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苏轼被皇帝一脚踢开(1 / 1)

直到苏辙即将离京来向兄长拜别的时候,苏轼才意识到朝局已经发生了这样的变化。

到这一年苏学士考取功名已经整十载,经历三朝皇帝,几次考试都以超等擢拔,文章才气天下知名,可他的官运不佳,至今还是个不上不下的殿中丞直史馆。

苏子瞻把官儿做成这样也不能怨他,中进士后为母守丧错过一次机会,制科大考成功以后到凤翔三年,本来能得重用,却被韩琦坏了好事。苏学士有骨气,又考了个“超等”,升了殿中丞直史馆,正赶上父亲去世,为父守丧又把仕途误了。再回京城,英宗已崩,神宗一心变法,任用的都是王安石、司马光这些实干家,以诗文策论著称的苏轼在皇帝眼里排不上号儿了。

其实苏轼回京的时候正赶上朝廷开始变法,这是个博取重用的好机会,早年的朋友张璪、章惇都升了上去,连弟弟苏辙也抓住机会上奏一本,立刻得到神宗皇帝赏识,被送进三司条例司当了检详官,偏偏苏轼稀里糊涂,对朝廷的事没发表任何见解,皇帝也没注意到他。

苏轼混得这么糊涂,是因为这位夫子成天泡在蜜罐子里,上进心大不如前了。

苏轼的第一位夫人王弗是个典型的“贤内助”,有这位夫人陪伴,时时给他出主意,催着他上进,苏学士大概能当十年太平宰相。可他这位续弦的新夫人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

和表姐王弗不同,二十七娘对苏轼在仕途中的进步没有任何要求,甚至觉得丈夫当一个闲差,整天晚去早归游手好闲最好不过,因为只有这样苏学士才能把一颗心都留在家里,放在夫人身上,而二十七娘想要的只是丈夫在她身边的时间越多越好。

二十七娘从小就崇拜苏轼,崇拜了整整一辈子!苏学士随便写一幅字,画一张画,作一首诗,二十七娘都当成宝贝一样收拾起来,而且天真地认定这些诗画佳品一多半是丈夫为她而作的。

事实也真是如此。

在迎娶二十七娘之前,苏轼从没想过自己会如此喜欢一个女子。他喜欢热闹,二十七娘就热闹得恰到好处,他喜欢天真,二十七娘就天真得像个孩子,他喜欢温顺,二十七娘就对他言听计从,不但从无争执,甚而觉得苏学士想出的点子说出的话全都高明至极,以至于丈夫不在身边的时候二十七娘就没了思想,没了主意,非得丈夫回来一句句告诉她,这才能做事了。

就是这么一个未解世事的“孩子”让苏学士暂时忘了朝廷,忘了职位,忘了志向,浑浑噩噩快快活活过了一年多,直到弟弟苏辙过府告辞,说他已被王安石逐出三司条例司,外放为河南府留守推官,苏轼才从家庭的美梦中醒过来,重新审视这个正在变法的朝廷,仔细研究刚刚推出的《青苗法》。

说句公道话,《青苗法》不但初衷甚好,而且立论先进,先惠民、后富国,设计得非常合理。

可惜“宋神宗熙宁变法”的初衷不是“惠民富国”,而是为国敛财!于是《青苗法》推出之际官员们首先考虑的不是“利农”而是“利息”。想多得利息,官府就必须尽量多放贷款,可乡下很多穷人连二分息也还不起,这些人宁可没钱种地误了农时也不敢借官府的“青苗钱”。地方官府就来硬的!春耕之际强行把钱“贷”给农民,到了秋收就来索取本息,那些运气好的农夫耕作一年有些收获,勉强归还本息,运气不好的碰上个天灾,顿时傻了眼。

——虽然《青苗法》规定歉收的年景农民可以暂时不还本息,待明年收成增加再还,可天灾一来就不是一府一县的事,大笔派发的“青苗”贷款收不回来,县令如何面对知府?知府如何面对转运使?各地转运使又如何向京城的户部、盐铁、度支三司衙门交待?于是地方官把牙一咬:天灾归天灾,贷款归贷款,青苗钱本息照收,一文钱都不能少!

