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知府沈立升迁之后,原任陈州知府陈襄调任杭州。
陈襄字述古,仁宗庆历二年进士出身,做过祠部尚书,三司判官,到神宗初年升了御史知杂事。这位陈述古学问精深,是当时的一位理学大宗师,学生满天下,诗赋文章称雄一时。两年前陈襄在朝廷中担任御史知杂事,正赶上王安石奉皇帝之命扫**御史台,一脚把陈襄从朝廷里踢了出来,派他的姻亲谢景温坐了陈襄的位子。
那还是苏轼在京城遭陷害之前的事了。
神宗皇帝是个有心眼儿的人,支持王安石痛贬旧臣是为了夺权,但神宗也知道,将来治理天下还需要这些能臣,所以恩威并施,对被贬的大臣总是给些额外的好处。陈襄也是神宗皇帝看重的人,在陈州当了一年知府,就被调到富庶的杭州任职,算是给他一个恩典。
也就是陈襄到任的这一年,太湖边的湖州府发生了一件小事,一件大事。小事是王安石任命司农寺丞郏亶担任提举两浙水利,到太湖边以“治湖”为名整顿田亩,要把当地富绅私下围湖开垦出来的田地造册收税,顿时惹起一场风波,郏亶因此丢官罢职。大事是,郏亶倒台以后,神宗皇帝改派沈括为两浙访察使,到湖州监督地方官府整修太湖堤防。
湖州是浙江最富的地方,依着太湖之利,沃野千里,真是鱼米之乡。可最近几十年太湖年年发水,危害日甚。朝廷有识之士早已提出,太湖水患是因为过度围垦、湖面缩小造成的,要想治理太湖最根本的办法是退田还湖。可惜神宗认准了有田地可以多打粮食,正是“富国强兵”之策,不肯听这建议,只是派了一个能臣到湖州来协助地方治水,这个能臣就是沈括。
沈括字存中,杭州钱塘人,仁宗嘉祐八年进士。此人是个天下少有的奇才,天文、物理、水利、算术无不精通,神宗皇帝很欣赏他的才能,命沈括掌管司天监,推算历法,这次又特意派他到湖州治理太湖。沈括精通水利,办起事来也尽心尽力,花了一年时间在太湖南岸筑起了一道高八尺长百里的石堤,固若金汤风雨不坏,虽然不能治本,却也能保湖州几十年安宁。
这条百里石堤修成以后震动江南,凡临江凭河的州县都羡慕湖州的石堤,佩服沈括的本事,纷纷派人到湖州查勘堤岸,打算在自己这一方治下也照样修个大堤。杭州挨着钱塘江,也有堤防之患,陈襄是个爱民的好员,听说湖州堤成,就派苏轼到湖州去考察水利。
听说奉派到湖州苏轼非常高兴,因为湖州知府是苏子瞻在京城的一位老朋友——原任知审官院、因反对王安石被贬出朝廷的那位“大猢狲”孙觉。
神宗变法之初,孙觉和吕公著一起劝谏,急切之中说了个“韩琦欲清君侧”的怪话,竟被皇帝误记在吕公著头上,结果错贬了吕公著。此事神宗无法明言,天下人也不知道,但事情过后神宗当然饶不了孙觉,很快贬为知广德军府事。没多久又调到湖州府来了。
听说苏轼来访,孙觉十分高兴,换了布衣亲自出城迎他。当晚府衙后堂摆了宴席给苏学士洗尘,除了府里官员外,又有湖州名士柳子玉带着儿子柳闳、柳辟相陪。从京城致仕回乡的诗词名家张子野老先生年已八旬,寻常人根本请不动他,听说苏学士到了,也扶杖来赴酒宴。于是众人公推张子野坐了首席,沈括在左,孙觉在右,苏学士坐在孙觉身边,柳子玉和苏轼对面而坐,众官各依职司排个座次,这一顿安排就费去了小半个时辰,好不容易才把酒喝到嘴里。
苏轼在京城担任直史馆、祠部尚书的时候和刘攽、孙觉这些人交情极深,后来又因为抵制王安石都遭了迫害,患难之处更显交情,说起话来全无顾忌。苏学士酒量浅性子直,三杯黄酒下肚就当众责备王安石“乱政”,又骂他阻塞言路,夺取台谏!越说越气,嗓门也越来越大。孙觉知道眼下时局微妙,这些话不能乱说,加上从京师来的两浙访察使沈括也在座,当面批评朝政实在不妥,忙拦住苏轼的话头,问张子野:“老先生最近可赋得新词吗?”
