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在湖州一共呆了十五天,查勘石堤,考察水利,游山玩水,又从沈括那里讨来了整治杭州七井的法子,公事完毕,眼看时间还富裕,就跟孙觉商量,何处还有美景值得赏玩一番?
孙觉立刻说:“自湖州沿江而上可到润州,沿途山水旖旎,风景最值玩味,而且润州多佛寺,其中金山龙游寺、焦山普济院、北固山甘露寺都值得一去。”
说起游山玩水苏轼劲头十足,立刻点头答应。于是孙觉为他雇了一叶轻舟,湖州府官员合着送给苏判官几坛好酒,让他在舟中享用,一起把苏轼送到江边。孙觉取出一封信交给苏轼:“我在江州承天寺认识了一位佛印大和尚,听说他现在到金山的龙游寺做了执事僧,我有封信想托子瞻带去,与大和尚叙叙旧。”说到这里忽然又叮嘱苏轼,“这佛印和尚有些不老实,子瞻要小心……”话没说完就住了口,只是嘿嘿地笑了两声。
苏轼平时好交朋友,认识的高僧也多,如今替孙觉给朋友带信也是应该的,至于佛印和尚有什么“不老实”,孙觉没说,苏轼也没多问。辞别众人登上小船,长蒿一点驶入了长江。
润州龙游寺在金山之上,是长江沿岸最大的一座寺院。以前名叫金山寺,大宋天禧年间真宗皇帝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神游”金山寺,醒后觉得奇妙,就把金山寺改成“龙游寺”了。但皇帝一梦不值几钱,虽然庙门上的招牌换了,当地百姓仍然习惯叫这里为“金山寺”,改朝换代之后,信众们理所当然又把寺名改了回来,至今仍叫“金山寺”。
佛印大和尚如今已是寺内四十八执事僧之首,是为“首座”。这位大和尚比苏轼年长四岁,中等身材,体态匀称,相貌温和,举止沉静,笑容可掬,一看就是位高僧大德。
佛印和尚早听过苏轼的大名,又知道他从湖州带来孙觉的信,忙把苏轼请到僧舍奉茶。苏轼拿出孙觉的信递给佛印,佛印接过来读了一遍,郑重其事地收好,双手合什对苏轼笑道:“有劳学士了。当年贫僧在江州与孙大人有一面之缘,孙大人曾与贫僧有约,要写一首好诗送我,却未如愿,现在孙知府的信上说苏学士文章锦绣,诗词为本朝第一,请学士替他做三首诗,以偿欠贫僧的‘文债’。不知学士是现在就写,还是用罢素斋再写?”
想不到孙觉信上竟有这样奇怪的内容,苏轼倒一愣,见佛印低眉垂首满脸诚恳,一时不忍推却,再一想,金山古寺乃是江南第一名刹,自己应首座大和尚之请留诗于此,其实是件有面子的事儿,就说:“既然孙莘老有此一说,待我想想吧。”沉吟片刻,提起笔来写了一首:
“此生念念浮云改,寄语长淮今好在。故人宴坐虹梁南,新河巧出龟山背。
木鱼呼客振林莽,铁凤横空飞彩绘。忽惊堂宇变雄深,坐觉风雷生謦欬。
羡师游戏浮沤间,笑我荣枯弹指内。尝茶看画亦不恶,问法求诗了无碍。
千里孤帆又独来,五年一梦谁相对。何当来世结香火,永与名山供井硙。”
苏学士这首诗写得沉雄庄严,极有气魄。佛印看得连连点头:“真不愧是苏子瞻,好诗!”忽尔又道,“还有两首,学士也一起写了吧。”
苏轼人虽老实脑子却不笨,听了这句怪话不由得心里一动,抬起头来,只见佛印脸上似笑非笑,眼里贼光闪闪,忽然明白自己让这和尚骗了!忍着笑问佛印:“出家人不打诳语,孙大人这信上真让我写三首诗吗?”
