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韶这事过去了十来天,苏轼的同年好友邵迎到府上拜访,给他带来两条新鲜的刀鱼。
邵迎与苏轼同年,也是仁宗嘉祐二年进士出身,算是故交了。邵迎脾气耿直,道德方面有“洁癖”,对那些吹牛拍马、贪污索贿的事不要说去做,简直连看也不能看,听也不能听,张嘴就和同僚争吵,无论上级、下级都处不好关系,这样的人混迹官场实在为难,十年下来才做个县令,上遭长官厌恶,下被胥吏拆台,自己也灰了心,干脆辞官归隐,专以耕读为业。苏轼到杭州以后邵迎就来拜访老友,两人心境相似,惺惺相惜,平时过从甚密。
邵迎拿来的两条鱼名叫刀鲚,生于钱江长于大海,巨头细尾,颜色雪白,肉细味鲜,是钱塘江里一味著名的时鲜。而且刀鱼数量多,捕起来也不难,一般穷人家照样吃得起,于是杭州百姓无论穷富均爱吃刀鱼。
苏学士性似顽童最是贪嘴,平日无肉不欢,饱食则喜,自到杭州两载,在这山海鱼米之乡尝尽了美味,尤爱钱塘之刀,松江之鲈,见了刀鱼比见到老朋友还高兴,亲自下厨把两条鱼炖好,沽了一壶好酒和邵迎对坐大嚼,吃得尽兴,喝个半醉。
苏轼身上这份天真意趣十分难得,别人见了都羡慕他,邵迎也觉得十分有趣,就对苏轼说:“刀鱼出水即死,我这两条鱼虽是从船上直接提回来的,到底不够新鲜,年兄若有时间,咱们找一条船到江上现捕现吃,味道比这个更好。”
一个“吃”字一个“玩”字向来是苏轼的最爱,忙问:“你有船吗?”
“贾秀才有条船。”
贾秀才名叫贾收,是邵迎的邻居,和苏学士也很熟。这是个豁达开朗的人,平时做点生意赚几个小钱,家穷人乐,诙谐有趣:“他什么时候有空儿?”
贾秀才是个闲人,邵迎日子过得更闲:“我们两个都好说,年兄公务繁忙,不知何时有闲暇?”
判官厅里的公事说忙就忙,但忙里偷闲也不难,苏轼立刻就说:“明天下午我早点出来,咱们到江上吃刀鱼去!”
在苏学士看来,官府文案是不起眼儿的小事,和邵迎约定到钱塘江里去吃刀鱼才算大事,这一天脑子里光想着炖鱼热酒,抓耳挠腮的,公事也办不下去,好容易熬到过午,手边的公文处置完毕,急忙回家告诉夫人,自己跟着朋友去游钱塘,晚饭也在外头吃。换了身布衣提了一壶老酒飞步走出来,才过沙河塘,已经看见邵迎远远走来,苏轼忙迎上去:“贾收怎么没来?”
见苏轼急得这样邵迎忍不住笑:“贾秀才在艇上等你。”和苏轼一路说笑着走到江边,果然看见一条瓜皮小艇,贾收穿一身短衣,头上戴了个竹笠,打扮得像个渔翁,正在船板上收拾网具,见苏轼到了,立刻招呼他上船,竹篙一点,小船顺水滑入江心去了。
此时天已黄昏,太阳将落未落,苏轼的肚子也饿了,见船板上放着鱼网,就催贾秀才:“赶紧下网捕鱼吧!”
贾收笑着说:“捕刀鱼非得日头落了才好。”提着网问苏轼,“学士会不会用这鱼网?”
贾秀才这话问得好。
苏学士平生只有五大本事:吃饭、喝酒、写诗、烧菜、得罪人,其他一律不会,也不接鱼网,只摇摇头:“不会用。”
听了这话贾收倒吸一口冷气:“这可麻烦了!我只见过别人用这网捕刀鱼,自己倒没试过。”转身问邵迎,“邵兄会撒网吗?”邵迎也连连摇头。
贾收一脸苦相问苏轼:“这可怎么办?”