张子野有才气,尤善填词,乃当今一大名家,可这糟老头子也有个笑话儿:好色无厌。年轻时风流倜傥到处沾花惹草,甚而与尼姑鬼混,后来做了官,一辈子赚回来的俸禄大半拿来买妾,头年八十整寿,还花钱买了个十八岁的黄花闺女收在身边,时人传为笑柄,张子野自己却不觉得难堪,反而以此为荣。
今天这场盛宴张子野坐在首席,听了孙觉所请也不客气,笑着说:“老朽正有新作,念与众位听听。”也不起身,只把双掌一拍,高声诵道:
“相并细腰身。时样宫妆一样新。曲项胡琴鱼尾拨,离人。入塞弦声水上闻。
天碧染衣巾。血色轻罗碎摺裙。百卉已随霜女妒,东君。暗折双花借小春。”
听了这支《南乡子》众人一起鼓掌喝彩。苏轼是贵客,当然要和一首,且苏轼最有急才,心中已经有诗,起身笑道:“我有一首,念出来供诸位一笑。”清清喉咙念道,
“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
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苏学士一向口无遮拦,心里有话不吐不快。对于张子野八十纳妾的荒唐举动他看不惯,嘴里就要责备。这首小诗满含讥笑之意,尤其最后一句说得既刻薄又露骨,其中用的这个“压”字既可解释为“压迫欺凌”,也有“轻薄亵渎”之意。
可惜的是这个“压”字的内涵不但张子野没听懂,满座的官员们竟没有一个人听懂。在他们想来,“一树梨花压海棠”无非是有权有势的男人睡了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而那些有权有势的男人就该把海棠花“压”在身下,这叫理所当然!什么“欺凌”什么“亵渎”他们想都不想。于是都觉得此诗极妙,十几人一起鼓掌大笑。
在这片笑声中,“一树梨花压海棠”成了被人误读的“绝句”。后人提起此句的时候,生出的多是张子野那种**心思。而苏轼本来想说的那层意思,后人也同古人一样,根本不放在心上。
见席前诗词唱和颇有雅趣,孙觉趁这机会从袖中取出一个手卷来,对苏轼笑道:“我这一生没什么建树,得意的只是觅得一位佳婿,此人姓黄名庭坚,字鲁直,如今在京师担任校书郎,子瞻认得他吗?”
“黄庭坚”三个字在后人听来如雷贯耳,都把他与苏子瞻并称“苏黄”。可当时黄鲁直年方二十七岁,英宗治平四年才中进士,到熙宁六年也不过做个校书郎,还未成名。苏轼虽与孙觉是旧友,跟黄庭坚却没碰过面,连此人的名字也没听过,只得说:“可惜尚未得见。”
孙觉忙说:“鲁直这个年轻人心高气傲,寻常人不放在眼里,却独服子瞻。这不,特意把新近所作集了三十首,写了个手卷寄给我,让我有机会就交给子瞻过目,得些指教。”
孙觉话说得这么客气,苏轼赶紧捧过手卷来看,开头就是一支《鹧鸪天》:
“黄菊枝头生晓寒,人生莫放酒杯干。风前横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著冠。
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尽情欢。黄花白发相牵挽,付与时人冷眼看。”
黄庭坚的诗词风格倔强雄奇,古拙中见书卷气,与之相比,张子野那些轻薄艳词差得太远,就算苏轼这样的国手,见了如此佳句也不禁忘形,霍地站起身来高声道:“好风骨,好气韵,好书法!”
见苏轼如此称赞自己的女婿,孙觉十分得意,忙说:“子瞻过奖了。”
苏轼左手握着那个手卷,右臂在席前一划,把杯盘推到边上去,众人见此忙帮着收拾,片刻功夫桌上腾了个清空,苏轼这才把手卷铺开:“诸公请看!黄鲁直所作词句何等雄壮!且这一笔法书字字孤倔刚猛,黑瘦凝重,不拘成法,意在笔外,从颜体来,往怀素去,尽得书法三昧!依我看,此人将来必是一代文章领袖!”
苏轼的点评分毫不差。二十年后,黄庭坚果然成了一代文章领袖。
黄庭坚是孙觉的女婿,苏轼又如此盛赞,一众官员自然随声附和。直到苏学士把称赞的话说完了,湖州判官才站起身高声笑道:“今年太湖左近有灾,圣上体恤民情,特发下赈济五万石,救济百姓数十万,我等同感圣德!”冲着天上拱拱手,又对沈括笑道,“沈大人这次奉诏访察两浙,是带着圣恩和赈粮来的,到湖州以后放粮修堤不辞劳苦,我等感激不已!本官提议:阖席敬沈大人一杯,替湖州府三十万百姓表表心意!”