佛印把两手一摊:“学士何苦与出家人计较?反正已经写了一首,干脆再写两首,贫僧请学士吃顿好斋饭。”
到这时苏轼才明白孙觉为什么说佛印这个和尚“不老实”了,忍不住笑:“斋饭有什么意思,必得有鱼有肉才好。”
佛印把脸一扬:“这好办!只要能得学士的诗,我就做一只烧猪给你吃也不难!”二人说笑了一阵子,看天色尚早不到用饭的时间,佛印就陪着苏学士出了僧房,先把金山寺游览一遍。
金山是长江里一座不大的岛子。因为格局有限,金山寺不得不依山就势而建,庙门向西正对长江,山门外依次是大雄、天王、迦兰、祖师各殿,又有画藏楼、镇江楼、观澜堂、永安堂、海岳楼等处所,身为长江第一宝刹,僧众多至千余人,整座庙宇金碧辉煌,雕梁画栋,香烟缭绕,梵唱不绝。
苏轼被佛印领着各处看去,走到迦兰殿前,只见门廊里塑着两尊高大的天王像,左边一尊金色面孔,额上纵生一目,金盔金甲,手握降魔宝杵,左脚踏一鬼怪,是为“魑魅”;右边一尊蓝面红须,赤衣黑甲,手持长剑,拧眉瞪眼,右脚踏一妖物,是为“魍魉”,两尊泥像都塑得十分传神。苏轼观看良久,忽然生出个怪念头来,就问佛印和尚:“大师觉得这两位天王哪一个更厉害?”
苏轼这一问是个不着调的孩子话儿。佛印抬头把两尊天王像看了看,顺嘴说:“蓝脸的厉害!”
见佛印答得这么利索,苏轼倒惊奇了:“何以见得?”
佛印把手往佛像一指:“一目了然嘛!”见苏轼发呆,倒有些不耐烦,“你这个人怎么笨得厉害!这都看不出来?”
给佛印这一训斥苏轼更糊涂了,忙说:“请大师指教。”
“也没个礼数?”
佛印和尚着实难缠,苏轼给他搞得没辙,只好咳嗽一声,掸掸袍袖冲着佛印作了个揖:“小子无知,请大和尚点化一二。”
佛印这才满意,点点头:“这还罢了。”指着蓝脸的天王说了声,“他拳头大。”
听了这句回答,苏轼一开始目瞪口呆,接着想了过来,顿时手扶栏杆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佛印脸上却没一丝笑容,反而责备苏学士:“佛门净地菩萨眼前,笑得如此不堪,成什么样子!”
苏轼好容易忍住笑,喘着气指着佛印说:“你这和尚不是好东西!”
佛印也没好气地说:“你这个人不厚道,给你讲佛法,你倒骂人。”满嘴胡言乱语,扯着苏轼把几座大殿游了个遍,不知不觉走到山顶,只见眼前高楼巍峨,已到到了慈寿塔下。
慈寿塔是金山寺里最有名的景致,古已有之,后来屡次塌毁又屡次重建。如今这座慈寿塔是十年前由金山寺僧募化捐款重建起来的,通高十二丈,塔分七级,共有八面,立于千楼万阁之巅,独立超群,直插云汉。佛印带着苏学士登上塔顶极目远眺,江天云水,长风万里,不由叹道:“真是佛国圣地!真想做个扫塔的和尚,每天从塔底下一路扫上来,坐两个时辰,再一路扫下去,肯定比做官有意思。”
苏轼诗人气质乱发感慨,佛印也不当真:“一座塔不算什么,金山上还有比这里更了不起的去处,居士走得动吗?”
