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宰相扫荡御史台(1 / 1)

神宗皇帝错贬吕公著,实在是犯了个惊人的错误。一方面,御史中丞掌管朝廷言路,是仅次于宰相、枢密、三司使的重要臣僚,神宗继位短短时间,先后已有彭思永、王陶等几任御史中丞因故被撤换,如今吕公著又无故落马,这御史中丞的职位简直成了烧热的炉子,谁还敢坐?而御史台督查风纪,专司劝谏,是个碰不得的衙门,偏偏皇帝屡屡贬逐御史中丞,使御史台的威信大受挫折,不但御史们多有怨言,朝臣心里也不是滋味。

另一方面,神宗皇帝继位时专门提拔了四位重臣,也就是著名的“嘉祐四友”。眼下这四人各司其职,都是皇帝离不开的人。若这四人配合得好,变法自然顺利得多,可皇帝错贬了吕公著,不但影响到御史台的威信,更令司马光、韩维不能自安,这两人对王安石也不再信任,曾经的“嘉祐四友”一下子散了架,对变法大业产生的影响非同小可。

再说,吕公著既有能力又有资望,本是宰相之才,无故被贬,皇帝心里也不忍……

想到这里神宗皇帝愧悔不安,无心听政,草草应付完早朝退回东门小殿,坐在御案前冲着满桌奏折发呆,只觉胸口发闷,头疼欲裂,孤坐了大半个时辰,郁闷稍解,忽然之间,神宗心里生出一个奇妙的想法来。

俗话说“无心插柳柳成荫”,天下事对有对路,错有错招,这次错贬吕公著虽有可惜之处,细想想,也未必全无好处。

《韩非子》有言:“为人君者,数披其木,毋使木技扶疏;木枝扶疏,将塞公闾,私门将实,公庭将虚,主将壅围。数披其木,无使木枝外拒;木枝外拒,将逼主处。数披其木,毋使枝大本小;枝大本小,将不胜春风;不胜春风,枝将害心。”意思是说皇帝收拾大臣要像修篱剪枝一般,手不能软!否则大臣权重,天子权轻,“私门实、公庭虚”,臣逼其主,尾大不掉,害处多多!

大宋立国以来始终讲求一个“君臣共治”,从太祖、太宗、真宗、仁宗、英宗一直到今天,“君臣共治”四个字贯彻始终,可治来治去也没见皇帝把国家治好,只养出一群嚣张的御史、跋扈的言官!阻谏皇帝就像训斥孩子,争来吵去,闹得五代贤君一事无成!

“万乘之主、千乘之君所以制天下而征诸侯者,以其威势也。”皇权至大,皇权至大!老臣、重臣、言官、谏官这些“旁枝侧条”遮蔽天子之威已经一百年了。弄到今天时弊如麻,若再依祖制走这“共治”的路子怕是走不通了,皇帝要想把国家治得顺遂利落,就必须把天下大权集于一人之手!政令一出臣民顺服,再变法革新岂不是更有效力?

既然要夺天下大权,不妨先想想“天下大权”在何处?

朝廷中有四大衙门权力最重,政事堂掌政务,枢密院掌军事,三司使掌财权,御史台掌言路。仔细算一算,四大衙门中政事堂是皇帝自家的买卖,宰相不过是个“管家”;大宋皇帝向来把军队盯得最紧,枢密院自然被皇帝攥着;三司衙门只是个“管账先生”,理财理不出什么花样儿来;最麻烦的就是御史台和谏院。

谏院是个小衙门,且不说它,至于御史台,虽然御史中丞换了几任,可监察御史仍多为前朝旧臣,都被真宗、仁宗、英宗这几位善于纳谏的圣主明君惯坏了,对皇权毫不尊重,每以犯颜直谏为荣。神宗皇帝制不住他们。

——“为人君者,数披其木……”御史台这个放肆的衙门不整顿,皇帝的威权就不能彰显。反过来说,神宗要掌天下大权,必须先治御史台!

可怎么才能治得了御史台呢?

《韩非子》说:“法术之士与当涂之臣不相容也。主有术士,则大臣不得制断,近习不敢卖重。”这话说得多好!神宗皇帝身边有现成的“法术之士”,这些人就在置制三司条例司里。干脆就让三司条例司和御史台斗起来,借三司条例司的力量彻底打垮御史台,让这个多事的衙门从此闭上嘴,岂不干净?