偏偏熙宁二年真就是个灾年,天下大旱,有些地方还闹蝗虫,那些还不起“青苗钱”的农民顿时成了官府眼里的“罪人”,为了拿回贷款,地方官对农民毫不顾恤,捆打问罪,强行逼索,一时间哭嚎遍野怨声载道。

百姓的哭骂埋怨惊天动地,可神宗皇帝高居九重之上,宫墙百丈隔绝内外,根本听不见子民的哭声。王安石对于《青苗法》实施以来的诸多问题已有察觉,然而这位刚毅执拗的王介甫认为变法是国家大计,岂能水波不兴?反对在所难免,主政之人绝不能因噎废食!于是对朝廷报喜不报忧,一切反对意见就这么不动声色地压制下去了。

变法之初神宗皇帝设置的两宰相、三参政中,现在富弼已经外放亳州;曾公亮以前就不多说话,如今更不说话;唐介不久前病故了;另一位参知政事赵抃也对变法不满,可惜三司条例司人多势众,赵抃独力难支,加上有口吃的毛病,结结巴巴得,辩不过王安石、吕惠卿。政事堂上只剩参知政事王安石一人在唱独角戏。

朝廷是这么个局面,三司条例司又是法度之外新设立的衙门,政令的制订和推行全由三司条例司几个掌权人关起门来商议,直接奏达天听,底下的臣子干着急插不上手,没办法,苏学士只得跑到政事堂来见宰相曾公亮,请求曾公亮在皇帝面前进言,停止推行《青苗法》。

听了苏学士的意见,老宰相的眉毛皱成了一个疙瘩。半天说了句:“如今皇帝专信王安石,全力推行新法,天子与执政一心一德,如同一人,天意如此,咱们这些臣子能说什么?”

曾公亮对苏轼说的是一句难得的大实话。这位老宰相对《青苗法》的执行也不满意,可“点头不倒翁”能办什么事?把话说到如此程度已经不容易了。

在曾公亮而言,这句实话说得不易。可在苏子瞻听来,宰相分明是无所作为!只得拱拱手,黑着一张脸转头走开了。

苏学士性子直,脾气急,在老宰相面前也敢黑起一张脸来。可曾公亮三世老臣,真有个能撑船的肚量,丝毫不怪苏轼,反而觉得这个苏子瞻颇有意思,对他留了心。

没过两天,神宗皇帝把曾公亮叫进小殿,和颜悦色地问:“如今朝廷变法正在用人之际,相公人事精熟,可否举荐几位能臣替朕分忧?”

早在神宗把苏辙逐出三司条例司的时候曾公亮就料定皇帝有此一问,立刻奏道:“本朝力行文治,朝中能臣极多,像苏轼、曾巩、孙觉、孙洙、刘恕等人颇有才学,年富力强,都是可用之材。”

曾公亮向皇帝举荐的都是朝廷中第一流的才子,神宗皇帝年轻,对朝廷人事远不如曾公亮熟悉,凝视想了片刻,忽然问:“苏轼就是苏辙的兄长吗?”

曾公亮忙说:“陛下说得没错。苏轼与苏辙同为仁宗嘉祐二年进士,苏轼还得了榜眼,后来仁宗皇帝开‘直言极谏科’取士,苏轼以三等拔擢,苏辙为四等,都以敢谏著称。说到文章风骨,苏轼还在苏辙之上。”

曾公亮说得句句是实情,他的意思是把苏轼送进三司条例司,代替早前被贬的苏辙。

苏辙是个缺乏资历的年轻官员,把他贬出京师不难。但三司条例司少了苏辙,剩下的办事官员全是王安石的亲信,神宗皇帝不放心。苏轼是苏辙的兄长,两人都以敢谏著称,用这个人代替苏辙监视三司条例司应该不错。

拿定了主意,神宗就把王安石找来,问他:“苏辙去后三司条例司缺少检详官,朕觉得苏轼为人方正,才学还在苏辙之上,可否以兄代弟,让苏轼担任三司检详官?”