登塔的时候苏轼有些气喘,可听说还有比这里更了不起的地方,再累也要去,忙说:“走得动!”话音刚落,佛印拉起他的手就走。一路下了高塔,往西一转,眼前竟是一道悬崖,几个石窝子通到底下。佛印在前引路,苏轼战战兢兢跟在后头,一前一后摸索着走下崖头,眼前闪出一个石洞子,进洞一看,方圆才十数步,洞里有座泥像,其余再没别的了。
佛印指着洞中泥像对苏轼说:“这就是唐宣宗年间重修金山寺的法海禅师,此洞曾是禅师的修行处。法海禅师本是宰相裴休的公子,一日听僧人诵念《妙法莲华经》,忽然悟了,于是遁入空门,一开始带发修行,为寺中僧人挑水三年才得剃度,拜在灵佑大师门下,乃是禅宗一脉。后来云游各地,走到金山,发现庙宇毁败,只剩残佛一尊,法海禅师就自燃手指一节,发愿募化布施,重修庙宇。那时候寺里没有住处,法海禅师就住在这间石洞子里头。”指着那泥像说,“你看,禅师左手缺指一节,就是当年发下宏愿时自己焚断的。”
关于法海禅师的故事苏轼略有所闻,但知之不详。听佛印一说忙凝神去看,果然那塑像左手食指缺了一节。想象当年法海大和尚焚指发愿,何等决心!实在了不起。
佛印又说:“法海大和尚虽然发愿重修金山寺,然而工程浩大,哪能一蹴而就?化缘之余就开一块菜园种菜自食。哪知几锄头挖下去,竟从土里刨出一坛金子!别的僧人见了都欢喜赞叹,称颂道:‘大和尚诚心至此,连佛祖都显灵了!’”
听到这里,苏学士忍不住“嘿嘿”冷笑。佛印问他:“笑什么?”
苏轼收起笑容正色说道:“天下哪有这么方便的金子?依我看,这些金子必是庙里和尚偷着埋的。”
佛印和尚也点头冷笑:“是啊,哪有这么方便的金子?分明是别的和尚嫌一分一文的化缘太苦,就把早前存起来的金子埋在这里,想借法海禅师的名气弄一个‘佛祖显灵’的名声出来,引得善男信女都来参拜,庙里自然就有钱了。可法海禅师心如明镜,不肯认同,对和尚们说:‘这必是有人埋在此处的,且放在我这里,是谁的谁拿去,若没人来领,就交给官府处置。’结果放了七天无人来领,法海真就把金子交给官府了……后来你猜怎样?”
苏轼做官也做了十来年,官员那些嘴脸他见得多了:“只怕官府与和尚是一个心思,想借‘佛祖显灵’夸耀他的政绩。”
佛印点点头:“你说对了。做官的果然与和尚们一样心思,也想借‘佛祖显灵’抬自己的身份,拍皇帝的马屁,急忙把此事报了上去。唐宣宗是个有作为的皇帝,在他手上搞出一个‘大中之治’,好像病人临终前的回光返照,可整个国家仍在走下坡路,宣宗正发愁,忽然听说‘金山寺佛祖显灵’,这是天下掉下来的及时雨,要护佑他的江山!立刻拨下帑银重修寺院,就在这荒岛穷山上建起大大的一座庙宇,赐名为‘敕造金山寺’,又命法海禅师做住持。法海和尚没办法只好留在庙里了。听说他晚年的时候常常一个人在这洞里打坐,有时候一两个月也不出洞,不见外人。”
听了这个故事苏学士摇头苦笑:“法海禅师太老实,若是我,就跟和尚们说:‘这金子是谁的谁拿回去,七天之内没人来拿,我就把它扔到长江里,看看佛祖能否显灵,再让这金子自己浮上来。’”
苏学士这些话把佛印也逗笑了:“苏学士用的是西门豹的手段!”
苏轼也笑道:“这还不算,等扔完了金子,我就把那些说谎骗人的和尚扔到长江里去!”
苏轼这话一语双关,远指欺骗法海禅师的无聊僧众,近的则是取笑佛印和尚。佛印当然听出来了,也不生气,指着苏轼笑道:“你这个学士也不是好东西!”
到这时,苏学士与佛印和尚已经成了知心朋友,都觉得小小古洞比外头的大千世界还干净些。于是不约而同席地而坐。学着当年法海禅师的样子打坐起来。
苏轼是个坐不住的人,大约坐了半个时辰就睁眼来看,见佛印和尚心平气静,稳坐如山,也不好打扰,又闭目静坐,不一会儿又睁开眼,问佛印:“依大师看来在下是什么样的人?”
