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苏学士得罪了王安石(1 / 1)

早前王安石身上就背着“逼害吕公著、打击三舍人”的坏名声,现在范镇、司马光先后去职,坊间立刻传出谣言,说王安石因为嫉恨苏轼,竟指使亲信诬陷苏子瞻,同时迫害范镇和司马光,导致两位翰林学士被罢!于是朝野上下人人痛骂,王安石的名声更坏了。

王安石是个有勇气的人,既然敢出来主持变法,就不怕这些谣言。可王安石也知道,变法才开了个头儿,后面的路还长着呢,单是一个《青苗法》就搞得骂声一片,一个苏子瞻又闹得物议纷纷,以后事情只会越来越难办。于是做出个姿态,在家里摆一桌酒席,请秘阁校理钱藻、集贤校理曾巩、国子监直讲刘攽以及三司条例司的同僚吕惠卿、吕嘉问、曾布等人前来赴宴。宴席上特意多请了一个人,就是殿中丞直史馆判官告院苏子瞻。

曾巩、刘攽、苏轼,这是早前被举荐担任中书舍人却遭王安石亲笔刷落的三个人。王安石把这三人请来赴宴,当然是想和朝臣们缓和关系。

王安石是个务实的人,平时在吃喝穿戴上头从不留心,在家摆酒宴客也很少见,列席之人或是王安石的好友,或是同僚下属,坐在一起言笑甚欢,偏苏轼的位子不好,左边主位是王安石,右边坐着吕惠卿——两人多少有些隔阂,话不投机。对面桌上的刘攽倒是苏轼的好友,可惜坐得远,说话不便,于是苏轼仰脸喝酒埋头吃菜,话不多,主人对他也不算殷勤。

一顿酒席到了尾声,席上众人酒足饭饱,话也多了起来。

这时下人在王安石面前摆了一碟腌过的紫姜。王安石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慢慢品着,问对座的国子监直讲刘攽:“孔子有‘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等语,都好解释,其中却有一句‘不撤姜食’是何缘故?”

刘攽是王安石的好朋友,也是京师中出名的才子,尤其精于史学,造诣与司马光相提并论,所以王安石有此一问。

刘攽这人有个特点,极好诙谐,不管何时何地面对何人,说不上三句话就要拿对方打趣。现在王安石随便问他一个问题,刘攽哪肯好生回答,眼珠儿一转就有了主意,笑着说:“介甫这话问得好,孔圣人之言大有深意!这事别人不懂,只有我考证出来了!”

刘攽这几句神叨话把众人的注意力都引了过来。王安石也来了兴趣,忙说:“你讲讲吧。”

刘攽咳嗽两声,捋着胡须扬起脸慢条斯理地说:“《道德经》有云:‘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可草民很精,怎么才能‘愚之’呢?孔圣人想了个办法:教人多吃姜!因为医书上说姜吃多了伤脑,会让人变笨,百姓变笨了才好治理呀。”

刘攽这话一出口,酒席上半数人都掩口而笑。偏偏王安石是个爱思考的人,竟没意识到刘攽拿他开玩笑,自己想了想,点头说:“原来如此……”

想不到堂堂一位博学多才的王介甫竟被刘攽捉弄了,酒席上众人更是忍不住偷笑。刘攽是个人来疯儿,见别人被他逗笑了,越发来劲,又冲着王安石笑道:“听说介甫在家讲学的时候曾经作了一部《字说》,把古今文字的字型字义做了解释,其中多有奇思妙想,我想在此请问一个字。”伸手在空中比划着,“‘鸠’这个字右边是只鸟,左边是个九,古人究竟怎么想的,为什么要放一个‘九’在这里呢?”

刘攽装腔作势,问的问题倒很有趣,席上众官都停了箸看着王安石。偏偏王安石讨论学问的时候特别认真,一本经想了半天,老实说:“这事我没想过……”

王安石话音刚落,坐在他身边的苏轼已经笑道:“大人连这都不明白?《诗》曰:‘尸鸠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仪一兮。’尸鸠有七子,加上爹娘,不就是九只了吗?”

刘攽问得是个不着调的问题,偏偏苏轼说出这么个不着调的“答案”来,引得众人一片哄笑,王安石这才感觉到被刘攽这个“猴儿“耍了,神色有些尴尬。

不等别人出来打岔,苏轼紧接着又问:“介甫以为‘波’字为何从‘水’从‘皮’?”

苏轼这个问题看似容易回答,里面却有诡计。王安石想也没想就说:“‘波’本就是‘水之皮’嘛。”

苏轼连连点头:“明白了。这么说‘滑’就是‘水之骨’喽?”