天下人都知道“唐宋八大家”,苏家父子三人和王安石都在其列。然而苏家兄弟和王安石写文章的风格不一样,对政事的见解也不同,所以王安石一向不喜欢苏家两兄弟。如果非要在两人中选一人,王安石勉强看得上苏辙,实在瞧不上苏轼。现在苏辙刚走,皇帝竟想让苏轼进来,王安石哪肯答应,立刻奏道:“苏轼的文章模仿战国策士,空洞无物,夸夸其谈,只会批评时政,若论办事能力,最多做个府判官,这样的人不适合进入三司条例司。”

王安石是个大才,他说苏轼“只会批评时政,办事能力不强”是对的。至于 “只配做个府判官”,这个判断也不是全无道理。

但在神宗皇帝听来,王安石的答复着实“不客气”。

早年韩琦做宰相的时候就出了名的脾气直,说话硬,有跋扈之嫌。哪知王安石还没做宰相,脾气已经超过了老宰相。神宗皇帝对王安石的答复不满意,对王安石的态度更不满意,但变法事大,王安石的地位要紧,皇帝不肯因为用人的小事与王安石争执,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熙宁三年又是进士大考之期。这年三月,皇帝任命王安石的副手吕惠卿担任知贡举,主持春闱,吕惠卿和王安石商量以后向皇帝呈上副考官人选,皇帝拿来一看,只见所有考官都由三司条例司里的得力之人担任。

神宗皇帝是个有城府的人,心里不痛快,嘴上并不说,只是在“编排官”一栏用硃笔添上了“苏轼”二字。

皇帝想让苏轼进入三司条例司王安石还拦得住,可皇帝任命苏轼为科举编排官,王安石就不敢多管闲事了。

十四年前苏学士和父亲、弟弟一同进京考中进士,熬了十四载,当年的考生自己也做了考官了。对苏轼来说这是他为官十四年来所担任的最重要的职务,当然尽心尽力,一丝不苟。待三场考罢,考官阅卷初定名次,主考官吕惠卿将福建路绍武军泰宁县进士叶祖洽的试卷选为第一名,身为编排官的苏轼看了试卷暗吃一惊,忙找到吕惠卿,对他说:“我看这份试卷不该列为魁首,大人是否再想想?”

吕惠卿忙问:“有何不妥?”

苏轼拿起叶祖洽的试卷,指点其中几行文字:“大人请看,这位考生的试卷中竟有‘祖宗法度苟且因循,陛下当与忠智豪杰之臣合谋而鼎新之’的话”,试问考生口中的‘祖宗’难道不是指太祖、太宗吗?”

原来苏轼不认同叶祖洽的试卷,只是为了区区一句话。吕惠卿是王安石的左右手,与王安石一样,对苏轼、苏辙兄弟本就厌烦。皱着眉头说:“策论文章评古论今,都是为社稷着想,其中有几句说得过头,也没什么。”

苏轼忙说:“责备太祖、太宗‘苟且因循’,这还得了?大人却以为没什么,话说得太轻巧了吧。”

苏子瞻是个急脾气,一着急话就说得生硬。偏这吕惠卿也是个急脾气,听苏轼话头儿很不客气,也就冷冷答道:“这考生所说‘苟且因循’四个字也在理。否则陛下何必兴师动众变法革新?”

吕惠卿年轻胆大,话说得很直,苏轼大吃一惊:“大人也认为太祖太宗之法是‘苟且因循’吗?”

到这时吕惠卿才发现自己把话说过头了,赶忙往回找补,笑着说:“太祖太宗谁敢诽谤?但仁宗以来政事偏废、国库吃紧也是实情,子瞻说对不对?”

吕惠卿这一句反问有意思。若换旁人,辩论之时绝不肯附和对手,可苏学士是个老实人,一听之下觉得吕惠卿这话也有道理,竟忘了正在辩论,点头道:“政事偏废,国库吃紧,都是当下改革的急务。”说到这里才想起正与吕惠卿争论,忙回到正题,“但考生在试卷中公然诋毁祖宗仍是不对!何况这名考生先说‘祖宗之法苟且因循’,又说‘陛下当与忠智豪杰之臣商议而鼎新之’,这‘忠智豪杰之臣’指的是谁?”