佛印把苏轼看了一眼,平心静气地说:“施主自然是一尊佛。”片刻又问苏轼,“施主觉得贫僧是什么样的人?”
苏轼笑道:“大和尚自然是个‘狗矢橛’。”两人相视而笑。
苏轼与佛印和尚的对话听似玩笑,其实所说都是谶语。
佛门有个根本奥义:人人本来都是佛,只因昧了本性,于是沉沦。《楞严经》说:“汝等当知,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生死相续,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净明体,用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轮转。”禅宗六祖惠能也教人“前念不生即心,后念不忘即佛。”所以“人人本来都是佛”乃是大道,佛印和尚与苏学士对座论禅,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很平常。
至于苏轼所说,听起来似乎有些唐突,其实是个典故:有僧问燃灯佛:“何谓古佛心?”燃灯佛答:“并州萝卜重三斤。”又问:“什么是道?”答:“狗矢橛!”再问,则曰:“不可说,不可说……”
禅理佛法与世间一切哲学一样,都是从日常生活最简易处得来的。一个三斤重的萝卜,其生长培养、上叶下根,仔细说来处处是“佛法”,随便一处都能使人得教益。可有相者皆是虚妄,既落形迹,皆属生灭。若要从“佛法”中求一个“定论”,硬搞出一个所谓“永世不变、唯一无二的真理”来,立时成了拘束人们思想的枷锁,也就如同狗屎一般了。所以佛曰“不可说”,宁可没有,不要弄错……
佛法禅理其实是哲学,可惜世俗人并不能明白“哲学”为何物,他们要的只是个精神寄托,而大和尚平时对信众们也不能一一关照,只能讲几个行善积德的小故事,让信众们行一个“善”,避一个“恶”,其实所讲的多是“狗矢橛”而已,可惜善男信女却以为这就是“道”,就是“法”,拿个驴粪蛋子当“珍珠”供着,却把珍珠扔在粪土里。
哲学虽好,一向是讲不通的,要想让世人相信,用装神弄鬼编故事的办法往往好使,对此,即使高僧大德,照样无可奈何。
苏学士为人夯直,心眼儿少些,却也因此而诚实专注,慧根深厚,不是个“俗人”,所以他明白佛法的尴尬,和尚的无奈。只是当面指责和尚讲的是“狗屎”毕竟有些过激了。
但佛印大和尚是位高僧大德,听了这话深以为然,唏嘘而已:“当年禅宗五祖弘忍大和尚欲传衣钵,有个烧火僧惠能来见他。五祖问惠能:‘汝作何功德?’惠能答道:‘愿竭力抱石而舂,供众而已。’何等悟性,何等功德!天下人但有这‘抱石而舂、供众而已’的心,怎么不成佛呢?偏就不悟!只等着和尚们说些故事哄他!哄一哄,才做一件好事,一转头,却又做下十件坏事,难救呀,难救。”
世人难救,这是句实话,可这话当和尚的实在不该说。佛印和尚说这话,说明他这个人其实和苏轼一样,都是直肠热心的呆子。苏轼就拿佛印打趣道:“大师不必灰心,世上也有我这样容易救的人。”
佛印瞟了苏轼一眼:“你也难救!”
“怎么难救?”
佛印鼻子里哼了一声“你这人嘴利如刀,双眼全盲,闲来就在荆棘丛中打滚,多事!”
佛印和尚好厉害,一句话把苏轼浑身的毛病全说破了。苏学士脸上一红,忙问:“我这病还能救吗?”
苏学士这话问得很认真,佛印也就认真想了半晌,却又说:“学士其实深有福泽,未必要人去救。”
佛印这话说得不明不白,苏轼忙问:“我有什么福泽?”
佛印摇头笑道:“不可说,不可说,一说怕说破了。总之学士只管做去,将来有分晓。”
苏轼有慧根,佛印和尚说的话他不懂,却有感应。忽然想起早年间进京赶考时兴国寺长老德香告诉他的话:“以前有位和尚对我说:‘无常是苦,但苦中有一点乐,衔而游之,当见活水。’你今天说的‘福泽’二字与此有关吗?”