眼看有船有网有炉有酒,偏偏三个读书人都不会打鱼,这可如何是好?苏学士好歹是个蜀人,也是生在渔米乡的,小时候见过乡民在塘坝里头撒网,船上这张网除了更长大些外,样子与眉山人用的网差不多,就把网子拿在手里摆弄几下,认真回忆儿时看见的情景,左手握住网口,右手把网蹶子挑在拇指上,再握住剩下部分,先摆**两下找找力度,然后自左向右一旋身,就势把网抛出去,只见网口勉强张开有两三尺宽,“哗啦”一声落在水里,收回来一看,什么也没网到。
苏轼这里手忙脚乱,邵迎和贾收在边上看着,也不帮忙,只管笑,苏学士见他们这样子心里有气,凶巴巴地说:“你们别笑,今天这鱼谁打到谁吃,恕不白送!”说完抖擞精神一连气又撒了三四十网,虽然越往后越熟练,网已经撒得有模有样,可天色已黑,江水又急,别说网住那些游动如飞的刀鱼,就连个白条儿都打不上来,累得腰酸腿疼,实在撑不住了,只得丢下网一屁股坐在船板上:“看来这刀鱼吃不上了。”
苏学士在水上瞎忙,邵迎、贾收两个就在边上蹲着看笑话儿,直到苏学士泄了气,邵迎才走到船后把舱板一掀,拿起抄子在后舱里略搅了几下又提出来,顿时银鳞灿然,六七尾刀鱼在抄子里噼啪乱跳。
贾收秀才虽然是个读书郎,却有一手使船撒网的好本事,知道苏学士要来,一早就撑船出去,忙碌半日,打回一舱刀鱼,只等苏学士来了就炖鱼烫酒共聚一场。哪知苏学士在两人面前逞能,非要自己打鱼,忙活半天,倒让这两个长贼心眼儿的家伙看了一场笑话儿。
见了这一舱的刀鱼,苏轼才知道让鬼灵精的贾秀才坑了,又气又笑,指着鼻子责骂他:“你这个秀才不老实!”
贾收也笑道:“刚才老兄说过,今天的鱼谁捕谁吃,恕不白送,这一舱刀鱼虽然不少,没有一条是你捕的,请到舱里先睡一觉,我们两个吃完饭再和子瞻老兄谈文章。”
苏轼把头一扬:“我这话是说给你们两人听的!老子官拜六品通判,岂能与你们这些草民一样?鱼不但要吃,还要多吃。”
邵迎忙问:“这是什么道理?”
苏轼把嘴一撇:“你没听过吗?‘不稼不穑,取禾三百;不狩不猎,庭有悬狟。’说的就是我们这些做官的人,今天这一舱鱼本官先吃,有剩的才轮到你们。”
苏学士这话十分霸道,邵进士和贾秀才一起摇头叹息:“‘彼君子兮,不素餐兮!’学士要吃鱼,还是拿诗来换吧。”
与这两位爽朗热闹的穷朋友在一起混,苏学士满心都是快乐,自然也该做诗。但做诗还在一个情绪,见了富贵人是一种思路,见了山僧野道是一种思路,与这些不得志的穷文人在一起又是一种感受。当下收起玩笑回舱静坐寻句,贾迎忙在船后支起釜来,刮鳞剔肠烧水炖鱼,片刻功夫水声咕咕奇香四溢,苏学士这里也有了句子,拿过纸笔誊写出来:
“生涯到处似樯乌,科第无心摘颔须。
黄帽刺船忘岁月,白衣担酒慰鳏孤。
狙公欺病来分栗,水伯知馋为出鲈。
莫向洞庭歌楚曲,烟波渺渺正愁予。”
苏子瞻这首诗配得上这一锅刀鱼了。于是三个老饕各以粗碗盛酒,持箸向前放量大嚼,一锅刀鱼片刻罄尽,一坛子老酒也喝得见了底。苏学士腆着肚子倒在船头,酒意醺醺,望着满天星斗,江岸边青峰隐隐,渔火粼粼,轻声吟道:“‘水枕能令山俯仰,风船解与月徘徊。’水上生涯真是好,难怪渔樵耕读以渔人为第一……”
贾收在旁笑问:“等苏兄不做官了,也到钱塘江里作个渔人如何?”