想不到苏学士话里竟设了圈套,王安石糊里糊涂地又让人家算计了,正不高兴,刘攽又在旁问道:“请问介甫,牛这个东西行动迟缓,古人却把三个牛字叠起来,读为‘奔’,我就不明白了,三牛如何为‘犇’,难道三头牛放在一起就能奔跑如飞了吗?还有,鹿这个东西细瘦伶仃的,可古人把三个鹿字叠起来,读为‘粗’,这‘麤’字更怪,难道三只鹿在一起就都变胖了吗?”

这样的怪问题让王安石怎么回答,正在瞠目结舌,苏轼已经接过话头:“刘大人这问题提得好!我看一定是古人造字时造错了,务必改正!”指着王安石对众人说,“幸好介甫在此,这事就好办了。”

苏轼递过一个话头儿来,刘攽立刻会意,冲王安石笑道:“对!就请介甫督促司农寺下发一道文书:以后天下人务必将‘犇’字改读为‘粗’,‘麤’字改念为‘奔’,从此牛胖、鹿快,皆大欢喜。此是改革时弊,利国利民,介甫不要推辞!”

其实刘攽那个“圣人骗百姓吃姜”的笑话就没在讽刺朝政,现在苏子瞻和刘贡父你一言我一语,好像两个说相声儿的一样,话里带刺儿,句句都在讽刺王安石。在座的官员一半儿和王安石政见不合,都拊掌大笑,坐在主位的王安石给闹得像个冤大头,终于忍不住气,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沉着脸说:“两位的玩笑也够了!变法是大事,我等都是肩负重任的臣子,饮宴之时也该多谈正事,玩笑无益!”

刘攽对王安石开这些恶劣的玩笑,一半是天性使然,另一半也是因为刘攽对王安石近两年来的诸多举措十分不满,借机发泄。

王安石强推“青苗法”所造成的震动和影响比他自己想象的还要大。可最让人难以接受的是,王安石对质疑和反对的大臣全部施以铁腕,挨个逐出朝廷,天下人不知道这些事件背后都有神宗皇帝的指使,于是把所有错误都怪罪在王安石一个人身上了。刘攽是个滑稽的家伙,可他也是个忠直热烈的纯臣,对王安石蛮横的作派、强硬的手段实在看不下去,所以借着开玩笑的机会故意在王安石面前说嘴找茬儿。

现在王安石发了脾气,刘攽赶紧装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来,拱手说道:“介甫说得对!我等身为朝廷官员,还是多想大事为好。我这里有一个建议说给大家听听:大宋人口百兆,人多地少,打出的粮食有限,听说南方有座太湖,占地数千里,肥沃已极!我想发动当地百姓围湖囤垦,若能把太湖之水排尽,立刻得到良田数百万顷!不知各位以为如何?”

刘攽这话说得极大,在座所有人都吃了一惊。王安石是个一心办大事的人,乍听这个主意耸然动容,沉思良久才说:“若能得良田百万顷,真是翻天覆地的大事……可太湖平了,江河之水下泻,又该排到何处去?”

刘攽把两手一摊,高声说:“这好办!只要在太湖旁边另挖一个‘太湖’蓄水就行了!”

刘攽这话一出,在座各位官员哄堂大笑,连王安石的几个亲信都止不住笑得前仰后合。王安石先是一愣,顿时明白刘攽又在拿他打趣,而且话里的意思分明讽刺他王安石办事不切实际!

这一下子王安石真有些恼了,指着刘攽愤愤地说:“刘攽,刘攽,真是分文不值!”

王安石说刘攽“分文不值”,既是责备他不分时间场合只知道乱开玩笑,同时这话又巧,把刘攽的“攽”字一分为二,成了“分文”二字。

刘攽是个斗嘴的行家,脑子极快,立刻回敬一句:“下交乱真如,上颈误当宁!”

刘攽说的两句话十分晦涩,众人琢磨了一会儿才明白,原来“安石”二字去了上半边,只剩“女”和“口”,凑起来是个“如”字,而安的上半部是个宝盖,石的上半截像个“丁”字,凑起来是个“宁”。再细一想,“下交”是指上官和下级交往,“上颈”则是上吊的意思,刘攽这两句话分明暗指王安石结交了一群小人,而他所推行的变法看似“安宁”,实则无异于找死!

刘攽这两句话用字太巧,意思太硬,不但骂了王安石,连在座的吕惠卿、吕嘉问、曾布等人都被他骂了。王安石与刘攽本是极要好的朋友,平时不知被这个促狭鬼开过多少玩笑,从不生气,这次实在忍无可忍,冲着刘攽狠狠地说:“此间雅集,粗鄙下作之人请自便!”

