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苏轼,反对变法的首脑(1 / 1)

一 能赶上时运,得不到宠信

神宗皇帝罢免知制诰,扫**御史台,满朝臣子束手无策,噤若寒蝉,但一轮打击过后朝堂上却空出不少位子来,其中最要紧的就是宋敏求担任过的中书舍人一职。于是神宗命重臣举荐才俊充任中书舍人。枢密副使冯京第一个上奏,举荐了三名年轻臣子:直史馆判官告院苏轼,国子监直讲刘攽,集贤校理曾巩。

接了冯京的举荐,皇帝觉得举荐三人中以苏轼最适合担任中书舍人,但有些拿不定主意,就把札子交给王安石,问他:“宰相以为这三人可用吗?”

看了冯京的举荐,王安石暗暗皱眉。半天才说:“中书舍人是陛下心腹之臣,要用老成有能力的人。集贤校理曾巩颇有才学,文章天下知名,但此人脾气固执,不识时务,不适合做中书舍人。”

曾巩是欧阳修的得意门生,文章天下知名,与苏轼、苏辙、王安石不分伯仲。可曾巩的政治见解与欧阳修、富弼等人相似,对“新法”多有抵触,这个人王安石是不肯用的。

其实神宗也知道曾巩不适合做中书舍人。就问:“刘攽如何?”

王安石又摇头:“刘攽才学极高,尤其精通史学,可这人身上有个很坏的毛病:不论时间、不分场合,见人就开玩笑,上蹿下跳像个不长毛的猴子,朝廷大臣一多半被他取了外号儿,这么个不踏实的人在陛下身边不但不妥当,也很不得体。”

刘攽本是王安石的好朋友,但他这个爱开玩笑的毛病是真的,王安石说得是实话。

冯京送来的三名人选,神宗真正中意的其实是苏轼。现在王安石把两个人都否了,神宗才问:“苏轼如何?”

皇帝先问曾巩、刘攽,最后才问苏轼,分明是要用苏轼的意思。因为下头报上来的只此三人,若都否了,显得王安石太霸道。可在这三个人中,安石最瞧不上的倒是苏轼,忙向上奏道:“苏轼才学过人,仁宗朝以制科超等拔擢,天下人都以为这是个英才。然而臣对此人注意过很久,觉得苏轼只会空谈,不办实事,根本没有做大臣的能力。以他的本事,最多当个府判官,中书舍人非其所能!”

想不到王安石真把这三位大臣都给否了,神宗心里有点儿不痛快,皱着眉头问:“如此说来三人都不能用?”

王安石也知道三位大才子被他一笔勾销显得太霸道了。好在“拗相公”有急智,立刻奏道:“臣以为曾巩的弟弟曾布才学不在乃兄之下,可以出任中书舍人一职。”

曾布是曾巩的弟弟,然而这个人的政治主张与其兄相反,早在“三司条例司”成立之初就是王安石最亲信的手下,议定新法的时候出力很多。王安石推荐曾布,表面似乎与曾巩有些关系,其实曾家两兄弟毫无瓜葛,王安石等于在任用私人。

早在起用王安石的时候神宗就拿定主意,前头几年的“变法”大事尽可以让王安石去做,至于后头的变局,神宗自有安排。如今王安石要用亲信充任中书舍人,神宗也就答应了。

就这样,一直在开封府做推官的苏子瞻与中书舍人一职失之交臂。

苏学士的才华实在出众,可惜官运似乎不旺,以前因为“浮躁”被韩琦轻视,现在又因为政见不同被王安石龃龉,后头几年的仕途无疑是雪上加霜。

与此同时,朝廷的变法还在步步深入,就在这一年,《农田水利法》推出,鼓励百姓兴修水利,开垦荒地,增加粮食产量。此法与早前的《青苗法》相互衔接,规定兴修水利的乡民可以借国家的“青苗”贷款雇佣人手修筑水利设施,此法一出百姓们十分欢喜,朝野上下因为《青苗法》强行推广而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一下子缓和了不少。