佛印略想了想,点头道:“这位大师说的‘活水’与我说的‘福泽’是一回事,苏大人这一生或许并不顺遂,但苦中有乐,乐比苦多,实在不需要别人去救。”
到这里,佛印已经把“天机”泄露了一半,生怕说得太多反而于苏轼无益,忙换了话题:“到用饭时间了,咱们先填饱肚子再说吧。”
这时候苏轼也饿了,跟着佛印回到僧舍,见斋饭已摆在桌上,不过一碗白饭两样素菜。苏轼也不挑剔,和佛印对坐而食,谈谈笑笑,饭快吃完了才想起来:“大师早前请我写诗,说是有一顿好斋饭,还有一只‘烧猪’!如今此物在何处?”
金山寺是名山古刹,佛印和尚是位高僧大德,他这里怎么会有“烧猪”呢?刚才不过随口说笑。哪知苏学士不依不饶,佛印忙说:“忘了忘了!这算贫僧欠了你的,日后必还!”
苏轼也笑道:“我记住了,将来这只烧猪是一定要吃的!”正说着话,却有个僧人在门外招手唤佛印,佛印忙起身出去了。
佛印和尚被叫了出去,苏轼坐在僧房里喝茶,一开始还坐得住,很快就椅上生针坐不住了,起身在屋里转了几个圈子,可惜出家人四大皆空,身无长物,竹榻、蒲团、佛像、经书而已,低头一看,案头摆着一部《妙法莲华经》,就捧起来看。
《妙法莲华经》说一乘圆教,表清净了义,究竟圆满,微妙无上,是佛门至高经典。苏轼早年博览群书,这部经自然读过。但苏学士当年只在策论诗文方面下过苦功夫,佛家典籍只读了一小半儿,却忘了一大半儿。眼前百无聊赖随手翻看,三下两下,已经翻到经书第二十五品,乃是一个“观世音菩萨普门品”:
“我为汝略说: 闻名及见身,心念不空过, 能灭诸有苦。
假使兴害意, 推落大火坑,念彼观音力, 火坑变成池。
或漂流巨海, 龙鱼诸鬼难,念彼观音力, 波浪不能没。
或在须弥峰, 为人所推堕,念彼观音力, 如日虚空住。
或被恶人逐, 堕落金刚山,念彼观音力, 不能损一毛。
或值怨贼绕, 各执刀加害,念彼观音力, 咸即起慈心。
或遭王难苦, 临刑欲寿终,念彼观音力, 刀寻段段坏。
或囚禁枷锁, 手足被杻械,念彼观音力, 释然得解脱。
咒诅诸毒药, 所欲害身者,念彼观音力, 还著于本人。
或遇恶罗刹, 毒龙诸鬼等,念彼观音力, 时悉不敢害。
若恶兽围绕, 利牙爪可怖,念彼观音力, 疾走无边方……”
这些经文苏轼早先也读过,但并未留意,今天与佛印和尚斗了半天嘴,兴致颇高,再读之下津津有味,待看到“咒诅诸毒药,所欲害身者,念彼观音力,还著于本人”一句时,忽然心里生出一个想法,自语道:“真是荒唐,佛祖慈悲,怎忍把诅咒之术还施于人?这经写得不对!”也没多想,抓起笔来就把“还著于本人”五字抹去,在旁边小字添上“两家都无事”五个字,自己越看越觉得有道理,不禁捻须微笑。
正在此时佛印和尚回来了,见苏学士在佛经上写字,大为好奇,忙拿过来看。苏轼在边上笑道:“大师看我这一改动如何?”
半晌,佛印抬起头来:“这部《妙法莲华经》是我二十八岁那年先师子荣大和尚亲手赠与我的,平时放在案头,读了不下千遍,如今此经与居士有缘,却与贫僧断了缘分,我就把这部经书送给苏居士吧。”
佛印的师父子荣大和尚乃是云门宗一位高僧,连苏轼早年也听说过他的名字。这部《妙法莲华经》是子荣和尚送给佛印的,佛印却说此书与苏轼“有缘”,和自己的缘分却“断了”,这话苏轼听不太懂,可是如此贵重的经卷佛印竟随便送给他了,真是乐不可支,忙说:“这怎么好意思!”
