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陈太守开笼放雪衣(1 / 1)

自从公堂上驳回了周韶脱籍从良的请求,官府有酒宴,这位“花魁娘子”再也不肯来陪客了。周韶气质华贵清高,与她相处多了,众官似乎也习惯了这份与众不同的雅趣。如今周韶不来,酒席上只剩庸脂俗粉,意思实在差多了。

其实周韶不再应酬酒宴是因为她母亲病逝,在家里守孝。可苏学士哪知道这些,只当周韶这是与官府赌气。自己不肯让人家从良也确实亏心,不敢强求她。鲁有开、俞希旦这些人都以为周韶与陈太守相好,虽然心里埋怨她落上梧桐树就长了架子,嘴上却不敢得罪这位知府家未来的“如夫人”,于是周韶缺席就成了惯例,总之她也不肯来,别人也不敢催。

一个月后,杭州知府陈襄回来了,与他一起到杭州的还有一个官员:婺州知府苏颂。

苏颂,就是当年不肯把王安石的学生李定任命为监察御史里行,与宋敏求、李大临一起屡次“封还词命”不肯撰写诏书的三位知制诰之一。因为公开与王安石和“三司系”作对,这三位知制诰被时人尊称为“熙宁三舍人”。也因为反对王安石,三位知制诰都遭到贬逐,苏颂外放婺州知府,治所离杭州不远。这次也是因为公务,苏颂有机会到杭州一行,顺便看望陈襄这位老朋友。

苏颂是老前辈,又是名臣、学者,杭州官员对这位老前辈十分崇敬,急忙在望海楼摆下盛宴为苏颂接风洗尘,兼迎太守陈襄回府,阖府官员都来捧场。为了凑个热闹,又招来名妓侍酒,这一次特意叫俞希旦上门去请了周韶,至于周韶到底对陈襄有情无情?肯不肯来赴这个盛会?众人都吃不准。

想不到这次周韶倒很顺从,二话不说,如约而至。

见周韶果然来了,苏学士嘴里不说肚里暗笑:花魁娘子果然对知府大人有情,前头躲在房里闹了一个月脾气,听说知府回来,这不,又出来了吧?

片刻功夫,周韶、胡楚、龙靓三人都到了望海楼。一看周韶的样子,众官都吃一惊。

周韶平日朴素淡雅韵致天成,可淡雅韵致毕竟还有三分妆饰。今天却只穿了一身白衣,面上不施脂粉,头上没有钗环,只在鬓边插了一朵绢织的白花儿,这副打扮哪是席前陪酒,分明是刚从灵堂上守孝归来!

其实周韶真的在为母亲守孝,只是这些事当官的哪能知道?见她这副模样,苏轼、周邠这些人都暗暗吃惊,不知这丫头今天闹得是哪一出儿?陈襄虽然是个好脾气的人,这时候脸色也很不好看,坐在一旁的贵客苏颂见陪酒的女子如此妆扮也觉得莫名其妙。

不等众人明白过来,周韶已经几步走到主位跟前,冲着陈襄拜倒在地。陈襄大吃一惊,忙问:“你这是做什么!”

周韶聪明得很,陈知府那番爱慕心思她早就知道,可惜周韶的心却不在陈知府身上。本以为这位大人厚道诚挚,是个爱民护民的好官,绝不会强人所难,哪知陈襄对周韶的心意越来越明显,周韶心里难免担忧,所以趁着陈襄外出的机会来向苏判官请求脱籍。想不到苏轼多事,竟然不准周韶脱籍!在周韶想来,这必是陈知府见色起意,有霸占她的意思,手下官员才会刻意留难她。

一个妓女,哪里斗得过知府?可周韶是个有骨气的人,斗不过也要斗!今天她知道陈知府大会宾客,席上还有苏颂这样的大人物,就拼着脸面不要,打算把自己的心迹表白清楚,若陈知府肯放她走当然好,要真有“霸占”之意,以周韶的性子,也不会遂了他的心!

现在周韶跪在苏颂、陈襄两位大人面前抽抽噎噎地说:“小女子身世可怜,九岁丧父,母亲体弱多病,弟弟年纪又小,家贫无依,为了养活家里人,不得不堕入娼门卖笑度日。本以为弟弟长大了,读书考个功名,或者拿本钱做个生意,能自立了,就把自己赎出去,一家人好生过日子。哪知我这弟弟不成器,整天和坏人混在一起,斗殴之时被人杀死,母亲急痛攻心患了重病,一个月前也故去了,剩下我一个人举目无亲,不知该怎么办。幸亏认识了一个恩客,人还老成,也肯真心对我,就想脱籍从良,好歹嫁个人,以后能过几天平静的日子。”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深深吸了口气,强使自己镇定下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抬起头来看着苏颂和陈襄:“我也知道今天盛宴雅集,说这些难免扫了各位大人的兴,可小女子是个轻贱薄命的人,此时不能落叶归根,只怕一阵风儿吹来,从此飘零一生,再也没有归宿。大人是个爱民如子的父母官,必能体谅小女子的苦处……”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只能冲着陈襄俯首再拜。