眼下皇帝重用的是王安石和三司条例司,考生叶祖洽试卷中所说的“忠智豪杰之臣”指的当然是三司条例司中的几员干将,吕惠卿心知肚明。可他自己就是三司条例司里的要紧人物,这个话不能承认,只得装个糊涂,两手一摊:“我看并无所指,无非是希望陛下选贤任能的意思。”

吕惠卿和苏轼都是胆大包天敢说话的人物。可这两个人又不一样,吕惠卿心计很深,苏子瞻却毫无城府。现在吕惠卿揣着明白装糊涂装得恰到好处,苏学士却揣着糊涂硬装“明白”,见吕惠卿不认账,就提高了嗓门儿:“这考生所说的‘忠智豪杰之臣’分明指王介甫而言,大人怎么会不明白?这考生在试卷中诋毁祖宗,却公然奉承皇帝,巴结当权之人,单这一句话就知此人的品行,这样的人若做了官,必是趋炎附势之徒!”

苏学士冒冒失失一句话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了过来。几个正在阅卷的考官全都往这边看,吕惠卿也有些火了:“一份试卷怎么就扯出当今圣上来了?真是荒谬!”

吕惠卿的话里分明有陷阱,苏轼若不争,就等于承认自己“扯”了皇上。苏轼倒看破了吕惠卿的花招,立刻叫道:“我没说当今皇上,我说的是王介甫!”

——倒霉的是,苏轼这样回答照样得罪人。

王安石是三司条例司的主事,吕惠卿的顶头上司,吕惠卿当然要维护,也瞪起眼来厉声道:“王大人怎样?这考生难道是王大人的亲戚学生?这试卷上的话是王大人让他写的吗?”

苏轼忙说:“我并无此意,只是这考生在试卷中奉迎拍马,人品卑鄙,语言乖张,大人却把此卷取为第一名,实在不妥,我认为此卷应该黜落!”

同一份试卷,主考官要取为第一,编排官却要黜落。按说这两人如此相争,其他的考官也该各自发表意见才对。可在坐的几位考官只是面面相觑,谁也不敢站出来说话。

见其他考官都不替苏学士出头,吕惠卿冷笑一声:“子瞻若觉得我阅卷不公,可以到皇帝面前告我。可在这间屋里我是主考官,试卷已经选定,名次绝不会改。”说完扔下苏轼转身走开了。

吕惠卿说得没错,这场科举他是主考官,苏学士只是个编排官,名次之事哪由得他做主?于是吕惠卿仍然把叶祖洽的试卷以第一名报了上去。这么一来苏学士只能寄望于皇帝了。

想不到神宗皇帝也很欣赏叶祖洽,经过一轮殿试,钦点叶祖洽为第一甲第一名,做了熙宁三年春闱的状元公。

苏学士真是表面聪明,内里糊涂,对朝局都不理解,居然和王安石身边第一亲信吕惠卿争执起来,结果碰了一鼻子灰。偏偏苏子瞻脾气很犟,不肯放弃,立刻给皇帝上了《拟进士对御试策》札子,请神宗皇帝效法前朝真宗、仁宗,重用直臣,小心奸佞!神宗皇帝对这个才华横溢的苏子瞻本来挺重视,可苏轼在科举中公然与吕惠卿争论,言语之中既得罪了王安石,也触动了皇帝的威信,现在又不识时务,在皇帝把叶祖洽点为状元之后还上札子反驳,神宗皇帝对苏轼那一点点好感一下子消失了。

早前王安石在神宗面前说过苏子瞻的不是,神宗没听,现在回头一想,觉得王安石言之有理,苏子瞻果然不值得重用。就把苏轼上的札子随手扔给王安石看。

王安石既嫌恶苏轼的文章,更不喜欢此人对变法的态度,看完札子就对神宗皇帝说:“苏轼这几年在朝廷钻营始终未得重用,心怀私怨,满腹牢骚,陛下不必理睬。”神宗皇帝就依王安石所言,不再搭理苏学士了。

数日后,吏部发下文书:殿中丞直史馆判官告院苏轼权开封府推官。

开封府推官是个六品,与苏轼所担任的几个闲职品级相当,但这推官是开封府里一个文案杂差,琐碎繁忙,无聊至极。而且苏轼早先因为学士院考核超等被任命为“直史馆”,是皇帝身边的近臣,随时可能获得升迁,现在到府衙当了个推官,与皇帝一下子隔开八百丈!再想升官儿,起码苦等三年……

很显然,神宗皇帝嫌苏学士讨厌,一脚把他从朝堂里踢出去了。