苏轼叹了一声,指着邵迎说:“我还是在江边买块地跟我这年兄一起耕读为乐的好,免得被你骗上船来,又做这吃力不讨好的苦工。”一句话逗得邵迎、贾收笑个不住,苏学士自己一想刚才被人耍弄的狼狈,也笑了起来。
“水枕能令山俯仰,风船解与月徘徊”,这是个境界。其实求来也不难,却又往往求之不得。
三位学士饱食尽兴,似醉未醉,似睡非睡,正在神仙境里徘徊,江面上映出一带光影,隐约听得人声,坐起身来一看,却是一条花船顺水漂来,船上灯火灿然,燕语莺声,转眼划到近处,苏学士已经看清了,坐在船头的红衣女子正是胡楚。
苏轼心情正好,恰遇到相熟的歌伎更觉得有趣,忙在小艇上招手叫她,胡楚看清是苏判官,忙答应一声,花船就向这边划了过来。龙靓也从舱里走出来:“大人怎么在这里?”
苏轼笑道:“我在衙门里混不下去了,买了条船在江上打鱼。你们船上可有酒?”
听苏判官打趣,龙靓也给他凑趣儿:“酒是现成的,不过要大人用鱼来换。”
“这里有新打的刀鱼,如何?”
龙靓忙说:“好呀!大人上不上船都没关系,先把刀鱼递上来吧。”笑嘻嘻地扶着苏轼登上花船,邵迎和贾收也都过来,把小艇系在花船后面。三人走进舱中,这里还有三四个女孩子拥坐一处,其中一个身穿白衣的正是花魁娘子周韶。见苏轼上了船,不由一愣。
想不到钱塘江里遇到这几个熟人,苏轼好不高兴,抬头一看,舱中只有这几位女子,一个男人也没有,觉得奇怪,走过来笑着问:“巧得很,怎么只有你们几个在此?”
苏判官问得是傻话。
周韶、胡楚她们都是欢场上的将军,若在平时,像这样的傻话自然能遮掩过去。可今天情形与往日不同,听了这些话,周韶脸色微变,笑着问:“不是我们几个,难道还有别人吗?”
周韶这话说得生硬,苏轼有点儿不好意思,忙说:“我是问你们怎么想起来游钱塘江呢?”
周韶应道:“大人也知道,我从知府那里讨得恩典,已经脱籍,很快就要离开杭州了,临行前和姐妹们聚一聚。” 看了苏轼一眼,淡淡地说,“这里虽然是条花艇,却只是我们几个女人,要说的话又多,大概没功夫弹琴唱曲给大人听,酒也喝光了,我看苏大人就不必登船了吧。”
想不到周韶说出这么一句冷淡的话来,苏轼一下子愣在当场,胡楚忙说:“周姐姐开玩笑,大人不要介意。”
今天的周韶偏不是开玩笑,她是厌烦这位苏判官,真心要赶他下船。
周韶的气质恬静清雅,其实外柔内刚,有过人的骨气,更有过人的勇气。苏判官以前的连番胡闹早就让她忍无可忍,今天在江上相遇,话已说到这里,周韶干脆把话说尽:“大人曾写一首诗送给我妹妹,说是‘自古佳人多薄命’,这话说得好。我与这些姐妹都是薄命人,自幼流落娼门卖笑为生。大人却是人中龙凤,高官厚禄颐指气使。可仔细想一想,我与大人都一样是个人,会哭会笑,会气会怨,又有什么不同?只因为大人权力在手,高高在上,就可以践踏我的尊严,安排我的命运吗?”说到这里语气已经有些急了,忙沉了沉,又说,“我流落风尘这么些年,知道天下男子多没心肝,做官的尤其如此,本以为苏大人有才华有肝胆,必然与众不同,哪知大人的心竟与别人一样,甚而比别人更狠些。也许大人觉得当初不放我脱籍是为了我好,可我今天斗胆对大人说一声:你这么想、这么做都错了!孔夫子教导儒生们:‘已所不欲,勿施于人。’大人读了这么多圣贤书,怎么把圣人的教诲忘了,倒养出这么重的私心来呢?”