然而到了熙宁三年,《保甲法》也推出来了。

《保甲法》规定乡民每十家编成一保,每二丁取一人,授以弓箭,教习战阵,希望在发生战争时这些乡民能立刻成军,保卫家园,初衷甚好。可惜实行起来又出了问题。

乡民编为保甲,每两个壮丁抽出一人参加训练,可朝廷本身没钱,虽然抽了壮丁,却不发给盔甲兵器,连弓箭都让壮丁自己去买。一张最软最次的弓卖一千五百钱,一支箭六十钱,壮丁们本来就不愿意受这个训,当然也不肯掏这个钱,只买破弓烂箭,这些破烂兵器战场上哪里能用?朝廷虽然派人训练壮丁,地方上却胡乱应付,一开始每五天集中训练一次,被抽出来的乡民胡乱凑合,教练的人也不当回事,后来五天一训维持不下去,改成十天一训,乡下人穿着棉袍麻鞋拿着歪弓残箭胡乱闹腾一天各自散去,什么军阵?什么战术?提都不要提!

《保甲法》还引出另一个麻烦:大宋开国时强敌环伺,其版图规模不及前朝,可耕的土地也少,至今承平百年,人口已达一亿,人多地少,不少农民失去土地成为流民。以前朝廷有个办法,就是把这些流民招募为兵,不为打仗,只是赏给他们一口饭吃,免得这些人沦为盗贼。现在《保甲法》推出,朝廷不再招募流民参军,这些没田没地没手艺的流浪汉连最后的活路也断了,只得落草为寇,明抢明夺,拿自己的命换一口吃的。

《保甲法》刚一实施,乡下就乱了,可朝廷并没有考虑到这些问题,一切变法仍在强力推行。

朝廷里的诸多事变与苏学士无关,这时候他正呆在开封府里处置各项杂事,从早忙到晚,手酸眼花腰疼,回到家吃个饭,哄哄宝贝儿子,和二十七娘说几句闲话儿,稀里糊涂把个熙宁三年混过去了。

眼看到了年底,春节将至,宫里发给开封府一件公事:向江南购买花灯,以供节日使用。

江南地方多有巧手匠人,扎制的花灯精致无比。早在真宗年间就有定例,每年向江南购买花灯装饰宫廷。如今变法不顺,物议纷纷,神宗有意粉饰太平,也想在祖母曹太皇太后和母亲高太后面前进孝,凑个热闹,就命开封府多买花灯,要把内廷装饰成花团锦簇,讨太皇太后、皇太后的高兴。

接了旨,开封府立刻下发文书,命杭州府工匠扎制特贡花灯四千盏,即刻运往京城以供上用,一应购制费用从优发给。

浙灯之美冠于天下,当地专有一批工匠每年指着扎制花灯赚钱养家。平时上用花灯一般只用两千盏,今年宫里要用四千盏,对工匠们来说真是个发财的机会。那些有名的匠作坊无不倾尽资本购买原料,不惜重金雇请工人,极尽巧思,赶工赶时,好歹把四千盏花灯扎制出来,仔细包裹装船,像护孩子一样看着守着按时送进京城,交到开封府手里。

花灯办妥,开封府松了口气,就上报三司度支郎中,请求拨发帑银收购花灯送内廷使用。三司接了文书准备拨下银两。但今年与往年不同,三司衙门上头又多了一个衙门,就是制置三司条例司,于是拨帑银购买花灯的文书转到了三司条例司检详官吕惠卿手中。

看了这道文书吕惠卿暗吃一惊,哪想到单是购买花灯一项竟要花费国库银钱数十万贯!

眼下朝廷正在变法,一心要富国图强,可皇宫里的花销如此惊人,光买灯一项就花费这么大一笔款子!何况花灯不同别的东西,此物只供节日几天,用过就废,也就是说几十万贯铜钱只买一个热闹,不到一个月就全扔到水里去了!

想到这里,吕惠卿就上奏皇帝,请求对今年的花灯减价购买。

神宗皇帝十分英明,心里也有省钱的打算,看了吕惠卿递上的札子觉得有理,就下旨命开封府将这四千盏花灯“减价收买”。开封府接旨却犯了难:这些花灯是订制回来的,事先已经讲好了价格,现在忽然说要“减价”,怎么个减法呢?