这才是当场酒宴上该说的话!
听了这话,席上众人纷纷起身向沈括敬酒,互相吹吹拍拍,一顿饭吃得尽欢而散。
酒宴之后苏轼赶紧办理公事。
说是办公务,其实考察百里长堤更像游山玩水。知府孙觉和两浙访察使沈括都换了便服陪着苏学士走了三天,把太湖风光游了个遍,意犹未尽,三人又信步走进了顾渚山。
湖州府有一座顾渚山,以“紫笋”名茶著称,山脚下的顾渚泉虽不在“八大名泉”之列,却也甘凛清澈。以顾渚水煎紫笋茶,饮罢浑身透汗,舌底鸣泉,趁着身轻意浓,徐徐入山赏景。眼下正是金秋,橘子刚熟,苕花浮雪,见此水光山色苏学士诗兴大发,把手一拍高声念道:
“东风知我欲山行,吹断檐间积雨声。
岭上晴云披絮帽,树头初日挂铜钲。
野桃含笑竹篱短,溪柳自摇沙水清。
西崦人家应最乐,煮芹烧笋饷春耕。”
苏子瞻在路边高歌激咏,真有魏晋名士风范,不但孙觉和沈括鼓掌赞叹,就连田里耕作的农夫们也都直起腰来看他。苏轼也很得意,一抬头,见田埂上坐着位须发如雪的老人家,身边放着一只竹筐,腰里插着镰刀,肤色黧黑,清瘦矫健,真有些老当益壮的味道,就走上前问道:“老人家高寿了?”
那老汉也不起身,随口答道:“还小呢,今年刚七十二岁。”
这老人的回答十分有趣,苏轼忍不住凑过去在老汉身边坐下:“老先生身体真好,这么大年纪还出来做农活?”
老人看了苏轼一眼,淡淡地说:“力气活儿干不动了,只能剜些野菜。”
苏轼这才注意到老人身边的竹筐里盛着半筐翠绿的菜叶子,读书人五谷不分,也不知道是什么,只觉得有意思,笑着说:“这些新鲜野味难得,我们平时哪吃得到……”
苏学士天真浪漫,有时候说些不着调的糊涂话。偏这老汉是个直率人,听了这些傻话大不以为然:“这位相公出身富贵人家,哪知道乡下人的苦?如今青黄不接,我们一家全指这些野菜活命呢!你喜欢野菜?给我五十文,连筐卖给你如何?”
老人家前半句是责备,后半句倒有玩笑,苏轼也知道自己说的是傻话,闭幕式不在意,抓起一把野菜看了看:“这东西用水一焯,洒上盐花拌着吃也好。”
苏轼说得是最简单的家常菜做法,哪知老人又是连连摆手:“这些年朝廷推行新法,使出种种技巧把乡下人手里的铜钱收了个干净!连糊口的粮食都没了,哪有盐吃?早前还有人推着车来贩私盐,几文钱买一小块,也能尝些味道,如今贩私盐的全被官府撵得不见影了,这半年来,我们这些山民早忘了盐为何物了!”
老农几句话说得苏轼这个杭州判官抬不起头来。
这老人家也很豁达,并不想和苏学士为难,见他不好意思,就笑着说:“我看这位相公好大的才气,张口就有诗,能不能给老汉写一首?”