周韶这些话句句说到要害处,把个骄横糊涂的苏判官驳得体无完肤。可周韶毕竟是个女孩儿家,心肠软,对苏轼,也还念着他的正直和才气,不由得把语气放缓了:“其实大人不肯放我脱籍并不是恶意,我无非自叹命苦,也不敢埋怨大人。可那天我离席之后大人又写了一首诗,说什么‘花开后院还空落,燕入华堂怪未归。’这是怪我不领陈大人的情吗?后面又说‘去年柳絮飞时节,记得金笼放雪衣。’这是称赞陈大人菩萨心肠,竟肯放我一条生路吗?陈大人对我有什么恩德?凭什么他就该霸占我的身子!只因为给了我一纸脱籍文书,我就该对他感恩戴德?请问大人,这是什么道理?你们这些当官的也太拿自己当一回事了!”
说到这里,周韶再也忍不住气,冷冷地说:“单这首诗,就知道苏大人对以前的事毫无悔意。也许到今天你还是一样的想法,甚而还想劝我回去追随陈知府吧?这就太不应该了。女人家心眼儿小,对大人这首诗我心里实在不能谅解,坐在一起也没意思,大人还是下船去吧!”
苏子瞻这一辈子从没像现在这样狼狈不堪,一句话也不敢说,缩着脖子下了花船,灰溜溜站在船头上,看着这条灿烂的花船飘然远去。邵迎和贾收都不知道事情原委,想劝也没法劝,只能在边上呆站着。
在周韶这件事上苏判官实在是大错特错。也正如周韶所说,若非有人当面点破,苏子瞻只怕到死都不能醒悟。
孔圣人创立儒学,教育儒生,是要把这些人培养成专职的政治家,让他们进入朝廷“克已复礼”:克制皇帝的私欲,维护最有利于国家人民的社会秩序。可孔子死后,这些儒生们就背离了圣人教训,做官之后一个个变成了皇帝的管家、奴才,跟皇帝一起把百姓们踩在脚下。为了划清士人与百姓的界限,儒生们干脆用他们手中的特权垄断了绘画,垄断了书法,垄断了音乐,垄断了诗词文章,垄断了一切形而上的艺术。那些他们垄断不了的,就视为“贱业”,农、工、商三类人都斥为“贱民”,只要是个读书人,哪怕日子过得再落魄,社会地位总还高人一等,精神上也能沾沾自喜。却忘了,当年孔圣人教育他们读书,是让他们与百姓站在一起,去为民请命、“克制”皇帝的。
苏子瞻是个天真热烈的好人,他的思想比多数人都纯洁,绝没有欺天害理的狠心,只因为苏判官“太拿自己当一回事”而责备他似乎有些残忍。可为了替周韶讨一个公道,不责备苏学士几句又不行。
权力本是一种“原罪”,掌权的人天生就已经沾上了罪孽,最好能像老子说的:“太上,不知有之。”从心里忘了自己是个“官”;就算到不了这个境界,至少也该做到“不敢进寸而退尺”,只把自己认作一个普通的“办事员儿”。若不知反省,整日高高在上颐指气使,自以为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这就犯了大错;再敢稍微弄权害民,顿时成了罪犯了。
幸亏苏轼并非自己要霸占周韶,只是在边上瞎忙活,勉强算是“一番好心”、还有两分“情有可原”吧。否则,这个人不论多么有才华,德性上是这样,也就要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