脑子里突然生出这样的主意,神宗皇帝暗吃一惊,凝神细想,越想越觉得这个思路实在有趣。

拿定主意后,神宗皇帝不动声色等待机会,而这个机会很快就出现了。

就在吕公著被贬后的第十一天,熙宁三年四月十九日,王安石以三司条例司名义上奏,请求任命秀州军事推官李定担任知谏院一职。

谏院和御史台齐名,都是督察风纪的言官,但谏院是个小衙门,谏官一共只有六名,分别是左右谏议大夫、左右司谏、左右正言,职责与监察御史相同。李定是王安石的学生,原本只是个八品推官,忽然升任从四品的知谏院,真是破格提拔了。

面对王安石的请求,两位宰相曾公亮、陈旭都觉得惊讶,不约而同地驳回三司条例司所请,认为李定资历太浅不配担任知谏院。王安石也感觉自己操之过急,不敢与宰相争执,再上文书,请求任命李定为监察御史里行。

王安石这个安排其实是给李定架了一把登天的梯子,因为御史言官职责很重,既可以风闻言事劝谏皇帝,也可以给皇帝和权臣当枪使,用来打击大臣。李定是王安石的亲信,只要做了监察御史,以后立功的机会很多,再升官也就容易了。

王安石是皇帝驾前炙手可热的人物,两位宰相不敢得罪他,监察御史职责虽重官职却低,不过是个从七品职位,李定的资历勉强够格,何况又加“里行”二字,等于实习,宰相们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可惜王安石安排心腹进御史台的事被中书舍人知制诰宋敏求看见了,直接找宰相曾公亮争论,认为李定的资历不配担任御史,曾公亮仍然是那个“点头不倒翁”的作派,哼哼哈哈不置可否,宋敏求一气之下告知王安石:李定资历不足,任命李定为御史的文书封还词命,不予撰写。

知制诰是专门拟诏的官职,身为知制诰有权力对存疑义的诏书“不予撰写”,这是对皇权多了一处设防。现在宋敏求就利用这个权力拒绝撰写诏书,没有诏书,对李定的任命就无法发布。

见宋敏求公然与自己作对,王安石很不高兴,但朝中知制诰并非宋敏求一人,于是王安石又找审刑院知制诰苏颂起草公文,哪知苏颂也和宋敏求一样,封还词命,不肯写这道文书;王安石毫不气馁,立刻又找工部知制诰李大临,想不到李大临也和宋敏求、苏颂一样,封还词命,不予撰写。

三位知制诰都和王安石打擂台!这下王安石彻底火了,当天就进宫见皇帝,指责知制诰宋敏求、苏颂、李大临迫害英才,阻挠变法!神宗皇帝立刻把三位知制诰叫来问话,李大临当殿奏道:“依本朝旧例,只有博士、员外郎以上资历者才可以担任御史,李定不过秀州推官,并无此资格,若贸然提拔重用,是我朝百年所未有,恐怕此门一开,下层官员都要挤进京城来做御史,到时候僧多粥少如何分派?”与苏颂、宋敏求一起再次拒绝发布诏命。

大宋朝廷一百年“君臣共治”养出一大群硬骨头的大臣,在皇帝面前据理力争不肯退让。神宗皇帝先是一怒,后来再想,却又暗喜。待三位知制诰退下就把王安石招来,也不说话,只管坐着发愁。

王安石见皇帝神色不对,忙问:“陛下招臣来有何事?”

神宗皇帝双眉紧皱半晌无语,终于问王安石:“卿觉得朕是明君还是昏君?”

皇帝这一问并无第二个答案,王安石立刻斩钉截铁地答道:“陛下英明神武堪比尧舜,自然是一位明君圣主!”

听王安石如此说,神宗并没露出得意的神情,半晌又说:“朕果然是明君吗?可朕继位两年诸事不顺,臣子抵触,百姓责备,到现在竟连一条小小的人事任命都执行不下去,若朕果然是个明君,为什么执政如此艰难?”

神宗皇帝故作颓唐,其实话里设了套儿。王安石哪想到这些,立时钻进圈套里去,直愣愣地说:“自从陛下实行变法以来,朝廷中阻力重重,多少人阳奉阴违,陛下知道为何会有这样的局面吗?”

见王安石上了圈套,神宗肚里暗笑,脸上全是愁容,半天才说:“是朕所用非人吧……”

王安石忙说:“陛下所用皆为旧臣,其中多有迂腐之辈,又有小人夹杂其间,每每要坏天下事!此所谓‘贤者不得行道,不肖者得行无道!’陛下身为人主,就应该有人主的手段!”

