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修七井,遇三美(1 / 1)

观音菩萨拜观音——求人不如求已,佛印和尚讲得是个天大的道理!眼下杭州城里的七口甜水井全都废了,满城百姓都吃苦水,这种时候就真是“求人不如求已”了。

好在苏轼从沈括那里讨回来一个修井的门路,心里始终惦念此事,一回杭州就找到陈太守,把从沈括那里听来的话说了一遍。陈襄也知道“杭州七井”的要紧处,就叫苏轼去找子珪和尚商量修井。

子珪和尚是杭州多福院的住持,生得黑矮枯瘦,面冷话短,一看就是小庙穷僧,不通人情世故。见苏判官来了,也不与他寒暄,只问:“大人到寺里有何事?”

苏轼忙说:“我到杭州为官两载,知道城中原有几口古井供应百姓吃水,可近年来七井俱废,百姓吃水困难,这次在湖州遇到一位沈括先生,对我说大和尚精通水利,所以特来向大师求教。”

子珪和尚略想了想,缓缓说道:“大人所说‘七井’我都知道,这七井之中六口是唐朝人修的古井,第七口是前年才修成的新井。七井中以清湖的‘相国井’最大,出水也最多,相国井西边又有一口‘西井’,其实是相国井的支流,只要把相国井修好,西井也就有水了。再向西是‘金牛池’,这里干枯多年了,但金牛池水与相国井、西井本是一路,只要上边有水,下面都好办。金牛池往北走,西城边有一座古井叫做‘方井’,这是金牛池的支流,只要金牛池修好了,方井自然也有水。离方井不远处是‘白龟池’,再向北走,钱塘县治之南又有一座古井,俗称为‘小方井’,这两口井单是一路。除此之外,早年沈立任太守时在城里的美俗坊修了一口‘南井’,依贫僧看,这南井借的仍是相国井的旧渠路,所以相国井、西井、南井、金牛池、方井走的是一条路,都流出涌金门沿湖北去,过三道水闸,流入一条古人修成的石渠,从此穿城东去直入钱塘江。而白龟池、小方井两处之水则由暗渠流入湖底,此处不用水闸,修起来更省力些。”

子珪和尚果然了得,几句话就把“杭州七井”的来龙去脉全讲清了。苏轼忙问:“大师的意思是先把相国井、白龟池修好,其他的事都好办?”

子珪点点头:“大人说得对,第一个要修的就是相国井,贫僧估计在此处用工最多,花钱也多……”

做工程当然是要花钱的,而且整修七井工程量还不小。好在杭州府比较富裕,陈太守、苏判官都是爱民的好官,在修井这件事上决心很大。听子珪说到“钱”字,苏轼忙问:“大师估计修好相国井要用多少人工?”

子珪大和尚手捋长须细细算计:“我庙里仲文、思坦、如正这几个徒弟年轻有力气,能助一臂之力,另外搬运、提放、垒砌……再有六七个人就够了。”

六七个人!子珪这话简直不可思议。

“那大师需要多少钱粮?”

子珪和尚眯着眼睛琢磨了好久:“贫僧不懂经济,这些细账算不清。但眼下先修相国井一处,估计有十贯就差不多了。”

子珪说出的数目更令苏轼惊讶:“十贯?这么一点钱够用吗?”

子珪轻轻摇头:“官府的钱都是从百姓身上收的税,能省一个是一个。修井无非用些砖石木料,有旧的就不用新的,我再与各处寺院筹划一下,看有什么能用的物料就拿过来,平时给庙里布施的富绅家里走动走动,也能得些善款,若实在不够用,贫僧再找大人要钱。”

杭州有这座多福院,多福院里有这位子珪大和尚,真是杭州百姓之福。

面对这么一位大德高僧,苏判官真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双手合什向大和尚再三道谢,临走时忍不住到大雄宝殿给如来佛祖上了柱香,诚心诚意谢了一回。

子珪和尚是个老实人,答应了替百姓们修井,也不等官府拨下钱来,就带着庙里的弟子去勘察相国井。经过一番勘算,发现相国井底引水的石渠数处塌毁,几个和尚就先探明毁坏之处,做下标记,自己动手从地面往下挖掘,直到露出地底的石渠,然后动手修补起来。

三天后,杭州府答应的钱粮拨发到位。四个和尚已经把毁坏的石渠修好了两处,有了钱事情更好办了,就花钱请了六个帮手一起做事,砖石木料皆从各寺院求得,或者是子珪等人从善男信女处募化来的,所有物料未花分文,只用了二十天功夫,已将堵塞了十多年的相国井疏通完毕,钱塘湖中的清水汩汩而出,引水渠道竟承受不起,甜水盈渠漫道一路东去,直流进钱塘江里。