花灯不同于米面布匹之类,这东西只在春节使用,节日一过就成了烂布废纸!而且制作花灯的成本运费也在这里摆着,减价收购工匠就赔了!他们当然不肯。这个消息一旦泄露出去,贩灯的人必然把花灯收回,自己拿到街上去卖,以求减免损失。这么一来内宫就没有花灯可用了。

皇命在前,开封府也无计可施,只好耍了个无赖,忽然下令将四千盏花灯全部封存起来,不准匠人领回私卖,只等着看上头拿出多少钱来,然后按钱数折价,强行收购这批花灯。

大宋朝与别的朝代不同,皇帝特别讲理,百官照顾商人,所以宋朝的商业不但比汉唐繁荣,甚至比其后的元、明、清三朝还要强得多。在这个官府颇讲诚信的朝代,像这样食言而肥、对市面商品强争强买的事例还从未听说过。那些贩卖花灯的匠人眼看血本无归,全都傻了眼,可扣留货物的是开封府,减价买灯的是皇上,几个草民到哪里去告状?只能每天跑到开封府来哭诉哀求。

官员的心是铁打的,一开始不理他们,后来见这帮人在衙门口哭得讨厌,就派了几个皂隶,一顿棍棒鞭子把这帮贱民赶跑完事。

开封府做这些事的时候推官苏子瞻就眼睁睁在旁边看着。

苏子瞻有一点与众不同,他的眼、口、心是连着长的,只要有不平事,他的眼看见、心想到,嘴里就要说,不说不行!回家立刻写了一道札子,请皇帝不要做这无耻抢夺的事。

苏子瞻说话一向强硬直率,给皇帝上札子也不头一回了,只不过凡他递上去的札子十去九不回,极少有人搭理。哪知这一次却不同,札子递上刚两日,诏命下达:命殿中丞直史馆判官告院权开封府推官苏轼进宫见驾。

皇帝回复如此之快,连苏轼自己都觉得意外,急忙飞奔进宫来见皇帝。

神宗皇帝正在延和殿批阅文书,见苏轼到了就放下笔,和颜悦色地问他:“卿上了一道札子,说朕减价收买浙灯一事不妥,此事朕不知内情,特叫你来问问。”

自从嘉祐二年考中进士,到今天已经整整十三年了,其间经历仁宗、英宗、神宗三朝,熬成了六品推官,可真正面对面向皇帝进言这还是第一次。真是诚惶诚恐,半天才说:“臣在开封府办事的时候听说陛下诏命购买花灯以供上用,花灯送到京师,却又下旨减价收买,臣听了实在不敢相信。陛下试想,花灯虽然华美,其实只是贱物,饥不能食冷不能盖,用过便抛弃了,那些以扎灯为业的匠人都是穷苦人,就指着过节扎几盏灯卖钱养家活口。今年宫里用的灯比往年多,这些人以为可以多赚些钱,不少人借债买来物料扎灯贩运,苦巴苦业,能赚几个钱呢?臣以为陛下乃生民父母,最应该体恤这些穷苦人,宫里买灯的时候不但不能减价,反而应该加价收购,让这些人多赚几个小钱儿,过年能多买几斤肉、多置一身棉衣,这些人必然感激涕零,天下人看了也会感念陛下的圣德。”

苏轼这些话倒真是为皇帝设想。神宗十分英明,一听就明白了。点头道:“你说得在理,朕对百姓应该多施仁政。可宫里买灯花费数十万,都是百姓赋税,朕也心疼……”

皇帝这个“心疼”其实牵强得很:难道下令今年采办花灯数量加倍的不是他吗?如今花钱太多觉得“心疼”的又是他,不肯照价付款、强令官府封存花灯的还是他!

——皇帝呀皇帝,你究竟要怎样?是不是天下话都让你一个人说完,天下便宜都让你一个人占尽,你才满意?