神宗抬眼望天,发了好一会儿呆才问:“什么是‘人主手段’?”

王安石厉声说道:“‘人主制法,而不当制于法;人主化俗,而不当化于俗!’陛下所用非人,又过于宽容,每每受制于臣子,这样下去让臣等如何变法?”

王安石在皇帝面前说话一惯强硬,平时神宗对他这个态度有些反感,可今天皇帝要的就是王安石这个态度,又重重地叹一口气:“言之有理。朕再命苏颂等人拟诏,若仍不从,卿要如何便如何吧。”

神宗皇帝轻轻巧巧一句话,已经把打击三位知制诰的责任推到了王安石的头上,可王安石只是个臣子,对此丝毫没有察觉,反而觉得皇帝对他格外器重,对变法格外支持,竟有些感激涕零的意思,再三叩谢,这才退了下去。

当天,神宗皇帝果然下旨,命宋敏求、苏颂、李大临起草诏命,任命李定为监察御史里行,三位知制诰又拒绝了。于是皇帝下诏:革去三人知制诰之衔,宋敏求回中书舍人任上,苏颂回工部侍郎任上,李大临因为顶撞了皇帝,罚得最重,被贬为汝州知府。

李定是谁?李定是王安石的学生。为了把一个李定提拔为御史里行,王安石竟然撺掇皇帝罢了三位知制诰。这不是正人君子所为,只有结党营私的“奸贼”才会这么干!从这天起,宋敏求、苏颂、李大临三位遭贬的知制诰被时人尊称为“熙宁三舍人”,迫害“三舍人”的王安石却因这件事坏了名声。

成为众矢之的,被天下人侧目而视,王安石心里当然有感觉。可此时的“拗相公”早已骑虎难下!干脆将错就错,又找借口逐走御史台第二号人物——御史知杂事陈襄,把自己的姻亲谢景温提拔为御史知杂事,凡不肯与三司条例司合作的御史如程颐、张戬、王子韶等人一律罢逐!到后来,这场大规模的贬逐已经不限于御史台,就连知谏院李常、司谏胡宗愈也先后遭到罢逐。

在皇帝的支持下,仅用了三个月功夫,王安石竟把整个御史台换了一遍,所用的都是三司条例司的心腹人,谏院这个小衙门遭到打击后完全丧失谏奏的能力,名存实亡,“知谏院”一职成了朝廷里的笑话。几年后,谏院这个无用的衙门干脆被皇帝下令撤销了。

虽然成功打败了政敌,扫平了御史台和谏院,王安石心里却很不安。他也知道,这场争斗变化了朝廷的格局,动摇了大宋王朝奉行百年的“君臣共治”的根基。可事已至此后悔也没有用,以王安石那个拗脾气,干脆也不去后悔了。

六月末的一天,王安石照例进宫向皇帝奏事,出来的路上迎面与韩维撞个正着。

“嘉祐四友”之中就数韩维和王安石的私交最深,自从韩维被任命为知开封府,两人也有小半年没见了。现在碰见老朋友,王安石满脸喜色,忙迎上去打招呼,哪知韩维见了王安石竟像见了鬼一样,一声不吭扭头就走,王安石不知韩维搞什么名堂,三脚两步赶上来一把扯住,笑着说:“持国!你这老家伙跑什么,难道做了亏心事不敢见人?”

见走不脱,韩维叹了口气,勉强笑道:“原来是介甫,我没看见。”

韩维摆脸色给王安石看,王安石也觉出不是味道了:“我看你气色不好,有什么事吗?”

韩维摇摇头:“没什么事。”冲王安石拱拱手转身要走。王安石忙又扯住,“我看你必有心事,说出来听听。”

其实韩维进宫,是眼看王安石迫害吕公著,打击知制诰,扫**御史台,朝中党争如火,“变法”已经变了味儿,灰心朝局,上札子请辞知开封府一职。因为开封府职责重大,皇帝对韩维又极信任,不肯放他走,专门把韩维唤进东门小殿想挽留他,可韩维去意坚决,再三辞谢,终于辞去开封知府,改任襄州知府,即将外放离京。

韩维退出朝廷都因为对王安石的失望与厌恶,这份心事哪肯对王介甫说?见王安石扯住不放,追问不休,韩维没有办法,只得应付道:“我已在陛下面前请求外放,急着回家收拾行李,介甫不用理我,忙你的事去吧。”

大宋朝的规矩,京中大员“外放知府”就是贬了!听说韩维遭贬王安石大吃一惊:“持国掌管开封府并无过失,为何外放?”