刘攽今天来赴这个宴会,本是想对王安石进言的,哪知自己还没说到正题,王安石倒先恼了,刘攽的火气也一发不可收,高声叫道:“席间确有粗鄙下作之人,只不知是哪一个!百姓是国之根本,没有百姓哪有国家?有子言道:‘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现在你王介甫主持政事,不能使百姓安居乐业无借贷之患,反而搞什么‘青苗贷’,天下百姓早已不堪其苦,你还在用种种借口继续推行这恶法,子曰:‘吾谁欺,欺天乎?’这‘欺天之辈’说的就是你王介甫!如今你又仗着皇宠把持朝政,迫害同僚,大臣们只要说一句话立刻被你罢逐,上至宰相、参政、翰林学士,下到翰林、御史、六部官员,两年功夫被你逐走了多少人!古往今来乱政弄权的奸贼之中,像你这样的也少见,你拍着胸口自问一声:你王介甫是不是一个粗鄙下作之人!”

刘攽这几句硬话把王安石气得脸色铁青,手指着刘攽说不出话来。

见刘攽公开发难,苏轼也坐不住了,站起身来对王安石拱拱手:“下官心里有个想法,多日来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既然大人以为国事要紧,宴席上也该多谈政事,下官就问大人一句:‘青苗法’自推行以来效果究竟如何?”

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王安石虽然被刘攽的胡言乱语惹急了,倒还能自制。现在苏轼直截了当来质问他,王安石立刻把前面的事放下,心气也平静下来了:“‘青苗法’效仿周公‘泉府’旧制,每年春耕时由国家发放贷款给贫户,让他们购买农具种籽,秋天有了收成归还本息,其余都归农户所有,推行以来百姓欢悦,国家也增加一笔收入,皆大欢喜。”

所谓“泉府”是周朝设置的隶属于大司徒的衙门,主要掌管税收,兼管向百姓放贷以收取利息,同时也收购市场上富余滞销的货物,待机售卖。王安石早前向神宗皇帝提议:变法应该遵循“尧舜之制”,这话说得空泛了些,实际操作的时候,“青苗法”、“市易法”等具体法令皆有脱胎于周朝“泉府”制度的迹象。但周朝礼制失传已久,后人只知衙门名称,并不知道“泉府”如何运作,王安石假托“泉府”制度搞出的“青苗法”只有其名,并无其实。何况周朝的东西搬到宋朝来用,只怕早已过时了。

听王安石把话说得轻巧,苏轼立刻追问:“介甫以为果真皆大欢喜吗?”

王安石早知苏轼有此一问,也不与他争,只淡淡地说:“子瞻有话不妨直说。”

苏轼本就是个直来直去的人,就算王安石不问,他也要把话都说出来:“下官听说自从‘青苗法’推出以来百姓深受荼毒,民间苦不堪言,究其原因,乃是官府所放的青苗贷款利息甚高,每放出十贯钱,到秋天连本带息要收回十二贯,这么高的利息让百姓如何承受?”

王安石嘴里“嗯”了一声:“我当子瞻抱怨什么,原来是这件事。放贷取息,古来如此,至于两分利息并不算高,那些没心肝的富户放贷时四分息、五分息也多得是,如今官府放出‘青苗贷’,取息比民间借贷便宜,有官府在这里管着,富户就不敢讹诈百姓,于是百姓们少担了利息,官府也多了一份收益,这不是皆大欢喜吗?”

王安石说的是理想化的“道理”,却不是乡下的实际情况。苏轼立刻反驳道:“百姓人家有富有穷,对于青苗贷款有愿意借的,有不愿借的。那些富户也许心狠,可是百姓不找他们借钱,这些人也没有强行借贷的道理。官府则不同,为了收取利息,不问百姓想不想贷款,只管把‘青苗钱’放出去,春天的时候百姓不想用钱也不行,到秋天还不起贷款也要还!不能还钱的,官府有棍棒皮鞭伺候,更有拆屋夺田的本事!如今田税已经很重,地方官还要私收农具、牛皮、盐钱、面钱、鞋钱之类,苛捐杂税多至十几种,百姓早已穷极了,又加一笔‘青苗钱’,春天强借,秋天逼债,这不是把人逼死了吗?”

苏学士的话一说出来,在座的官员纷纷交头接耳。王安石不急不慌,稳稳笑道:“子瞻这话不对,立‘青苗法’时早有规定,百姓用钱,官府放贷;百姓不用钱,官府不放贷,岂有强行放贷之理?”

王安石说得仍然是个“理论”,不是“实际”。苏轼忍不住冷笑一声:“介甫这话才真正不对!你到乡下看看,凡推行《青苗法》的地方,哪个府哪个县不是强摊恶收?”