这话苏轼心里敢想,嘴上不敢问,想了想又说:“陛下有心节省宫中用度。但臣以为这些花灯毕竟是民间之物,如果陛下要买,便依原价,如果觉得太贵也可以不买,把灯发还原主,让他们自己去贩卖。至于减价收购似乎不妥,命开封府拘收封存,不准原主私贩,更不妥当。”

苏轼这些话很有道理,神宗皇帝善于纳谏,沉思半晌,点头道:“就依卿之言,今年的浙灯照原价收购吧。”

见皇帝如此圣明,当殿准其所奏,苏轼大喜过望,真心向上谢恩。神宗皇帝微笑道:“眼下变法大事千头万绪,争议极多,朕有心励精图治,富国强兵,正需要卿这样的能臣直言奏明,就算指责朕个人的过失也无妨。有什么话,都说出来!”

神宗皇帝对苏子瞻这么亲切和蔼,原因很简单:眼下神宗正想启用几个大臣,苏学士是其中的首选。

神宗皇帝借三司条例司之手打击旧臣子,扫**御史台,虽然完全成功,引发的争议也不小。遭贬的官员一肚子怨气,前朝留下的一群掌过权的老臣也对朝局不满,反对的人太多,神宗皇帝竟有些压制不住了。

中国历史上只有宋朝皇帝“不杀士”。不是不想杀,是祖宗制度在那里,不准他们杀!最多只是贬官外放罢了。皇帝不杀大臣,臣子们就不怕皇帝,敢说真话、敢当面和皇帝争执辩论的人也就格外的多,要想改变这个现状,神宗皇帝就必须突破“不杀士”的规矩,用锋利的屠刀封住大臣的嘴。

神宗皇帝要夺天下大权,早晚会尝试杀几个大臣给天下人瞧瞧了,但眼下朝廷里正直之臣还占大多数,执政的王安石也是位正人君子,有这些人在朝廷上,皇帝想杀人,一时还办不到。

既然不能压服大臣,神宗皇帝不得不采取怀柔举措安抚人心。但变法还在继续,早先因反对变法被贬谪的大臣此时很难招回,想找一个与王安石唱反调、与变法不合拍却又没什么后台、没什么根基、没什么本事、起用之后也不会干扰大局的臣子,没这么容易。

想来想去,神宗皇帝想起了在开封府任推官的苏轼。

基于这些考虑,神宗皇帝才借“浙灯”的因头儿招回苏轼,对他温言抚慰。

苏子瞻是个实心眼儿的老实人,哪知道皇帝的心思,听了几句热呼呼的话儿只觉心头火热,连眼眶子都湿了,忙向上奏道:“陛下欲至国泰民安,应该做三件事,称为‘结人心,厚风俗,存纪纲。’”

苏轼说的结人心,是让神宗皇帝不要急着打击朝臣的意思;厚风俗,是请皇帝变法的脚步放慢一些;“存纪纲”三个字大概是虚的。这些神宗皇帝都听明白了,点点头,不置可否。

见皇帝神色慈和,微微颔首,苏轼以为皇帝今天是真肯听他劝说了,赶紧又说:“臣听说天下人莫不有所依靠,百官能役使百姓,是靠了陛下的支持,陛下要治国,又靠什么呢?”

苏轼这一问其实没有什么深意,可神宗皇帝听了暗吃一惊,误以为苏轼要说“皇帝治国靠纳谏”,然后责备皇帝借三司条例司之手打压御史台。还不等他有什么反应,苏轼已经自顾说了下去:“人主之所恃,自然是民心了。”

苏学士前头的话差一点戳中皇帝的要害,倒把神宗吓了一跳,哪知后面跟着的却是一个俗套子,说了等于没说,神宗这才知道苏轼根本没看透朝局——以苏学士的城府大概也看不透。于是放下心来,笑着说:“天子所恃是民心,说得好!”