知道相国井修好了,杭州百姓一下子轰动起来,成千上万的人提着水桶都到渠里提水,江边大大小小的商船、渔船也排着队接取从岸上输过来的甜水。

听说这件大事,知府陈襄急忙赶到相国井来视察,百姓们哪知道修井的是几个和尚?见太守亲临,都把功德记在了陈襄身上,蜂拥上前争相膜拜,口中高呼:“青天!恩人!”陈襄乐得满脸通红,虽然心里不想窃子珪之功为已有,可面对千百人也无法解释,只顾着给百姓们还礼。

这一边,老实巴交的子珪和尚又带着弟子和工匠们整修了金牛、白龟二池,在杭州涌金门外新砌了一座“涌金池”,池分上、中、下三层,上层供人担水,中池专饮牛马,下池给妇人们洗衣之用,分层隔绝,不使污染。再筑一道闸门,将水分入早前沈立知府修的那个“选址不对”的南井里。这一下,早前根本无法使用的南井被上游来水灌得满满得,百姓们不用辘轳绞车,只要弯下腰就能把清水提上来了。

然而在整修“方井”的时候却碰上了麻烦。

方井本在金牛池以北,是杭州西城百姓取水的要紧之处,哪知修井时发现古人所埋渠道已经**然无存,没办法修复了,子珪和尚只得与陈太守商量,另外选址重凿一眼新井,铺设渠道把金牛池水引过来供西城百姓饮用。

当初定下整修七井计划的时候,陈襄是下了很大决心的,可子珪和尚极懂俭省,维修古井的时候因陋就简,用的都是旧砖旧料,花费很少。如今开凿新井要雇请专门的工匠竖架掘土,比早先的整修工程花费大得多,这一下子陈襄犹豫起来了。

人的心思就这么有趣。若不懂省钱的门道,大笔银子花出去并不觉得心疼。然而这次修井前头着实省了一大笔钱,如今再让陈知府按原来的预算拨钱挖一口新井,他倒舍不得了!可方井管着西城十万百姓吃水的事,若不修复,这利民的工程就不算完美。于是陈襄提出一个折衷的主张:既然方井渠道损毁不能引水,干脆往深处挖掘,就地取水。

子珪是个懂水利的人,急忙告诉陈太守:杭州土质不佳,地底流出来的多半是苦咸水,吃不得,还是挖井修渠引来钱塘湖水最好。可陈襄觉得就地取水省钱省事,不听子珪的主意。结果把井打深了几丈果然出水,流出来的却是与别处一样的苦水,根本用不得。

原本想偷个懒,省个钱,弄到最后反而白花了钱,多费了事。陈太守这才后悔起来,又和苏判官、子珪和尚一起反复商量,终于下决心另外选址重建“方井”。

经过子珪的测算,在井西边选了一处新址动工挖掘。哪知第一天就在地上挖出一个“石穴”来,派人下去一探,穴底竟有渠道相通,原来这里才是“方井”真正的所在!

为什么唐朝人修的方井居然移了位?这个后人无从得知。只能猜测大概是古时的方井淤塞后百姓们在旁边又开了一口井,而早先那口古井不知什么缘故,却被人们填盖起来了。幸好子珪精通水文,他选定的新址与唐人所定的地点毫无差错,结果旧井无意间又被“找”了回来。

至此,杭州七井整治完毕,钱塘湖水灌润全城,百姓们再也不用花钱买“甜水”了。

偏巧这一年浙江大旱,周围府县都遭了灾,人畜饮水不能保证,只有杭州百姓守着一个钱塘湖,七口甜水井,水源丰足,不但城里几十万百姓足够使用,就连沿江商船也都因此受益。到后来,这些清水干脆北至余杭,西入盐官,东到钱塘,把附近三个县的百姓都给救了。

修复杭州七井是子珪、仲文、思坦、如正几位和尚出的力。可是政绩都算到了太守陈襄名下,率先经营此事的苏判官也沾了光儿。从这天起,只要提起“陈太守、苏判官”,杭州一府三县百姓人人赞叹,个个念佛。

眼看得了如此政绩,杭州知府陈襄乐得手舞足蹈!就在凤凰山顶的有美堂设下盛宴以兹庆贺。这一次不用人去叫,凤凰楼的周韶、胡楚、龙靓“三美”齐至,都来给陈知府捧场,可惜上次来赴会的小莲再也不能来了。

早在半个月前苏轼从同事那里意外听说,能弹一手好琵琶的小莲被南厅判官鲁有开花高价买去了。这个不到十四岁的丫头从此成了鲁判官的“身边人”,她的人生也像那曲《霸王卸甲》,沙哑幽怨之中,似断非断之际,忽地戛然而止,从此没有下落。