地方官对百姓强行放贷的事早不是什么秘密了,偏偏王安石这个拗相公却不承认:“子瞻说的是贪官污吏,这些人能有多少?天下的知府、县令多数都是好官,自然不会害民。”

王安石这话有点强词夺理的味道,苏轼立刻抓住其中破绽:“既然介甫也说‘县令是好官,就不会害民。’请问介甫,要办成‘变法’这件大事,应该先澄清吏治还是先推行法令?”

——推行法令易,澄清吏治难!现在苏轼问得是:变法应该先难后易还是先易后难?

“熙丰变法”的一大漏洞就在于急功近利,先易后难……

到这时王安石已渐渐被苏子瞻问住,犹豫了一阵子才说:“整顿吏治是长期的事,其中又有无数繁难,岂能一蹴而就?但国家积弱已久,再不变法情况只会更坏,所以应当先行变法,以求速效。”

“下官却以为变法之时应该急抓吏治,缓立新法!吏治不能澄清,地方官都是贪婪残暴的恶棍,再好的法令推行下去也成了害民的酷法苛政,如此搞法,变法怎能成功?”

苏轼越说越激动,王安石是个暴脾气的拗相公,声音也越提越高:“地方官是朝廷考核选拔出来的,都读过圣贤书,怎么会变成恶人?”

“朝廷不顾民情,只顾聚敛钱财,种种任务派给下属,完成的升赏,完不成的罢免,那些坏官为了完成朝廷派下的任务,对百姓敲骨吸髓无所不用其极,反而得赏的是他们,好官们体恤百姓,就完不成任务,结果罢掉的是好官。这样搞下去,好官尽罢,恶官横行,国将不国,还谈什么变法?”

见王安石答不上话来,苏轼用手指头敲头桌子高声道:“也许在介甫看来忠厚之人近于迂腐,老成之法如同愚钝,只有严刑酷法才能收到速效,可自古以来,凡忠厚老成以养民的皆成盛世,那些虐害百姓的恶政酷法只能祸国殃民!商鞅用苛法治理秦国,桑弘羊用权术辅佐汉武帝,表面看似有效,长远来看都是破国亡家之术!这些败类后人只把他们看作蛆蝇粪秽,说之则污口舌,书之则污简牍,介甫为国执政,岂能效仿此等败类?”

苏学士这话直戳到王安石的心口上,忍不住跳起身来指着苏轼的鼻子吼道:“我推行‘青苗法’依的是周公成法,怎么成了恶政!”

苏轼毫不退缩,也厉声叫道:“青苗之法盘剥百姓,如同高利贷一样,难道还不是害民恶政!”

眼看王安石和苏轼争得面红耳赤,话也越说越重,宴席上的官员都慌了神儿,刘攽和范镇上前拉着苏轼就走,曾布、吕嘉问二人也跑过去安抚王安石,一场酒席不欢而散。

苏轼、刘攽在酒宴上痛责王安石,所说得话句句在理!

变法的关键不在于法条,而在于执行——不是说法条不重要,而是执行更重要!因为制订一批好的法条比较容易,把这些“好的法条”贯彻到底,从最基层处执行到位!这个是很难的。所以变法不能急,稳扎稳打是关键,实是求是是关键,急功近利、文过饰非很容易坏事。

最糟的是:上层的急功近利往往引发基层的文过饰非;一旦底下的人文过饰非,上层人物又会因为看不到具体问题而更加急功近利。大宋第一真君子、第一实干家、第一“拗相公”王安石,就吃了这个亏。

话说回来,苏轼、刘攽当众批驳王安石,是否说明这两位学士比王安石高明呢?

谈不上。

苏夫子、刘学士只是围观的“高士”,嘴头儿上的“英雄”,让他们针砭时弊指摘错漏,个个口若悬河,句句说到痛处。让这两位夫子接替王安石来变这个法?差远了!

差远了……

要说政事上的能力,不但苏夫子,就把大宋朝廷千名臣子、百位忠良都算上,没有一个人强过王安石。这场变法不顺利,不是因为“拗相公”本事不济,而是因为朝政的“内幕”太深。所以苏夫子骂王安石并不说明他强过王安石,王安石变法不顺利,也丝毫不会损害他的清誉,后人提起“拗相公”,还是要竖起大拇指赞他一声“正人君子”。

十个骂人的君子,比不得一位做事的君子,古往今来都是这个理儿。可这种道理有时候没得讲。就像苏夫子,在酒席上和王安石的一顿争吵成就了他“刚直勇毅”的名声,那些以前只知道苏诗苏文的人,如今都佩服这位学士的勇气。可以说苏夫子是一“骂”成名。

从这天起,苏轼这个“旧臣首脑智囊”的虚名儿算是彻底坐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