苏轼略一沉吟,口占一绝:
“老翁七十自腰镰,惭愧春山笋蕨甜。
岂是闻韶解忘味,迩来三月食无盐。”
这趟郊游开始快活,到后来有些扫兴。回到住处天色已晚,酒饭早就备下了。看着一桌酒菜,想起田边的老翁,苏轼食不甘味,只是长吁短叹。孙觉也是个失意的官员,对朝廷有看法,没有话来劝苏学士,三个当官的喝了几杯闷酒。苏轼提起笔来即席做了一首:
“今年粳稻熟苦迟,庶见霜风来几时。霜风来时雨如泻,耙头出菌镰生衣。
眼枯泪尽雨不尽,忍见黄穗卧青泥。茅苫一月陇上宿,天晴获稻随车归。
汗流肩赪载入市,价贱乞如与糠粞。卖牛纳税拆屋炊,虑浅不及明年饥。
官今要钱不要米,西北万里招羌儿。龚黄满朝人更苦,不如却作河伯妇。”
写罢随手掷了笔,转身就走。
苏轼这首诗,大概是他所有诗作中言词最激烈、牢骚最厉害的。诗一开头就诉说农夫种稻的艰难,收获之不易,接着说起朝廷酷法苛税,将百姓一年收成掠夺罄尽,无以为食。忽然锋芒又转,说出“万里招羌儿”的话来,指责朝廷不顾子民穷苦,还要花费巨款在西北展开河湟之战,开拓边疆,得不偿失。其中龚、黄指的是西汉名臣龚遂和黄霸,这两个人都是爱民如子的好官,可“龚黄满朝”一句却是反讽,责备朝廷亲小人、远贤臣。“河伯妇”则是引战国“西门豹治邺”的典故。西门豹在邺城为官,当地有巫师害人,每年要将女子投入河中祭神,西门豹反将巫师投入河中,恶俗从此禁绝。如今苏轼倒说百姓们“不如却作河伯妇”,乃是“生不如死”之意。话说到此,真让人不忍卒睹了。
苏学士天生一副直脾气,肚里有话藏不住,冷言峻语责备朝政。孙觉脾气不像苏学士这么激烈,可心情与苏学士一样,看了这首诗仰天长叹。把诗作扔在桌上,也走开了。
屋里只剩沈括一人,把苏学士的诗又仔细看了三四遍,珍而重之地收了起来。
办完公事,游罢山水,苏轼要回杭州复命了。临行前特意来拜访沈括,问了他一件大事:“自我调任杭州以来,发现这个地方什么都好,只有一点:水质不佳,又咸又苦。平时官府和富户用的是从水里运出来的泉水,可百姓们哪吃得起泉水?在自家院里打井,打出的都是苦咸水,用它烧饭煮茶都有一股子怪味儿,百姓们只得花钱买水吃。如今单是钱塘湖水一斛就要卖八文钱,山泉要卖几十文一斛,长此下去不是办法。大人精通水利,知道杭州水苦是什么原因吗?”
沈括本就是个杭州人,自己家乡的事当然清楚得很。点点头:“苏大人说得对,杭州地势低洼,古时候这片地方大概埋在海床之下,后来虽然抬升起来,比别处仍低,你看每年大潮来时潮水由东向西直冲入内陆,就知道杭州一带的地势了。也因为这个缘故,杭州的泥土里杂质很多,这些杂质融进水里味道就坏了。百姓自己打井取的水当然又咸又苦。”
沈括果然是天下第一水利名家,几句话说破了杭州水源的祸根。苏轼忙问:“这苦水能治吗?”
听这一问,沈括立刻答道:“杭州水质坏在土壤,恐怕治不得。可城里有个钱塘湖,养着一湖好水。当年唐朝宰相李泌曾在城中掘了六眼井,从钱塘湖取水供百姓使用。后来六井都废了,又有个白居易做杭州刺史,重开六井,称为相国井、金牛池、白龟池、西井、方井和小方井,有这六口井,全城百姓吃水问题也就解决了。可时间一久,这些井渐渐又坏了,听说近二十年已经不再出水。”
沈括说起杭州城里的“六井”,苏轼倒想起一件事来:“我刚到杭州的时候,当时的知府沈大人也修过一口井,名叫‘南井’,可是不知为何出水很少,不够用……”
沈括摇摇头:“沈立修的这口‘南井’选址不对,井圈太高,引水渠又修得太低,哪能有水?这是地方上不懂水文,花公家钱办糊涂事!从文献上看,白居易所修六井任何一口都比‘南井’的出水量大。”
苏学士是个聪明人,经沈括几句指点已经找到窍门:“这么说只有重新把唐朝的六井恢复起来,才能让杭州百姓吃上甜水,可水井废了怎么修呢?”
沈括笑道:“要修堤筑坝不容易,修一个水井倒不难。杭州六井不出水,估计是井下的暗渠塌毁把水口堵住了,又或者什么地方有漏洞,引来的水从窟窿里流出去了。”又想了想,“记得杭州多福院有一位子珪和尚精通水利,你去问问,大概有办法。”
沈括一番话说微电影苏轼眉开眼笑:“这就好办了。”站起身来对沈括深深一揖,“多谢沈大人指教!”说着,又想起一事,“你刚才说杭州六井唐朝的时候两整两废,如今又不能用了,这六井为何总坏呢?”