佛印连连摆手拦住苏学士的话头儿:“我话还没说完——经书居士只管拿去,但需付我两贯钱。”
佛印这话真把苏学士说愣了:“大和尚要钱干什么?”
佛印两手一拍,重重地叹了口气:“居士还来问我!这经书本是个宝贝,哪知被你胡乱涂改了几个字,已经毁了!干脆让你拿去吧。可你拿了我的经书去,难道我就此不读《妙法莲华》了?所以跟你要两贯钱,另买一部经来看。”
佛印一说话就是打趣,半真半假,苏学士也吃不准他这是责备还是说笑,只得问道:“我只随便改了一句话,怎么就把经书毁了?”
佛印又是连连摇头:“居士请看,这经书上原本写的是:‘咒诅诸毒药,所欲害身者,念彼观音力,还著于本人。’意思是说有那用诅咒之术要害好人的,虽然用了邪恶咒术招来妖魔鬼怪,可是妖魔害人靠的是人身上的弱点。有贪心的,妖魔就借一个‘贪’来害他;有嗔心的,妖魔就借一个‘嗔’来害他,有怒心的,妖魔就借一个‘怒’来害他……可这位善信能持观音正念,愿力加持,慈悲护体,正念无间,无懈可击,妖魔鬼怪围绕身周欲害不能。然而妖魔本性必要害人,不能害这正人君子,必然反过头去害那个施展诅咒之术的恶人,此是因果循环,恶人自取报应,与菩萨无关!可苏学士在上头胡乱改了一句,说什么‘两家皆无事’,这是说妖魔昧了害人的本性,自己化为乌有了吗?还是说‘因果’二字已经无用了,天下人只管做恶,绝无报应?单是这一句话的改动已经破了佛法!这经还能要吗?我的僧房平时不闭门,沙弥、游客任意进出,见了案上的经书难免翻开一读,读到这里,岂不被你误了?所以我说这经书要不得了,你且拿回去。另外给我些钱,让贫僧买一部没有错字的吧。”
佛经中的言语大多深奥严谨,苏学士虽然学问渊博,对佛学其实一知半解。偏此人又是一身孩子气,有时候难免犯“自以为是”的毛病。今天他在佛印和尚先师所赠的宝贝经书上胡乱改了一句,且不说所写的内容完全不对头,单是这个做法就很没礼貌。佛印是有点儿不高兴了。
但大和尚贪、嗔、痴、慢之心比旁人淡得多,虽是不高兴,一眨眼也就撇开了。拿起笔把苏轼乱写的那句话涂掉,找了一块旧布把经书包起捧到苏轼面前:“《妙法莲华》是个法门,学士远道而来,贫僧无礼可送,就把这部经书送你吧。”
佛印意定神闲,言语真诚,以《妙法莲华经》相赠实在出于真心,苏轼忙伸手捧过经书,再三道谢。
此时天色将晚,苏轼毕竟是杭州府的判官,公事在身,不能在金山寺久留,就向佛印告辞。
佛印和尚与苏学士一见如故,有些不舍,亲自把苏学士送出来,两人出迦兰殿,过观音阁,苏轼一眼看见观音大士像身披璎珞,手持念珠,面露微笑,就问佛印:“观音菩萨为何拿着念珠?难道菩萨也向神佛祷告?”
苏轼这一问十分刁钻,哪知佛印想也不想就说:“菩萨当然也念佛。”
苏轼忙追问:“菩萨向谁祷告?”
佛印淡淡答道:“自然是观音菩萨。”
苏轼一愣:“这是什么话!难道观音菩萨向自己祷告?”
佛印点头道:“天下事都一样:但凡求人,不如求已。”
天下人原本都是佛,当然“求人不如求已”。但这七个字并不容易,非要有自我、有自信、有良知的人才能做到。可惜多数时候、多数人,或无“自我”,或不自信,或因为贪嗔痴慢诸多恶念昧了良知,总是不能自立自为,偏要去求人。
总之,求人不如求已,未必人人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