有美堂这场夜宴,苏轼第一次见识了杭州花魁周韶的风采。

周韶今年十九岁,与那些俗脂艳粉的欢场女子不同,这是一个极其平静安祥的人儿。穿一身简洁素雅的绿衣裙,发髻上插两股朴实无华的玳瑁钗,耳垂上一对淡晕般的珠坠子,脸上轻搽粉,浅画眉,似不经意,恰到好处。行不动裙,笑不露齿,柔声软语,顾盼生姿,实在不像出身烟花柳巷的风尘女子,那些名嫒闺秀又绝无这般风韵气质,正是蔷薇采到,茉莉薰成,苏杭佳丽,天下难寻。

席上这些官员除了陈襄、苏轼和钱塘县令周邠是文雅人,其他像鲁有开、俞希旦都是些俗气入骨的货色,可在周韶面前也不知怎么,连这几个俗吏都生出了七分雅骨,那些鄙俗谈笑一时全都收了起来,欢场上比平时安静得多。

众人注目之中,周韶走到陈襄面前柔声道:“自七井废后,杭州百姓家家‘吃苦’,幸亏大人来做父母官,抬手之间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如今杭州全城百姓每人每天三食两漱,难免要念叨大人五次,小女子好饮茶,一天中少说念叨大人十次了,由此越发倾慕,不得不来致意。”说着轻折腰缓俯首,对陈襄行了一礼。

陈襄是个见过世面的大人物,可面对周韶的称赞,不知怎地竟有“受宠若惊”之感,忙笑道:“姑娘这话过了,修整七井是众人之力,我算什么?”

阿襄说得倒是实话,可别人听了都当这是客气话。周韶也笑着说:“我看《道德经》里说‘太上,不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如今杭州百姓对贤太守交口赞誉,哪知大人毫不居功,这是要追求一个‘太上’之境吗?”

周韶这话真把陈太守赞到了极处,然而神态平缓,言词坦诚,毫无露骨之感。饶是陈襄这么个城府极深的人,被周韶一赞,脸上的笑容也藏不住了,竟忘了对面这女子仅是一名歌伎,不自觉地拱起手来连说:“见笑见笑。”

见陈太守对自己客气得过分,周韶不由得轻轻一笑。随即又说:“小女子平生好茶艺,为贺大人修整七井之德,今天特意带来一坛井水、几饼好茶请大人品鉴。”说着话,胡楚已经捧上个一尺见方的紫檀木匣来,只见这只匣子黑亮油润,光可鉴人,盒盖上雕着一幅南极仙翁图,右手持杖,左手扶鹿,笑容可掬,精致无比。席上的官员们也都见过些世面,像这样仔细收拾的茶饼却从未见过,都注目细看。

周韶从胡楚手里接过木匣捧到陈太守面前,只见红丝绒上放着三枚杏黄蜀锦缝的荷包,第一枚用金红两色丝线绣着一龙一凤;第二枚上面用白丝线绣着一只活灵活现的玉兔儿;第三枚绣的是个老翁,笑吟吟地说:“请大人选一饼。”

若是平时,陈襄大概要选那绣着老翁的第三块茶饼,可今天面对周韶这么个人儿,心境真与平日不同,想了想,拿起那只绣着白兔的荷包递给了周韶。

周韶拆开荷包,小心掀开外头包的细纸,露出一片比手掌稍小些的茶饼,形制古色古香,茶饼上压制着一个清晰的纹样,是嫦娥仙子怀里抱着玉兔盈盈而立,精致无比,旁边有一款小小的图章,细看,印的是“乌良”二字。

周韶拿起茶饼在鼻端轻嗅一下,微笑道:“大人选的是黔州都濡县出产的高枝月兔茶,就算贡茶里也是难得的上品,这一饼香气尤其好。”见在座的官员们都有兴致,又说,“都濡是个古地名,本在夔州路黔州府,嘉祐八年都濡并入了彭水县,当地所产高枝茶十分难得,炒茶的技艺又与众不同,摊、杀、理、挺、烘处处细致周到,所制茶饼香气成色皆是上乘。相传有个茶工叫乌良的炒茶最好,就把都濡茶中上品称为‘乌良茶’,后来也不知怎么又叫成了‘乌龙茶’,这三个字倒让人不解了。”一边轻言软语地解说,轻手轻脚将茶饼放在风炉上以白炭火微微烤炙,取下茶屑在石磨中轻研。

苏轼心细,看出周韶取茶叶时很小心地顺着茶饼外沿旋转取叶,与一般人掰下一片入磨即研大不一样,似乎多废了不少功夫,就问:“姑娘取茶时为何如此细致?”