苏轼这一问真是问到点子上了!沈括指着他笑道:“苏大人真细心!杭州六井取的不是地下水,而是从钱塘湖引水。可钱塘湖地处城中,总有人擅自填湖造地盖房子,把个湖面围得越来越小,加之年年淤塞,越淤越浅,水流量小,带的泥沙就多,都淤在暗渠里,时间一长就把水道堵塞了。依我算来,这几口井大约每十年就要重新清理一次,至于钱塘湖,按现在这个淤塞速度,大概五十年后就不复存在了。”
听说五十年后钱塘湖就会消失,苏轼忍不住扼腕叹息:“钱塘湖是杭州的眉眼,就此毁了实在可惜!有什么办法能保住这一方胜景?”
在钱塘湖这件事上沈括很动过一番脑筋:“要治钱塘湖必办三件事:一是退田还湖;二是深挖深浚;三是筑堤保水。以前白居易疏浚钱塘湖用的就是这三个办法,只是做得不够彻底,必须有魄力的官员认真整治才好。”
沈括所说的三条是保住钱塘湖的关键。可惜苏轼只是个判官,没有这么大的权力,一时面露难色。沈括也知道以苏判官的官职威望办不了这么大的事,就笑着说:“子瞻不必发愁,修湖是大事,自然有人去办。”
苏轼忙说:“修钱塘湖若能得沈大人之助最好。”
沈括笑道:“我本是杭州人,为家乡做事理所当然。等到了疏浚湖泊的那一天,就算朝廷不派我来,我自己辞了官也要回来帮忙!”
沈括这话说得真好,苏学士是个直肠子的热心人,不禁为之感动。忙拱手说道:“我先替杭州百姓谢谢沈大人!”
沈括也是个有意思的人,听苏轼说这客气话儿就笑道:“子瞻不要空口说白话儿,真要谢我,总该有个谢礼吧?”也不等苏轼回答,已经说道,“不怕你笑话,我这个人没才气,不会写诗,特别喜欢老弟的诗词,这次到浙江来,见各地都在传抄你的诗作,我也抄了一本,约有三四十首,但新作不多,老弟能否把新近的佳作补进来,让我带回京城当个传家宝?”
苏学士一肚子诗词文章,别人跟他要东西,无非是诗词。但像沈括这么大胃口,要把他在杭州的诗词一网打尽,倒不多见。苏轼对沈括极有好感,再一想,人家诚心诚意,所求也不过分,就笑着说:“那我就为沈兄尽力吧。”
后来的三天里苏轼每天用一个时辰把自己的诗一首一首抄录起来,多数是到杭州才写的新诗,也有部分旧作,很快凑成一个集子,离开湖州之前,把这本诗集郑重其事地送给了沈括。
不知不觉间,苏学士已经堕入他一生中最危险的圈套中去了。
天下人做梦也想不到,这个温文尔雅多才多艺的浙江访察使沈括,竟是一条长着毒牙的蛇!
人,并不止一面,有的时候一个人同时会有几副面孔,沈括就是这样的人。此人学问精深能力过人,是个了不起的大科学家,可惜“科学家”在宋代并没有立足之地,沈括自己也只知道醉心仕途,一心要博取功名。为此不惜趋炎附势巴结权贵,无所不用其极。
早在京师提举司天监的时候,沈括就一门心思巴结王安石的心腹吕惠卿,想籍此投到王安石门下,博一个高官厚禄。王安石因为沈括的才能,对他倒也器重,却没有立刻升他的官。沈括以为是自己卖命卖得不够,就一直找机会要办一件“大事”,由此显名立身。
这次沈括到湖州整顿太湖,意外与苏学士相遇,一同游山玩水,苏轼信心拈来写了几首诗,却被沈括看出这些诗中都有对朝廷的抵触之意,立刻留了心。
苏学士官儿做得不大,身上却担着个“旧臣首脑智囊”的虚名,在沈括看来,名声在外、满腹牢骚的苏子瞻是个很合适的“箭靶子”,就收集苏轼的诗作一首首仔细琢磨,发现其中多有“诽谤朝廷、反对新法”的句子,又惊又喜,立刻定下毒计,要用这本诗集织成大狱陷害苏子瞻!以此讨好权贵,给自己寻一个升官的机会。
苏轼一辈子直率糊涂不长心眼儿,每每因为这个被人坑害。但这次被人陷害却不能怪他,因为沈括看起来实在是个“好人”,谁能料到这文雅精干坦率真挚的大科学家竟是个吃人的恶鬼?当苏轼把自己的诗集捧给沈括的时候,做梦也想不到,这是自己栓了个绳子套儿把脖子往里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