听皇帝称赞苏轼更来了精神,又说:“变法走到今天,大概陛下也听到百姓的怨言了吧,为何有此怨言?是因为陛下变法太急。自太祖、太宗以来国家财赋掌握在户部、盐铁、度支三司手里,这个制度本来甚好,可陛下忽然设置了一个制置三司条例司,让几个年轻人把持三司条例司,任意制订律条,迅速推行运作,不问民情,不理民怨。须知百姓耕种田地、商人贩货牟利是他们养家活口的根本,就像鱼入水则活,树扎根才生一样,可三司条例司所行法令一经推出,百姓失其田产、商人失其生意,如鱼离水,树断根,百姓吓得魂不附体,哭嚎哀告,陛下却看不到百姓的苦处,只听几个心腹重臣在陛下耳边说:‘我等变法,并无害民之心,所变之法也没有害民之处,不怕别人议论。’这就像一帮人架鹰牵狗腰缠弓矢走进森林,却对别人说:‘我们不是打猎的!’就像一帮人驾着小船拿着渔网进入江河,却说:‘我们不是打渔的!’如此自欺欺人别人怎么能信?大臣们偶尔劝陛下一句,就有人假借陛下之名出来喝斥,骂这些人是‘奸邪’,一律罢免,这么下去怎么得了?”

到这时神宗才知道,原来苏轼责备的是王安石。

王安石本就是皇帝面前的“挡箭牌”,自从变法开始以来,天下人都在责备王安石,已经责备不出什么花样来了。苏学士博古通今,很会讲故事,一番话说得好不热闹。但对于城府如海的神宗皇帝而言这些都是废话,若在平时,早就不肯听下去了。今天正要启用苏轼,不妨姑且听之。于是面露微笑,任他说去。

苏轼又说:“孟子有言:‘其进锐者其退速。’朝廷的变法就犯了这个毛病,新法推行太快,百姓不能适应,若能假日时日缓缓推行,才有可能成功。比如这《青苗法》最怕的就是官府向百姓强行摊派贷款,陛下是圣君,当然管得住臣下,但几十年几百年后朝廷出了昏君佞臣,地方上出了贪官污吏,用 ‘青苗贷款’迫害百姓,那时陛下还管得了吗?百姓们受了迫害,都会问:‘《青苗法》始于何时,又是何人所订?’结果发现这法是陛下订的,是从我朝开始的,百姓们岂不要骂?”

苏轼把话说到里,神宗皇帝已经有了几分困意,趁苏子瞻低头琢磨的时候掩住嘴悄悄打了个呵欠,强打精神问道:“依你之言应该怎么办?”

苏轼抬起头来向上奏道:“臣以为不如罢去三司条例司,重立规矩,先整顿吏治,再求变法。”

——罢去三司条例司,正好神宗皇帝也有这个想法。

“三司条例司”成立以来办了很多要紧的事,只可惜“三司条例司”规模太小,人员太少,掌握朝局的力度不够,所以神宗打算把这个机构撤销,让“三司条例司”的人马跳出这个小圈圈儿扩散到整个朝廷去。

“罢去”和“扩大”本是水火不容的两个概念。可聪明的神宗却能把这两个概念合而为一,让“罢去”成为“扩大”,真是高明!

但对“三司条例司”的改动调整是一件大事,皇帝犯不着跟苏轼这么个小官儿商量。

正好,皇帝还没答话,内侍上殿奏道:“三司检详官太子中允吕惠卿求见。”

吕惠卿是三司条例司官员,主持变法事宜,每天都有事向皇帝禀奏。按说皇帝正在听苏轼进言,应该让吕惠卿等一会儿再进来,但神宗对苏学士的长篇大论已经失去了耐心,就吩咐:“叫吕惠卿进来。”回头又对苏轼笑道:“你接着说。”

这时吕惠卿已经走上殿来,向皇帝行了礼,就站在苏轼身边。

苏轼倒也有自知之明。刚才他提出罢去三司条例司,自己也知道这话说过了头儿,皇帝未必肯听从,现在吕惠卿来了,罢去三司条例司的话就更不能提了。可在皇帝面前当面奏事的机会难得,不把心里话都说出来又不甘心,略想了想又说:“陛下天纵英明,博学广闻,尧舜之心,文武之能,为政英明勤奋,决断如神,所怕的只是求治太急,听言太广,进人太锐。我大宋虽有积弊,然而江山稳固,百姓归心,能臣多有,若求治太急,竟不求稳,不问民心,不恤臣子,社稷震动在所难免。加之听言太广,进人太锐,能臣一言不合立刻罢黜,新进臣子充斥朝廷,两三年间朝堂上面目全非,时局动**社会滋扰,这是‘未得治,先得乱’。臣想陛下变法的目的绝不在此吧?”

