。一开始还各自记得为什么落泪,后来也就忘了,只觉得相拥而哭十分畅快,就这么哭了小半个时辰才止住。

到这时二十七娘才想起刚才自己与丈夫为何事吵闹,觉得无缘无故吃些闲醋,弄得家里上下不安,心里有点儿不好意思,就对朝云柔声说:“唱曲儿是下贱人做的事,以后不要唱了,我教你念书识字。”朝云忙点头答应。

二十七娘说要教给朝云读书识字是真的,可要说从此不让她唱曲儿,这话就牵强了。

大宋朝人文鼎盛,国家富裕,狎妓饮宴的奢靡之风早已成了时尚,凡是做官的家里大多豢养歌伎。苏家把朝云买回来,也因为她这一身才艺,若不弹琴唱曲儿,这丫头凭什么值一百五十贯的身价?现在二十七娘不让朝云再唱曲儿,这话其实算不得数。

再说,二十七娘身边还有个稀里糊涂的苏学士,有这人搅和,夫人说的更成空话了。

这天二十七娘无故发了顿脾气,到晚上已经缓和下来,丝毫不再提起,苏轼对二十七娘因爱而宠,因宠而惧,竟不敢问她为什么发火,当然也不知夫人为何又好了,一向粗心也没多想,仍旧我行我素。

第二天黄昏苏轼从北厅办公回来,竟随身带回一支琵琶给了朝云,又从怀里取出一张纸片儿递过来:“这是写给你的,看看字都认得吗?”

朝云这里刚接了琵琶,听说又有东西送给自己,又喜又羞,一时不敢伸手来接,二十七娘在旁边也不客气,接过来展开一看,是填的一阕《减字木兰花》:

“琵琶绝艺,年纪都来十一二。拨弄么弦,未解将心指下传。

主人瞋小,欲向东风先醉倒。已属君家,且更从容等待她。”

原来苏判官对夫人发怒的原因并非全不考虑,只是以他的头脑竟把这事想歪了,以为这是两个孩子争糖果争恼了,最好的办法就是再拿些糖来,一人一颗,自然就不闹了。所以专门写了这么一首词,不论谁一看,都明白这是写给朝云的,在苏学士想来,以后夫人有《水龙吟》,小丫头有《木兰花》,自然皆大欢喜。

男人不解风情也还罢了,错解风情却是一场大罪!以前只说苏学士糊涂,从这事看来,这人分明是个呆子。尤其这首词的最后一句“且更从容等待她”更是古怪暧昧,不知所云。

若是王弗夫人在这里,见了这首词只怕早已撕得粉碎摔在苏学士脸上了。二十七娘却是个难得的厚道人儿,说到淳朴坦率没有心机,与苏学士大概半斤八两,知道“从容等待”一句无非是说“等待朝云弹琵琶的技艺增长”,并没有什么歪主意。心里虽有三分醋意,却有七分好笑,越觉得好笑,这醋意就越淡,转眼已经化去了,回手把纸头儿递给朝云,故意笑着说:“快收起来吧,你看咱家老爷对你多好。”

朝云从小在逆境中受人摧残,养出一副小老鼠般的脾气,二十七娘能善待她,更被朝云视为恩典。因为满心敬爱,在夫人面前就更加胆怯,生怕有所得罪。刚才苏轼要送她诗词,朝云立刻想到夫人要责怪,竟不敢接。现在夫人把这首词递到面前,朝云还是畏惧,反复把夫人的脸色看了几遍,实在看不出有怪罪之意,这才大着胆子接过来看。

苏轼知道朝云识字有限,这词里一个难认的字都没有,朝云当然看懂了。前面那几句还罢了,待看到“已属君家”一句着实吓了一跳!忙偷眼去看苏学士,却见苏轼两眼只望着夫人,这才知道自己多心了,人家两口子恩爱情深,哪把自己这又丑又笨的丫头看在眼里?可饶是这一想仍禁不住心如鹿撞,半天才想起来,对苏轼说了声:“谢过大人。”

若说朝云这孩子有十个心眼儿,二十七娘大约有六个,而苏学士连一个心眼儿也没长全,哪想得到这其中诸般微妙。只以为天下无事了,就拿起新买的琵琶递给朝云:“你看这琵琶可好?”

朝云在黄鹂院里待了几年,见了些世面,捧过琵琶看了一眼,见琵琶的背料用花梨木制成,凤枕用的是白牛角,头花雕的是最常见的大朵牡丹,看形制是个中档货色,抱在怀中弹指一拨,叮咚玲珑,音色一般,知道苏学士不通音律,平时无此雅趣,大概是从铺子里随便买了一把回来。笑着说:“很好。”

天下乐器中没有像琵琶这样专门适合女子的,朝云本是个瘦弱娇羞不起眼儿的丫头,如今把这支琵琶抱在怀里随便弹拨两下,顿时巧笑顾盼风韵宛然,苏轼觉得有趣,就说:“你把刚才那首词弹唱一回吧。”

苏学士没脑子,朝云却聪明得很,知道这首词当着夫人的面万万不能弹唱!可主人开了口又不敢拒绝,情急之下忙笑着说:“大人这词我还没记熟,不如先弹一套散曲吧。”也不等苏轼答应,已经轻拢慢捻弹起一首《阳春白雪》。

朝云的琵琶弹得实在好,勾挑推拉,指法淋漓毕现,苏轼听得心闲意懒,醉意微醺,待听到“玉版参禅”一节,忽然间,苏学士脑门儿上开了一窍!想起刚才送给朝云那首词末尾一句:“已属君家,且更从容等待她。”

这是什么话!难道自己对眼前这个稚嫩如紫笋青芽的丫头生了不良的心思吗?若真有此心,也太邪秽了,不是君子所为!若说无此心,何以做这词?又当着夫人的面递到小丫头手里?

真是岂有此理!简直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