苏学士能看出这一点,说明他有与众不同之处。周韶忙笑着说:“亏大人看得出。这茶饼形如玉璧,又有‘月里嫦娥’图案,想那嫦娥仙子本与后羿做夫妻,只因为吃了一粒仙药,飞升月宫,虽然望穿双眼,却已不能回头。所谓‘嫦娥望人间,翘首盼团圆’,实在不忍心再把茶饼打破,令仙子更加寂寞,所以取茶叶时宁可轻些慢些,以免坏了形制。”

周韶不愧是杭州的花魁,言谈举止安详典雅,一个小姑娘坐在这里,只凭风韵气质就将所有人紧紧拢住,使众人心无旁骛,一心都放在这一盏茶上。眼看着她将茶叶研细,用一只金勺舀入定窑细瓷盏内,取水冲入,用茶筅轻轻拂开,一举一动柔细轻婉,中规中矩,真不知是舞,是乐,还是诗。坐在苏轼身边的知府陈襄看得目眩神驰,嘴里喃喃道:“想不到浊水中有如许青莲……”

听了这话,苏轼暗暗点头,深以为然。

片刻功夫茶已制好,周韶左手捧盏,右手中指在杯侧轻弹,“叮”地一声响,滚热的茶汤微微一漾,仿佛游鱼跃出水面,形成一道似有似无的涡痕,顷刻逝去无踪。

去年陪沈知府在吉祥寺观灯的时候苏轼曾亲眼见过“分茶”绝技,今天周韶用的是类似的手段,只不过手法朴实得多,虽然用巧,却毫无卖弄之感,随即捧着香茶送到陈襄面前:“大人请茶。”

玉人在侧,双目如星纤指似笋,巧笑嫣然梨涡隐现,陈襄虽是个端严持重的大儒,此时此际,心儿也不自禁地随着那汤水一**,忙收拾心神,捧过茶来喝了一口,点头致谢。

周韶将第二盏献到苏轼面前,微笑道:“月兔茶是蜀中特产,学士出自蜀地,不为家乡之物赋诗一首吗?”

周韶虽是风尘中人,身上没有半丝风尘气,真似茉莉清甜海棠秀丽,在这样的女子面前不会写诗的人也想写诗,何况苏轼是个方家,捧过茶来饮了两口,香润妙不可言,又看了一眼周韶“不忍打破”小心放在旁边的茶饼,心里已经有诗,即取笔砚,却没有纸,下从急忙去找,苏学士哪里等得?左右一看,见胡楚手里攥着一条白绸帕子,也不问她就顺手接了过来,铺在桌上录了一首:

“环非环,玦非玦,中有迷离玉兔儿,一似佳人裙上月。月圆还缺缺还圆,此月一缺圆何年?君不见斗茶公子不忍斗小团,上有双衔绶带双飞鸾。”

苏学士这诗一半咏茶,一半咏的是烹茶人,情思曼妙词句飘逸,这是佳人给他的灵感,又回献给玉人儿做了礼物。

看了这天边摘回来的佳句,众人无不赞叹。周韶接过白绢读了一遍,点头笑道:“多谢学士,有这一首诗,我屋里早前挂的那些字画诗词都可以揭去烧掉了。”

胡楚、龙靓二人与周韶在一处长大,虽非姊妹,倒比姊妹还亲。可惜周韶的气质风韵非一般人可比,有她在,身边人大多黯淡无光。胡楚她们虽说不嫉妒,其实仍有些酸涩之感。今天苏轼拿了胡楚的帕子给周韶写诗,又是如此精彩的好句,胡楚心里难免酸溜溜的,皱起眉嘟起嘴,对苏学士做出一副半真半假的娇嗔样子:“大人眼里只有周姐姐,难道我们这些人就是路边的枯草败石吗?就算是一株枯草,大人好歹也要‘睬一睬’呀?”

胡楚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周韶心镜明澈,听出妹妹这嗔怪有一半是真的,忙替胡楚求苏学士:“大人好文采,也写一首诗送我妹妹吧。”

此时此际苏学士哪还推脱得掉?且头脑中已有句子,急忙就要动笔,却仍无纸可用。周韶忙把自己用的一条天青绸帕递过来。苏轼略一凝思,又做了一首:

“双颊凝酥发抹漆,眼光入帘珠的皪。

故将白练作仙衣,不许红膏污天质。

吴音娇软带儿痴,无限闲愁总未知。

自古佳人多命薄,闭门春尽杨花落。”

苏轼这首诗虽是送给胡楚的,其实写的还是周韶。

有了诗,胡楚乐得连忙道谢,周韶在一旁看了,却愣愣地发起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