陈襄是个有名望有身份的人,今天与老友叙旧,想不到闹出这么个事来,真是又尴尬又恼怒,黑着脸一声不吭。杭州府的官员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说话。这时候只有苏颂能出来打个圆场,对陈襄笑着说:“想不到这丫头身世如此可怜……”抬头看了陈襄的脸色,顿时想起,这女子当众求告,似乎是怕官府不肯让她脱籍,难不成制住她的人就是陈襄?想到这里,替周韶求情的话一时讲不出口,只是眼巴巴地看着陈襄……

陈襄是个厚德君子,虽然喜欢周韶,并没有霸占她的意思,周韶当众求告,反倒像是受了陈襄的逼迫似的。现在苏颂欲言又止,显然也有这个怀疑。陈襄哪知道这是苏判官在里面瞎搅和,把“无事”变成了“有事”,只知道现在必须立刻表态,否则自己的名声要坏!强压怒气,脸上挤出个笑容来,对周韶说:“姑娘想脱籍从良是件好事!而且此事不大,实在不必行这样的礼,请起来吧。”

陈襄是位理学宗师,此人霸占歌伎?苏颂也不信。现在陈襄说了这话,苏颂就明白了,立刻笑着说:“对呀!从良是好事,姑娘不必行礼,还是起来说话吧。”伸手略一搀扶,周韶知道事情有了转机,这才站起身来。

到此时,场面不像刚才那么难看了,却仍然窘迫得很,苏颂急着替陈襄遮掩,一抬头看见窗边挂着个檀木架子,上头锁着一只雪白的鹦鹉,就指着鹦鹉笑道:“早听说花魁娘子能诗善茶,今天茶是吃不到了,不如就对这鹦鹉做一首诗,若写得好,咱们合席共祝姑娘一杯酒,如何?”

听了这话周韶知道自己脱籍有望了,望着架上鹦哥略想了想,立刻念了一首:

“陇上巢空岁月惊,恐看回首自梳翎。

开笼若放雪衣女,长念观音般若经。”

周韶这首诗咏得是架上的鹦哥儿,说的却是她自己的身世。若说词句,与苏轼、陈襄这些方家相去甚远,但情真意挚如泣如诉,自有动人心魄之处。尤其最后一句平白浅近,纯是哀求的意思。

看了诗,再看周韶这一张素面,两只泪眼,陈襄的心顿时软了,也知道自己留不住这只“雪鹦鹉”了,就柔声说道:“明天你到衙门来,我出一个文书放你从良。”

陈襄一句话等于放了周韶一条生路,忙跪在地上给陈襄叩头,连说:“多谢大人!”

事已至此,陈襄只得扶起周韶,见丽人垂泪如梨花带雨,娇艳不可方物,心里着实有点儿后悔,嘴上说:“只要遂你心愿就好。”

在陈太守面前求了这样一份恩典,周韶也不好意思在众官面前陪酒奉承了,随即告辞而去,陈襄也不好留她,眼睁睁看着这只天下无双的“白鹦鹉”飞出樊笼,从此娇容难觅素手难牵,心里满不是滋味儿。胡楚、龙靓等人见周韶得以脱籍都替她高兴,一个个尽力侍奉,讨陈襄的好,可陈知府到底提不起精神来,别人见他这样也都不好意思说笑,闷闷地喝了几杯酒,还是苏颂提议道:“如此良宵,子瞻可有诗?”

苏颂所求是不好驳的,何况眼前的气氛也该用好诗提振一下,苏轼打起精神想了想,很快有了一首:

“草长江南莺乱飞,年来事事与心违。

花开后院还空落,燕入华堂怪未归。

世上功名何日是,樽前点检几人非。

去年柳絮飞时节,记得金笼放雪衣。”

“聪明”和“有心眼儿”乍一看像是一回事,其实完全是两码事。你看苏学士,聪明胜别人十倍,“心眼儿”却是一窍不通。到这时所有人都知道陈太守错会情意,闹了个“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面子上有些下不来,此事不再提起也罢,只有苏轼一人还在责怪周韶不解风情,替陈太守鸣不平,诗虽写得雅致,气氛却与眼下格格不入。

看了这首诗,众人都知道今天酒席上的气氛无论如何提不起来了,又吃两杯酒,也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