听了这话韩维心里冒火,忍不住冷笑一声:“在下固执迂腐,不知进退,惹人讨厌,还是识趣些好,自己走了,免得别人来赶!”

韩维这些话一句句都是针对王安石而出,可王安石与韩维是刎颈之交,虽听出话里意思不善,却想不到韩维是针对自己,只以为老朋友遇上难处了,见他不肯说,干脆也不进宫面圣了:“这里不方便,到我府里细谈。” 拉着韩维就走。

王安石是真糊涂,韩维却以为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心里的火气再也压不住,一把甩开王安石的手冷冷地说:“不必了。介甫连吕十六都逐了,宋敏求都罢了,我这个货色在大人眼里算什么,哪敢打扰?”

吕十六是吕公著的外号儿,除了至交好友别人不便叫。现在韩维说出“吕十六”来,王安石才明白老朋友的意思:“持国是因为贬吕公著的事埋怨我?可吕十六不是我贬的,那是……”说到这里急忙打住,没敢再说下去。

王安石虽然不敢把话说尽,韩维也知道他指的是“皇帝”。可京城早已传遍了,人人都知道是王安石在皇帝面前把吕公著比做“讙兜、共工”,才导致吕公著被罢了御史中丞。而王安石借着“李定进御史台”的事先贬三位知制诰,继而扫**御史台,贬了多少人!若说这一切事都是“活尧舜”一般的圣明皇帝在幕后指使,韩维哪里肯信!冷笑一声:“如今大人以参知政事掌政事堂、枢密院,辖三司,兼掌御史台,何等风光气派,下官哪敢埋怨大人?只想奉劝阁下一句:夺权不能太急!万一噎在喉咙里就不好了,不妨喝口茶水歇一歇,再吞吐江海挟制朝廷也来得及!”

想不到韩维迎面说出这样的话来,王安石一下子跳了起来:“持国说的什么话!朝廷是皇上的朝廷,御史台是皇上的御史,我一个办事的臣子能夺什么权?政事堂、三司使又与我何干?我做的一切事只是为了变法,绝无私心,别人不理解就罢了,怎么连你都这样说我!”

王安石气急败坏为自己辩解,韩维哪里听得进去,只冷冷地说了句:“离地三尺有神明,你办的事自有鬼神知道,不必对我说,只对自己的良心说吧。”不再搭理王安石,转身走开了。

眼睁睁看着多年老友决绝而去,王安石心里苦涩难忍,咬紧牙关强自镇定,口中喃喃自语道:“我王介甫说话做事对得起天地良心,旁人说什么不要紧,只要变法成功,国家富强,我死也值!”

从这天起,韩维与王安石割袍断义,终生不再来往。

其实韩维真的错怪了王安石,正像这位拗相公说的:朝廷是皇帝的朝廷,御史台是皇帝的御史,王安石一个主持变法的臣子,哪能“把持”得住?

皇帝错贬吕公著是一时失误,可他以李定入御史台为机遇、借三司条例司的力量打垮御史台就是有意为之了。经此一役,御史言官遭到重创,王安石名誉扫地,神宗皇帝却趁机夺取台谏之权,成了这场冲突中唯一得利者,权术之精令人佩服。

然而神宗皇帝没有注意到,三司条例司和御史台这场大冲突,竟在朝廷中造就了恐怖的党争!

凡朝廷必有内斗,大宋王朝也不能免。但在神宗朝以前朝堂上只有“朋党”,这些人结成一些小集团,所争的不过是几个职位,谁上去?谁下来?仅此而已。可如今,随着皇帝使用权术刻意打压,朝廷内部不可避免地分成了“三司系”和“旧臣系”两大政党,势不两立,水火难容。

神宗皇帝继位以前,大宋朝廷的党争现象曾是历朝历代最轻的,可神宗朝结束的时候,朝廷里的党争已经达到丧心病狂的程度!政局被残酷的党争割裂,真宗、仁宗、英宗三朝苦心建立起来的君贤臣能、君臣共治的盛世局面分崩离析,而且再也不能复合如初。

其后的哲宗、徽宗两朝,党争成了大宋王朝无法切割的毒瘤,朝廷中每一位臣子再也无心为国效力,他们每天想的就是设局,陷害,打击对手,争利夺权。没人注意到,此时离北宋朝廷的覆没已经不远了。

北宋之亡,亡于党争;党争之起,起自神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