苏轼这些话说得恳切,在一旁的吕惠卿却有些听不下去了。

苏轼指责皇帝过度提拔新人造成朝局动**,吕惠卿正是这么一个“新人”,苏学士这不是指着鼻子骂吕惠卿吗?早前为了科举中的一张试卷两人闹过一场,吕惠卿很不喜欢苏轼,忍不住插进话来:“你的意思是不该变法?”

苏轼忙说:“变法是必须的,只看怎么变。”

吕惠卿立刻又问:“你说该怎么变?”

在皇帝面前吕惠卿气焰万丈咄咄逼人,苏轼气短言亏,无所依仗,还没辩论,已经输了。现在被人家质问过来,苏轼只能尽力辩论,转向皇帝奏道:“臣以为要变法首先必须整顿吏治,只有吏治清明,变法才能成功。否则所立法令再好,一经实施就变了样子,如此无论怎样变法,最终都难以成功。所以我认为变法应该急于求吏,缓于立法。”

苏轼所说的“急于求吏,缓于立法”是朝廷众多大臣共同的心声。但这样做会有两个后果,一是求人为先,朝臣自然更受重视,国家言论更加开放,而皇帝的君权会进一步受到限制;二是求人于前,立法于后,变法的进度就会拖缓,至少不能像现在这样“一年一大变,三年通盘变”,神宗皇帝急着富国强兵,也等不得。所以“急于求吏,缓于立法”虽好,神宗皇帝却不能接受。

吕惠卿在神宗身边呆了三年,深知皇帝的好恶,立刻从苏轼话里听出破绽,忙向上奏道:“臣以为法不可不变,而变法之道又有一年一变,数年一变,或者一世一变的。《周礼》有言:‘正月始和,垂于象位’就是一年一变;‘五载一巡狩’乃是五年一变;‘刑罚世轻世重’就是一世一变。而像‘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乃是万世不变之法。古人变法之时并不提‘用人’,因为变法若得当,人事自然更新。所以国家有弊端就要变法,岂有坐视弊端而不变的道理?”

吕惠卿很聪明,几句话把苏轼那个“先求吏,后立法”的建议揭了过去。苏轼只能接着吕惠卿的话头儿往下说:“变法不能急于求成、全盘变更。就像我们住的宅子,屋瓦破了就补一补,房梁歪了就正一正,不到万不得已实在没必要把整间房子推倒重盖。大宋立国百余年,国政有利有弊,好的就要保持,弊端才要革新,不能一概而论,全盘更改。如今立法过快,用人太急,法令刚拟出来就推行下去,臣子一句话不合就被罢免,这就过了。”

听了苏轼的话神宗皇帝暗暗皱眉。

苏学士太老实,一不留神踩进了吕惠卿设的套子,他最后说的这两句话无异于当面指责了皇帝。

听苏轼说了这鲁莽的话,吕惠卿微微一笑,就此不再动问,神宗皇帝坐在上头也不出声,苏轼还没明白殿上的气氛怎么忽然变了,一时惶然,也愣住了。

半晌,神宗皇帝开口了:“卿等所议各有道理。”看了苏轼一眼,没说别的,把手一摆,苏轼只得告退。

第二天,诏命下达:殿中丞直史馆判官告院苏轼特进祠部尚书。

祠部,是礼部下属的一个衙门,祠部尚书只是个六品官职,名字好听,其实专管礼部衙门的各种杂事。苏学士一人担着史馆、官告院、祠部三个闲差,看似重用,实则赋闲。

又过几天,皇帝下诏:罢除制置三司条例司,权力并入中书五房和司农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